徽元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

    冷彻胜利凯旋,行至永乐城郊外时,百姓并没有立刻认出冷彻来,而是认出了那把红缨枪,那柄红缨枪正是来自近来大败汝渊王穆德的年轻将领冷彻之手。

    瞧见红缨枪,百姓奔走相告,冷彻被围观的百姓堵在城外,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停下脚步原地等候。

    百姓的热情超乎想象,人人都想一睹将军的英勇身姿,奔走者急不可待,现场一度失控,最后还是禁军统领魏师玄过来才阻止了踩踏事件的发生。

    冷彻回来后,冷府门庭若市,拜访者数不胜数,接待一日两日倒还好,可日子长了实在顶不住。这日冷彻从后门溜出去,乘上马车去往醉音楼,这才避开了“众星捧月”的场景。

    “你如今可是永乐城里的大红人,瞧瞧,满街都是你的画像,就连这手绢、扇子上也绘有你的画像。”赵缥缈一面笑一面指着桌上绘有冷彻画像的扇子,“这画,画得可真俊,等过些日子,怕是想买也买不着。”

    冷彻很是尴尬:“到底是谁画的?他们怎么会知道我长什么样?”

    赵缥缈瞧他表情有趣,起了逗弄之意:“不知道才奇怪吧,平日里宴会宾客众多,你自小便在永乐城里长大,这些宴会哪一次缺了你,这些宴会,总是有不少画师在场,专门临摹这些赴宴的公子姑娘们。这些画师早就给你画了像,你没注意罢了。你如今立下了战功,多少人想一睹你的真面目,这生意不做白不做,可不就火了起来。”

    冷彻眉头紧蹙,拿起一幅画观看,看着看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们这画是怎么画的,他们也没有见过我骑马挽弓的模样。”

    赵缥缈道:“这些画师的画技高超,又有一双慧眼,画的像入木三分,不求形似而求神似,只要你见过本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加之你打败了汝渊王,他们可不就画出了一幅你大败汝渊王的图画。”

    看着这幅画,冷彻心情复杂,图中的将军武勇,将汝渊王制服于红缨枪之下。

    而现实却并非如此,他来到之时,一切都已然结束,他甚至连红缨枪都没有拿出来。

    可是,如今却是这样不存于现实的画流传在永乐城,他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这是喜悦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赵缥缈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遂问:“你好像不太高兴,发生了什么事?”

    冷彻眨了眨眼,觉得她这话十分古怪:“怎么不高兴?哪有人打了胜仗不高兴的?”

    赵缥缈摇了摇头,“可我看你,就是不开心。”

    这话令冷彻不由一怔,脸上挂着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你一进来就闷闷不乐的,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字写脸上了。”赵缥缈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要立军功吗?这一次立了军功回来,为何反常了起来?”

    她既如此问,再掩饰下去亦是无用,冷彻只能实话实说。

    “立了军功我当然高兴,这一次的军功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冷彻不自觉地垂下眼睑,神情也随之黯淡,“从结果上来看,我确实生擒了穆德,也打败了他的军队,可如今的穆德不是当初的穆德,全然没有当初耀武扬威、叱咤风云的模样,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当日的穆德只身能打虎,现如今他却连刀都拿不起来。他已不是当初的穆德,拿下现在的他可谓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什么实力与智谋,我去到那里,甚至还没来得及下马,一切就结束了,我实在很难因为这次的胜利而高兴。”

    “那个穆德.....竟会连刀都拿不起来?”光是想想,赵缥缈就觉得不可思议,“穆德是已故穆皇后的胞弟,是出了名的刚毅勇敢,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人真的会动摇到向人跪地求饶吗?”

    “我也觉得很荒唐,一开始还以为是别人假扮的。”如今回想起来,冷彻依旧觉得不可置信,“确实是他,不会有错。”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赵缥缈沉吟道,“发生了什么。”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此事太过蹊跷。他说他一开始并没有反心,是被逼的,我起初听得时候觉得这是他的狡辩之言,如今想来,说不定这背后另有推手。”冷彻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说我如何的英勇,陛下也称赞我,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多的赞赏,觉得这些不是我用这双手得来的。”

    “这怎么会不是你双手得来的?”赵缥缈奇道,“不是你平定叛乱,深情汝渊王的么?”

    “是这样没错。”冷彻喟叹道,“可是我总觉得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赵缥缈道:“哪里不一样?”

    “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干,事情就已经结束了,感觉自己没有发挥作用。而且,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冷彻目光微黯,“或许,我就是因为这个不开心的。”

    君弈忽然开口:“结果好就行,不需要拘于形式。”

    赵缥缈也对冷彻说:“你啊,老想这些自然会闷闷不乐了。你想证明你自己,日后机会多的是,与其在这里纠结过去发生了的事情,倒不如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以后如果机会来了,你抓不住那可是没有悔过药可以吃。”

    听了赵缥缈的话,冷彻觉醍醐灌顶:“是啊,日后机会多得是,不需要拘泥于这一次。”

    赵缥缈松了口气,瞧了一眼桌上的酒壶,笑说:“你请我们来,可是来喝酒的,你可还记得这件事?”

    冷彻道:“记得!当然记得!这事怎么能忘呢?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和你们喝酒!这可是头等大事!”

    赵缥缈逗趣道:“你这话说得好听,但你不请我们来,我们也不敢来。”

    “谁说的?”冷彻撂下话来,“我摆的酒席,你们随时都可以来,不需要任何邀请函,不止是我府上,我在其他地方摆酒也是一样的,。”

    赵缥缈莞尔一笑:“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要不信,可以立下字据。”冷彻显然很认真的模样。

    赵缥缈摆了摆手,笑道:“字据就不必了,我知道你能做到。”

    冷彻斟了三杯酒,一杯给自己,另外两杯递给赵缥缈与君弈,笑说:“尝尝,这可是我特地准备的好酒。”

    赵缥缈接过酒杯,品味了一番,说:“你这酒和别的酒倒是不一样,没有其他酒带着的辛辣,倒有股甘甜,又不似甜酒那般酸甜,却令人有甘甜之意。”

    冷彻道:“这可是尘封地下多年的绝世好酒,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得到,我原本就想用这酒,可一直都没得到,打听到的酒家大多都不愿卖,这酒实在太稀罕,原本快要放弃了,就在这时候忽然寻到了一位愿意卖的酒家,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赵缥缈微微颔首:“如此说来,这酒得来当真不易。”

    冷彻微笑着介绍道,“此酒名叫‘解千愁’,醉酒虽有神仙之乐,却也有伤身之弊,此酒不易醉,使人清醒,却又能让人品味酒中甘甜,故得此名。”

    “解千愁......”赵缥缈喃喃,“喝了这酒,当真能解千愁吗?”

    “不知道,所以我想试试。”冷彻不禁莞尔,“这酒喝得叫人开心,即便不能解愁,能够短暂地忘却忧愁与烦恼,也是值得的。”

    君弈凝视着酒杯里的酒酿,沉吟不语。

    喝了口酒,冷彻变得畅言,看向君弈,随口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君弈问:“什么问题?”

    冷彻道:“你有什么打算?”

    君弈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很怪,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打算?”

    “你该不会真的打算一直这样游手好闲下去吧?”见他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冷彻越发焦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好好选,时机一过,便是你想选,也是选不了!”

    君弈不置可否:“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有,且选择很多,只是你不愿意去选择罢了。”冷彻暗示道,“你不是说结果好就好吗?游手好闲能有什么结果?”

    “没什么结果。”君弈这样说道,“如果我不游手好闲,会更麻烦,所以只能这样了。”

    这古怪的话语令冷彻摸不着头脑,冷彻实在忍耐不住,只得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你真的不打算争一争?”

    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知道冷彻问的是什么,所谓的争,自是争夺那至高无上之位。

    赵缥缈闻言一惊,怔怔地瞧着君弈,君弈却是面不改色,只问:“那里,有什么好的?”

    冷彻愣了愣:“那里有什么不好的?”

    君弈道:“我觉得有挺多,所以我想问问你那里有什么好的。”

    “至高无上的地位,取之不尽的财富,用之不竭的天地,只要抵达那里,整个天下都是属于你的。”冷彻不由心驰神往,不理解君弈为何依旧无动于衷,“这些难道还不够有吸引力吗?”

    君弈想了想,依然摇了摇头。

    冷彻依旧难以置信:“你认真的吗?”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君弈目光微垂,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至少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

    冷彻皱起眉来,很是诧异:“为什么?”

    “因为没意思。”君弈浅啜一口酒,“这世上多的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站在万人之巅,能够做到很多事,也有很多事是做不到的。”

    冷彻他沉吟了一瞬,说道:“既然你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那你想要过什么人生?”

    君弈沉默良久,实话实说:“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赵缥缈补充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做到的事情吗?”

    “当然有。”君弈道,“只不过,我想要做的事情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冷彻与赵缥缈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君弈打量着他们:“那你们呢?你们想要过怎么样的人生?”

    “自然是建功立业。”冷彻毫不犹豫,朗声道,“率领千军万马,立下不世之业,令我之名响彻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赵缥缈接着说:“我想遨游于天地间,山高海阔,地阔天长,何处不是归宿?来到这世上,自然要亲眼看看这世间如何。”

    君弈不禁呆了呆:“你们都知道自己想要过怎样的人生吗?”

    “是啊,我们从小就想这事了,天天盼着能够长大,去过自己想象中的人生。”瞧君弈的反应,赵缥缈有些不可思议,“我记得你经常寻山海图志、游记来看,你不是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吗?或许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君弈确然道,“我不过是好奇,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又不能身临其境,只能找书来看了。”

    听得这话,冷彻越发不甘心,他直视君弈的眼睛,问道:“你就没有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到浩瀚无垠的天地吗?你想都没有想过吗?”

    “这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我从来不设想不可能的事情。”说着,君弈的目光渐渐飘远,越过窗户,似在眺望天空,又似乎没有,眼光不知落在何处,“终此一生,我都逃脱不了这里。”

    冷彻与赵缥缈不由心下一凛,他们知道君弈是被监视着,若无允许不得私自离开永乐城,却不想君弈说出这般肯定的话来,此话一出,他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气氛有些压抑,君弈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道:“今日来喝酒的,不聊这些了,这杯酒,是我敬你们的,祝你们万事顺意,得偿所愿。”

    赵缥缈与冷彻相继起身,举杯干酒。、

    冷彻道:“承你吉言。”

    赵缥缈道:“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碰杯后三人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坐下后,冷彻对君弈说:“你可以乐观一点,世事难料,兴许某一天你就能离开这里,去往辽阔的天地,这不是还没有发生嘛?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世事难料,难料的不仅仅是祸事,也有喜事啊!有时候咱们以为是祸事,下一秒喜事就来了。”

    经历了莲心院一事,赵缥缈深有同感,“在莲心院那会儿,我们一干人被囚于暗室中,原以为无力回天,早已做好束手待戮的准备,不想那北堂业下一秒即刻被长姑娘制住。老人常言福祸相依,果真所言不虚。”

    冷彻喟叹不已:“听说那北堂业可是个用毒高手,招式狠辣,防不胜防,长姑娘能避开其毒并将其生擒,着实令人惊叹。”

    回忆起那日场景,赵缥缈也觉得:“她的突刺极其迅速,若非剑光为烛光映射,我根本看不清招式。”

    “竟有如此速度?”冷彻惊讶不已,“只恨我当时没有在场,不然也可以一睹其招之妙。”

    赵缥缈道:“日后会有机会看到的。”

    君弈道:“速度与所使武器也息息相关,行动再敏捷的人,如果使用了不顺手的武器,其速度也会减慢。”

    “所使武器对速度影响极大,许多武功高强之人耗尽千金也要寻合适的武器,许多时候,只是差了那一点点的重量,威力都会大打折扣。”说起铸剑,冷彻忽然想起君弈不久前前往刀氏铁铺铸刀,遂问,“听说刀

    老爷子前阵子摔了一跤,如今怎么样了?”

    君弈道:“还在家里养病,能站起来,完全恢复还需要些时日。”

    冷彻又问,“现在可是他的女儿替他看管店铺?”

    君弈颔首。

    冷彻有些意外:“你的刀也是给她铸的?”

    君弈点点头,“才送过去。”

    “那我要提前恭喜你了,她出马,你一定会得偿所愿,得一把好刀的。”冷彻笑道,“语鸢可是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她的铸剑术可是经过老爷子验证的,只不过,她比较挑剔,不是什么生意都会接的,可是只要一接,定会全力以赴。”

    君弈并不意外,他亲眼见过刀鸢铸剑的模样,那般全神贯注,仿佛周围的世界都与她无关,交给这样的铸剑师所铸之器必非凡品。

    三人喝着酒,聊着日常琐事,时不时说些近日的奇闻,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消散,酒壶已见了底。

    冷彻道:“过几日,我就要到钦州去了。”

    “钦州?”赵缥缈搁下酒杯,始料未及,“怎么忽然间要到钦州去?”

    冷彻道:“近日西岐与乌延交往甚迷,这会儿西岐大张旗鼓地灭掉了三个国家,稍有变动也得重视,陛下便派我过去钦州,钦州恰与西岐、乌延接壤,需要人去坐镇,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缥缈轻叹道:“这一去,要多久?”

    冷彻推测道:“三五个月吧,不会太久。”

    “但西岐如此凶猛,指不定会干些什么......”赵缥缈秀眉紧蹙,愁云不展,“那个百里疑不按常理出牌,那万俟桀行事如此癫狂,万一他们打钦州的主意,届时.....”

    冷彻知道她恐惧什么,也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等必然拼死抵抗,定不能让我国疆土落入他国之手,即便豁出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听得“豁出性命”四字,赵缥缈不由心惊,下意识地说道:“事情根本就没到那个程度,你就要死要活的,也不怕真的应了。”

    “怕什么?如果真的应验了,我只会感到光荣。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战死沙场并不是一个坏结局。”冷彻缓缓说道,“比起战死,更为可怖的是生死不由己。自己心甘情愿地踏入死局,知晓局不可破亦不可入,却又无可奈何地沉沦其中,真到了这个地步,解脱才是唯一之道。”

    冷彻搁下酒杯,沉吟半响,默默抬眸,目光转向君弈,“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我希望由你来了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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