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目的地近在眼前,马队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选择在驿站休憩。

    遭遇了刺客,除去折损的马车,并无伤亡,但依旧没能摸清刺客来意,君弈也没有彻查的意思,司马狩却不能掉以轻心,就是在这种即将到达目的地之际,更需谨慎,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这是司马狩所不愿意看到的。

    楚牧在后厨煎完药,便撞见带士兵加固马车的司马狩,打了个照面,司马狩匆匆离去,楚牧也来到前堂,只见长泱一人,似乎在切些什么。

    “长姑娘。”楚牧率先开口,昨夜他便想打招呼,碍于人多并未多言。

    “楚太医,好久不见。”长泱站起身来,见楚牧有叙旧之意,遂道,“坐下来说。”

    “上一次见还是在济世堂,那时候我初来永乐城,早闻林医师大名,特意前去拜访。尊师的医术却令我佩服至极,那时候我甚是不解,为何尊师有此医术却委身于一家医馆,而不是进入太医院。”楚牧甚是怀念,“那时候,我刚刚在太医考试中取得头筹,正是年轻气盛,问尊师为何不前往太医院任职,以尊师的医术进入太医院绰绰有余,尊师说:‘太医院毕竟要与皇家打交道,若不遇见赏识之人,无异于火中取栗。身处其中难免受其影响,若是因此失去本心,着实得不偿失。’当年我甚是不解,随着年岁渐增,却能了解其中之意,当年的我何曾想到魂牵梦绕之地如今也能变得避之不及。”

    长泱一面整齐切着羊肉,一面说道:“人心本就脆弱,容易为欲望牵引。皇宫既是天下之巅,又是欲望之巅,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自打太子入住东宫,宫里的斗争愈发激烈,咱们也越来越不能视若无睹,徐太医的死与宫里的纷争脱不了关系。我虽有几分医术,却不曾懂得如何察言观色,更不通为人处世之道,难以在皇宫这样复杂的地方生存。徐太医的死也算是警钟,令我产生了远离之意。”楚牧叹了口气,“此番也是托了殿下的福,我才能远离是非,边境虽艰苦,至少不必勾心斗角。”

    “在他身边,确实不必提心吊胆,可以把心思放在医术上,但是——”长泱一转话锋,眼神变得犀利,“做他的医师,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其实这差事一下来,太医署的太医皆是避之不及,说起陵王皆是避之不及,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我头上。”楚牧叹息了声,太医院看似一体,实则各事其主,陵王殿下眼下被贬至边境,在众人眼里比不上宫里的王公大臣,边境艰苦,又要抵御外敌,没有人愿意放弃京中的繁华富贵,来到此僻壤之处。”

    长泱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楚牧诧异:“那是什么?”

    “我是指作为病人,他很糟糕。”长泱冷冷道,“讳疾忌医,自作主张,不听人劝。明明白白告诉他路怎么走,他偏要另辟蹊径,选的路还很不靠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给你个‘惊喜’,让你措手不及。”

    “听着.....确实不容易......”

    楚牧很意外长泱会有此评价。

    作为医师,长泱始终都是冷静的,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谈起病人从来不带有私人情绪,可这一次不仅流露出了极其充沛的情绪,而且是滔天的怒意。

    楚牧听陈雾提过,长泱与君弈互相不对付,两个人也说不上关系不好,甚至某些地方可以说是心有灵犀,可就是没办法好好说话。两个人面对面,气氛瞬时便尴尬起来,两个人似乎也没有针锋相对,可说起话来就是互不相让,两个人都在坚持什么,又似乎互相谦让,令人摸不着头脑。

    陈雾给了楚牧一个意见,不要掺和进去他们的“斗争”,楚牧体会到了这条建议的重要性,于是决定岔开话题,看着桌上的肉片,问:“这是羊肉吗?”

    长泱点了点头,继续手上的作业。

    看着切得整整齐齐的羊肉片,楚牧赞道:“姑娘好兴致。”

    “不算兴致好,只是心情不好。”说着,长泱以非常娴熟的刀功将最后一块羊肉分割完毕,从中择一片放置于盘子上,连肉带盘递给楚牧。

    楚牧接过,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凉飕飕的,触及到刀光,只觉暗含杀机,虽与己无关,却不由为之而颤,笑意也变得有些牵强:“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杯酒那就更好了。”

    “这里的白酒不错。”长泱随口一提。

    “既如此,姑娘怎么不来一壶?”楚牧奇怪道,“我记得,姑娘是能喝酒的。”

    “是能喝酒,但现在不能喝,不仅如此,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都不能喝了。”长泱悠悠道,轻轻挥小刀,“只能简单过过瘾了。这里又是大宁与西蓟交界处,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规避危险,喝了酒可就不清醒了。”

    楚牧点点头,思索起这番话来,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问:“你说这里是哪里?大宁与西蓟的交界处?”

    “对啊,这是界州的范畴。这条路只能前往界州,而且是通往界州的捷径,我有事要去一趟界州,所以才能撞见你们。”

    “界州?”楚牧大吃一惊,“这个界州可是和定州接壤的界州?”

    长泱点点头。

    楚牧更惊:“就是那个被西蓟夺去,唤作的‘平宁’的定州?”

    “没错,就是这个定州。‘平宁’也是从前的事情了,大宁国力日益强大,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与大宁作对,却又不愿面上服输,遂改了个名字,叫‘绮城’。”说到这里,长泱忍不住讥笑,“取个这么投机取巧的名字,真难为他们了。”

    楚牧完全不理解:“怎么个投机取巧法?”

    “在西蓟话里,‘绮丽’这个词不仅是繁华的意味,更是无穷无尽的意味,意思是‘永远’,这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象征得偿所愿、永不结束的欢愉。他们很喜欢为孩子取带有这个音节的名字,所以便拿来用作地名。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如今的绮城比当初的定州更加繁华鼎盛,西蓟津津日上,绮城永远都只属于西蓟,这一个名字藏着这么多野心,当真欲壑难填。”

    “简直欺人太甚!”楚牧愤慨道,“当真是以为咱们大宁子民都好欺负吗?原以为这些年,他们消停了,不想依旧狼子野心,简直令人作呕!”

    “他们从来没有消停过,表面看是老实了,实则暗中筹谋、伺机而动。”长泱道,“‘神箭’这样的名头都出来了,你觉得他们下一步想干嘛?”

    楚牧意识到什么:“你的意思是——将来他们会向大宁开战,争夺界州这块土地?”

    “这个将来可能比你想象的还有近。”长泱意味深长道,“或者说,战争从来都没有远离过,西蓟对界州虎视眈眈多年,碍于形势所逼,任何时候开打都不足为奇。”

    楚牧心想如此说来,被贬到此处也算不上是一件坏事。想到这里,他有些无奈,本欲离开风波,不料来到了另一个风波中心。

    “圣上把殿下派到这里来,是想让殿下做出一番成绩的,避免引人耳目,派了御林军统领司马狩护送,可谓是做足了功夫。圣上果然没有放弃殿下,殿下若得知此事也定会欣喜,不必闷闷不乐、耿耿于怀了。”楚牧一面分析,以免感叹道,“果然应了宫里的那句老话:‘赏赐未必是赏赐,责罚也未必是责罚。’我竟真的觉得这是责罚,看来我确实不适合在宫中生存,能活到现在实在是走运。”

    长泱建议道:“楚太医,如果你是为陵王身体着想的话,我建议你保持沉默,关于界州的一切都不要提。”

    “为何?”楚牧诧异,“说不定殿下便是因为此事心生郁结,若不告诉他,如何能化解心病,这病又如何能好?”

    “心病?”长泱眉毛微挑,“为什么这样说?”

    楚牧解释道:“当时殿下已经调养一段时间了,可不知为何有段时间病情反复了起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此时霍隽将军前来询问殿下的情况,我便把殿下的情况告诉了他,怀疑此次病情加重并非风寒所致,而是心病不得舒缓,霍将军起初沉默好一会儿,低声说:‘没想到殿下还在为那件事感到后悔’,也就这么一句,我问了为什么,霍将军又将话题岔开了,显然是不愿提及,当年是霍将军将殿下带回,我就想果然,殿下果然有无法释怀之事,这或许就是他的心病。”

    长泱倒没有在意后面的话,听得‘后悔’二字,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居然会后悔?”

    “霍将军既这样说,定有他的道理。”楚牧道,“说不定殿下是为怀才不遇所伤,告知他这是前往界州的路,圣上还是在意他的。”

    “你要真告诉他,才是真致命。”长泱轻笑一声,“他精得和什么似的,他会不知道这是前往界州的路?”

    楚牧有些不敢相信:“不会吧?殿下素来深居简出,已有近十年没有离开永乐城境内。司马将军又守口如瓶,尤其对于殿下,更是谨慎又谨慎,断不敢多说一句,识路的士兵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足不出户,不是还有舆图么?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长泱轻轻敲了敲桌面,浅笑道,“尤其是这里,了如指掌。”

    经过休憩,马队再度启程,十日不到便抵达此行目的地——界州。

    界州乃是如今大宁最西边的城市,由于与西蓟接壤,从踏入这座城池开始,每个人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守卫的士兵严密监视着到访的每一个人,即便司马狩出示所携御令,也要经过精密的检查才能进城。

    进了界州城境内,长泱就此别过,陈雾替她牵来迎霜,一不小心,口袋中的笔记跌落下来,他心中一紧,连忙把笔记拾起来,回过头来,只见长泱笑吟吟道:“想不到陈大哥是个棋痴,做的笔记都这样详尽,想必定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否则如何能做出这样天下无双的笔记来?”

    听得夸赞,陈雾喜不自胜,嘴角不自觉上扬,忘乎所以:“这不过是随手一记,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长泱从陈雾手中牵过迎霜,说道:“陈大哥送到这里就行了。”

    “可是......”陈雾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长泱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遂即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我在界州的住址,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到这里找我。”

    陈雾爽快收下,连连道谢,“有机会还请姑娘到府中做客。”

    对此,长泱却是格外冷淡:“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什么事情,我便不过去了。”

    抛下这么句话,不待陈雾答复,长泱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长泱单人匹马,来到了一座宅院跟前,进入院内安置好迎霜,便瞧见正厅摆满了行礼,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对着密密麻麻的行李,长泱道:“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妇人伸出头来,瞧见是长泱,爽朗一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泱!一段时间没见,愈发的出挑了!”

    此人便是长泱母亲最好的朋友邓妤,也是长泱的义母,天性不爱拘束,素来居无定所,在全国各地都有宅院,这座宅院便是她在界州的府邸,长泱到界州都会来这里借宿。

    长泱看着周围忙碌的仆人,还有满屋子的行李:“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您要去哪里?”

    “还没决定呢,我们打算随意而行,不是循着路走,而是跟着自己的心走。”邓妤跳下梯子,向长泱展现她精心挑选的红石榴衣裳,“怎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只要想想便觉得刺激,在这趟旅程中,我们携手共行,共进共退,看尽风景,我们会在各个城市里留下属于我们的痕迹,这段旅程定也会是我们生命里无可磨灭的记忆!”

    长泱至今也没能习惯义母如此夸张的说话方式,静默一瞬,问道:“和刘公子一起?”

    “什么刘公子啊,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邓妤神情严肃起来,竖起食指,纠正道,“现在和我去的是潘公子,我们要开启新一段故事,旧的故事就统统不提了。”

    邓妤游戏人间,身旁的人换来换去。

    对于这些人,长泱显然没有什么记忆。

    看着义母喜笑颜开,长泱也不禁为其感染:“那您和潘公子玩得开心些。”

    看着许久未见的义女,又要离别,邓妤愁眉不展:“唉,我和潘公子也是一时兴起,没想到。”

    “是我不请自来,不怪您。”

    “如果提前知道你来,管他什么潘公子刘公子,义母都给拒了!”想到要留长泱一人在府里,邓妤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接到你信时,已经和潘公子约好了,东西也准备得齐全,实在推脱不得。”

    长泱道,“您玩得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邓妤道:“是义母对不住你,下次定好好补偿!等我回来,我会带许多好东西给你的!可不许拒绝!到时候义母定好好陪你住上一段时间,到时候给你做许多好吃的!你别看义母这样,做菜的手艺可是一绝!你在这里只待几天吧?”

    长泱沉吟了一瞬,说:“我会停留一段时间,至于多少天说不准。”

    “你不是在信里说要急着去乾州吗?说是那里有罕见的药材,能治什么毒的,很罕见的?”邓妤奇道,总觉得里面有故事,“怎么改变主意,留在这里啦?”

    “出了点意外,临时决定的。”

    邓妤眼睛一闪一闪,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有心上人了?”

    “没有,只是有不能立刻离开的理由。”长泱实话实说。

    “放不下心上人也是不能离开的理由哦!”邓妤笑眯眯说。

    长泱决定不解释了,再解释下去最会越描越黑。

    “义母也不是催你。”邓妤拉着长泱的手,耐心解释道,“你别看义母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其实很多事情,我都看得清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身边总缺了一个伴儿,阿缨不在了,除了我,你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实在太寂寞了。”

    “其实也还好,我没有感觉寂寞。”这是长泱的真心话。

    “听义母一句劝,如若碰上了喜欢的,你相处起来觉得舒服的,不妨迈出那一步。如果胆怯了,幸福也会悄然而逝的,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长泱回握邓妤的手,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缓缓道:“我知道,我不会亏待自己的,您放心。”

    邓妤收起嬉皮笑脸,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起正经事:“你听义母一句劝,你既然被太后看上,日后定是要成亲的,与其等待指婚,不如自己在适龄的人选中挑一个,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终归被人乱指强!你是个有眼力见的,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自己,如果真有运气,遇见了适合的人,主动一点,如果对方主动了那就更好了,你只需要迈出那一步就够了,这一步你可以试着踏出来,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见长泱依旧兴趣索然的模样,显然没有把话听进去,邓妤又补充了句,“再不济也得选个支持你行医、发自内心支持你的人,人一定要有自己的追求,如果没有了追求,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义母不愿意你如此,相信你母亲也不希望如此。”

    提及母亲,长泱目光霎时变得黯淡。

    “行医是你从小到大便一直想做的事情,从小去医馆你总是看医师施针,看得津津有味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行医必然会成为你贯彻一生的事业。”

    长泱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久远的事情,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了!你知道这有太难得吗?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寻不到的东西,你却一早便找到了!”不像义母,蹉跎了半辈子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虽也能够去追寻,可如果早点醒悟该多好!”邓妤凝视着长泱,目光盈盈,满是期许,“小泱,不管别人说什么,这条路一定要坚持下去,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自己当初是为何出发。”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长泱感动不已,颔首应道:“谢谢您和我说这些,我会为自己打算的,您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邓妤还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一阵马哮声,“啊不好,他来了,我得赶紧过去。”说完急急忙忙地离去,仆人推着行李,一群朝门外走去,邓妤还不停回头与长泱挥手。

    此后,长泱的生活再次恢复宁静。

    每日是老样子,看看书,制制药,看起来清闲,她也明白这份平静不过是风雨前夕,汹涌的波涛潜藏在波澜不兴的湖面底下。

    风雨比她所预料的来得更加迅猛。

    “长姑娘,请您过去看看,殿下他......情况不太好。”

    来到界州的第五天,陈雾前来邓府找长泱。

    虽早有预料,但真正来临之际,依旧百感交集。

    “我就说了,他迟早要给我个‘惊喜’。”虽有气愤,长泱很快便平复下来,理清思绪,“带我过去吧。”

    一上马车,陈雾实在忍耐不住,对长泱说:“长姑娘,您能来实在是太好了!殿下自打昨夜睡下,到今儿都没醒过来,急得我们啊,不知如何是好。楚太医过来,说是脉都摸不着了,咱们一听,都吓坏了都,急急忙找大夫,寻了好些个有名堂的大夫过来,都说没救了!楚太医连忙让我来请姑娘,姑娘或许有法子。”

    果不其然,长泱又问:“请了什么大夫?”

    “谁知道请的什么大夫,神神叨叨的,看起来没个靠谱。”陈雾忍不住抱怨道。

    “是谁请的?”

    “据说是应昊将军引荐的。”陈雾摇了摇头,“指不定是那群庸医不请自来,不过姑娘来了就好了,姑娘与楚太医一定能救殿下过来。”

    长泱沉吟半刻,方道:“我尽力吧。”

    来到界州陵王府,府里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在管家的带领下,长泱来到了君弈所在的房前。长泱一进屋,只看见梅花屏风,并没有见到君弈,只见一群人站在屏风外面愁眉不展,他们大概就是陈雾所说的“庸医”,从他们表情看,君弈的病情显然不容乐观。

    还是楚牧发觉长泱的到来,他来到长泱面前:“长姑娘,你来了。”

    其他医师随着楚牧的目光望去,想着能得太医青睐之人自有不凡之处,来者竟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忍不住摇了摇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够力缆狂澜。

    长泱并没有理会这些目光,直入正题:“情况如何了?”

    “很不好。”楚牧忧心忡忡,“自从来到界州,殿下的情况就很不好,一开始是反胃,吃不下饭,说是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我原以为是单纯的凝气不得出,或是肝气淤积引起的梅核气,于是开了张方子调理调理,殿下服用后没有先前这般难受,原以为有所好转,咱们也就松了口气。不料第二日早晨,殿下昏迷不醒,呼吸微弱,连脉都摸不着了,实在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也不敢自作主张,应将军军务在身,听闻殿下的情况派了界州医师来,各种各样的方法都试过了,都没有用。”

    “我进去看看。”长泱绕过屏风,来到榻前。

    君弈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毫无生机可言,自长泱认识他一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即便在这种时刻,依旧能对周遭环境变化有微弱的反应,长泱进来时,他的呼吸声紧凑了一瞬,虽然转瞬即逝,长泱还是能察觉到。

    长泱长叹一声,戒心依旧这么重,接下来的治疗就更难办了。

    治疗之前还得诊脉,长泱坐在榻前,轻轻掀开被子,看见缠有绷带的手腕迟疑了一瞬,便将手搭在君弈腕上,微合双目,凝神片刻,神色愈发浓重,净手后再次将手搭在脉上,良久才将手抽回。

    长泱站起身来,对一旁的楚牧说:“出去外面说。”

    绕屏风而出,楚牧迫切问:“长姑娘,如何?”

    “虽然很虚弱,但脉搏依旧在跳动,并非无脉之相。因情知不调,以至咽中阻塞,须得想法子,否则连药都进不去体内,旧伤为好,加之寒湿外侵,脉搏无力,应去寒存温,消除病邪。”长泱对众人说出了自己的诊断,“这样下去只怕熬不过今夜。”

    听了这话,众医师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我就说了不必再诊了,咱们这么多医师都诊不出来,还指望一个黄毛丫头?真是天大的笑话!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如何治殿下的病吧!”

    “如今脉都摸不着,便开始说起治病一事,是否太操之过急?既是无脉,说不定乃是气血不足所致,我这里有个独门药方,不妨一试。”

    “行了行了,你那个药方要熬上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是什么概念?连脉都摸不着,轮番施针都不得用,你觉得殿下能等到你这药熬成?”

    “事已至此是无计可施,不妨以符咒代替药物,兴许能激起殿下的神智来。”

    “其实,倒也不是无计可施。”一位鹤发童颜的大夫开口,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老身倒是听说有一昧药方,专救垂危之人,脉象再是凶险,服用此药方便有起死回生之效,然,也只是起回生之效,只能勉强挽救性命,至于神智,便是不能强求了。如今诸位大夫都已无计可施,老身以为,不妨用此药方。”

    楚牧微微一怔:“涂大夫,您说的药方,可是离魂汤?”

    “正是离魂汤。”涂大夫赞许道,“楚太医不愧是京城的太医,果然见多识广。”

    “离魂汤固然有起死回生之妙效,代价却是让病人变得痴呆。”楚牧迟疑道,“真的让殿下喝下有损神智的汤药?”

    涂大夫叹息道:“既然别无他法,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不行!”长泱断然否决,态度坚决,“这种药方绝对不能用在他身上。”

    她话语坚决,另一位医师出面反对:“你知道殿下如今状况有多糟糕吗?嘿,你自己刚才都说不知道能不能捱过今晚,如此情况下,哪里能考虑神智清不清楚,救人要紧啊!”

    其他医师纷纷附和,对长泱投以不满的目光,长泱没有逃避,而是直面这些质疑的目光,扬声道:“如果按照你们所说,他喝下了离魂汤,假设挽救了性命,却从此变成了痴呆,传到圣上那里去,圣上会作何感想?会觉得诸位是救助有功还是蓄意谋害?”

    这话果然起作用,说到圣上,议论声顿时低了下来,毕竟谁都不愿承担触犯龙颜的后果。

    那位德高望重的涂大夫仍旧愤愤不平,教训长泱道:“汝此言差矣!性命与神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自然是性命要紧!不可一时的神智,丢去宝贵的性命!你也是行医之人,怎能如此轻重不分?”

    长泱据理力争道:“恕晚辈直言,如果他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莫说他本人接受不了,对于整个大宁都将是无法估量的巨大损失!”

    老医师哑然失笑:“依你之意,应当如何?”

    “不仅要救他的性命,更要保住他的神智。”长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二者缺一不可。”

    带着符咒的医师看着眼前的女子,“常言道生死有命,非人力可改。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贪天之功为天理所不容。姑娘这般逆天而行,就不怕触犯神明,招致不幸,反倒害了殿下?”

    “如果我就是要逆天而行呢?”长泱不卑不亢道,“医者,本就是逆天而行。以凡人之身与天命作斗争,帮助病人远离疾病,逆转必死的命运,我们每日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情吗?身为医者,怎能畏惧逆天而行?你说与死命斗争便会触犯神明,遭至不幸,此话不仅不通,更是侮辱了天下人,你将与病魔拼死抗争的病人于何地?将竭尽全力挽救病人于垂危的医师于何地?将不慕名利慈悲救世的医道至于何地?”

    质问之下,符咒医师哑口无言,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弱女子竟有如此震耳欲聋的发言,他不敢与那澈如清光的双眸对视,那双眼睛能照尽一切善恶,稍稍一触便能觉被火灼烧,那里有自己不愿直视的卑劣。

    “痴心妄想!若要保住两样,须得有两全其美之策,如今殿下危在旦夕,诸位大夫束手无策,去哪里求得这万全之策?”

    长泱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如果晚辈便是有这万全之策呢?”

    老太医惊诧道:“说来听听。”

    长泱道:“既是万全之策,自然不能泄露。”

    一位太医怒道:“你在这里搞什么神秘!咱们在这里讲怎么救人,你倒好这瞒那瞒的,”

    “我这也是为诸位打算。”长泱微微一晒,“知道得越多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能保平安,有道无知者无罪,若是知道了许多事情可就说不清了,一怪罪下来,你们能敢承担后果吗?”

    僵持之际,还是楚牧站起来:“长姑娘不会枉顾殿下性命,做出冒险之举。长姑娘既然如此说,显然已经有了把握。”说着,楚牧又转向长泱问,“如果按照你的法子救,有几成把握?”

    “一切顺利的话,五成把握。”

    “搞半天还不是要赌?”有人唱衰道。

    “是要赌。”长泱道,“不仅要赌,还要看他的命够不够硬。”

    “五成,已经足够了。”楚牧拦下众人,说到,“不如就让长姑娘试试,如果不行再换个法子,具体换哪个法子,我们再做讨论,诸位瞧可行否?”

    楚牧毕竟是从太医院出来的,他的话总能使人信服,即便如此,依旧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出来:“我们也不是不信任楚太医,只是这长姑娘这般年轻,恐怕难以承担为殿下治病的重责,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追究起来,会是谁的过错?”

    “如果失败了,责任在我,与其他人无关。所有罪罚,我一力承当”长泱朗声道,“成了,是诸位的功劳;不成,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如何?”

    涂大夫沉默不语,一个医师凑上来低声道:“就按她的话去做,不管如何,咱们也算是尽力了,应将军那边也不会说什么,就算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怪不到咱们身上,这笔买卖值!”

    涂大夫也再无异样,其他人再有不满,终究看在涂大夫的面子上默许由长泱来医治。

    长泱摒去众人,房间变得落针可闻,偌大的房间内便只剩下她、还有屏风内沉睡的君弈。

    长泱越过屏风,来到君弈跟前,凝视着他,不满道:“都是你的错,害得我要和一帮庸才作无谓的争执。”她取出瓷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功夫,可不想看你就这样悄然声息地死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给我醒过来,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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