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大概五六点钟的样子,绛色的晚霞铺卷在清澈的天幕上。

    正是夏日的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噪了一天的蝉鸣似乎也没了劲头,快要鸣金息鼓。

    这里是元山新村,地理位置位于朗城市边缘。虽说名字里带着“新村”二字,可这里的设施已经有些年头,居民楼的外墙斑驳泛黄,小区内的步行街坑坑洼洼,常常散落着早市没有清理干净的菜叶以及降价的标签,连带这里的住户多半也经历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变成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然而每一天,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这片安静的小区却有一处繁华地突兀的热闹起来。人们修养了一天的精神头,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释放。甚至,这闷人的暑热都却没有阻挡他们对同一件事情的热情,那就是娱乐。

    娱乐,无非是吃的,玩的。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小区里单独划分的一小块区域,人们统而称之为——小公园。其中包括一处健身器材区(主要被老年人群和小孩们占领),一排单杠之隔是一溜石桌,一个凉亭,以及,夜市还没开始,就有一群买卤菜的摊点早早的支起了铺子。

    空气中总是混杂着奇妙的味道,一股子卤猪脚和铁锈腥气,这味道就像一只定了时的闹钟,准时地飘散进每家每户大开的窗户里,于是,意外地召唤了另一群人的到来。

    他们并不成群结队地行动,只是各自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脚下踩着凉拖,手里或是提着着个被小孙子画满涂鸦的折叠椅,或是揣着一只泡满碧螺春的保温杯,饱经风霜的面颊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一双双眼睛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在人群中寻找中意的另一个。

    温吞的空气里,竟带上了些许猛兽倾巢而出的危险气息。

    老张作为一个退休五年有余的资深大爷当然也不例外。

    不多时,老张混浊的眼睛一亮,拍了拍啤酒肚,嘴里险些漏出一声酒足饭饱后的响嗝。

    “哟,老许来了啊!来坐!咱哥俩杀一盘!”

    这个杀字说的尤其狠毒,被点名的大爷闻声转过头来,这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下巴上留有一小撮胡子,也是花白色,据他本人亲口说,这是一种fashion,一般人欣赏不来,他一双乌仁般的眼睛透着一股高涨的精神头,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许老笑呵呵得踱步过来,一手一只檀木小罐。“正等你呢!我今儿可是把压箱底的永子拿来了,上回你说棋子太滑总是下错,这回输棋可不能怪装备了啊。”

    老张边应着不怪不怪,边打开小罐,小心翼翼地摸出棋子。只见白的晶透,黑的通绿,润而不滑,当属佳品。

    “果真是宝贝啊……”老张摸摸胡茬,说“老规矩,你拿白我拿黑。这次你让我两颗子儿,棋盘对半开,谁破180谁就赢……”

    “老张,棋盘上361个交差点,黑棋得占185才是赢,还要让你两颗,我说,你是不是输不起啊你?”老许说。

    “诶老兄弟,别那么小气嘛!”老张四下一瞧,纸扇子遮着脸悄声说:“这么着吧,这局算我的,完事儿我瞒着你那孙子给你送瓶白的,你看行不?”

    老许不为所动:“人老了,这身体健康怎么能是儿戏……”

    “两瓶!”老张伸出两个手指头。

    “扯淡!我孙子是为我好。”

    老张一闭眼,割肉似的说:“那三瓶,三瓶总行了吧?茅台!”

    老许笑呵呵得说:“成交!”

    于是矮身落座,互道指教,捻棋落子不提。

    胶状的空气偶有丝丝夏风,他们不再言语,周遭依旧人声漫漫,车鸣林响,但在棋子与石桌清脆的叩响里,他们好似置身世外。

    他们的周围不知不觉已经围满了观战的,慕名而来的人们。

    像这样的棋局还有很多,每一个石桌摆出棋局,象棋,跳棋,五子棋,每一局周围都挤满了穿背心大裤衩负手而立的大爷。

    那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一方车马喧嚣的天地。

    一片小江湖。

    人群闹嚷。这个时候,有一个身影灵活的穿梭于那花花绿绿的大裤衩之间,时不时从人缝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停顿一会,又悄悄退出去,很少在棋局面前驻足。

    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她使劲挤进一个人围成的圈子里。仗着瘦小的身材,成功跻身“观众席”的c位。

    看得出,这局棋下的真是异常的激烈——不过不是体现在棋手的表情上,主要体现在观众异常兴奋的动作和言语上。

    “嗨老张,你下这里呀!”穿灰色老头衫的大爷恨铁不成钢的嚷嚷道。

    “你这样,这样,然后再那样嘛!”另一个大爷在一旁讨论战术。

    “黑棋少,快多下点,别被白棋赶超喽。”一个摇着蒲扇的大爷忧心忡忡的分析局势。

    女孩瞪大眼睛,左听一句,右听一句,然后又看了一眼棋盘。只见几双手在棋盘上方指指点点,各执己见,懂棋的,不懂棋的彼此间吵的不可开交。

    而再看双方棋手,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方执黑,一方执白,往往思考很久才镇定的落子。好像根本就受不到那些嘈杂声音的影响。

    “好棋!”老许落子,人群中有人忽然称赞。

    又忽然,老张落子,众人嘘道:“损招!”

    老张又落一子,这次,观众毫不客气:“臭棋!”

    这一来二去,老张憋着口气,已经不再是当初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是下一步棋熬了很久也没走。

    “怎么不下啊?愣着干啥呢老陈?”人群里有一个摇蒲扇的大爷催促道。

    被催的人终于不耐烦了,“催撒子催,在想咋下呢!”

    不一会,又有人说,老张你是不是不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永远不要说男人不行——

    老张张目环视着一圈人,差点要剥下脚上的拖鞋揍人。“说谁不行呢!外行人瞎催催啥啊?”

    老张的喷火的眼睛对上最前排假装透明的倒霉孩子,“啊?我说你呢,小丫头,你看不懂瞎凑啥热闹?”

    所有人找了半天,发现同海拔查无此人,一低头,才看见这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小姑娘。

    倒霉孩子不敢相信的样子,弱弱的指指自己,“我?”

    “就是你。”老张啪一声把棋子丢进棋盒里,“你看的懂吗?”

    预料中手足无措的神情没有出现,倒霉孩子放下手,目光回到棋盘上,脸上甚至没有心虚的神色。反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推推眼镜,点点头“我看的懂一点点。”

    老张一拍大腿,似乎觉得及其可笑,这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哈哈大笑,四指轻蔑得拍拍棋盘,“那你说说,你懂的一点点。”

    周围人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他们都知道老张曾经是开酒厂的,年轻时候又被人叫张总,觉得拉不下那个脸,正好有个转移大家注意力的机会,就把气全撒在了倒霉孩子头上,可这实在是不厚道。

    看客中有人出声解围:“老张,别把孩子吓着了。”众人都跟着应和。

    这会儿,老张没有说什么。

    “等等,让她说说,没准她真摸得出门路来。”

    另一个声音想起,众人循声望去,谁也没想到,说话的居然是老许。只见这老头索性把手里的棋子放进棋盒,转脸笑眯眯得看着小姑娘,这是一个认真听她说话的架势。

    此刻,燥热的蝉鸣鸣金息鼓,人群很快安静下来,风穿过树叶的缝隙,轻轻作响。

    喧闹遥远而渺茫,不知不觉中一个小小的舞台留给了这个小姑娘。很多双眼睛,像一束束灯光。而她站在聚光灯下,生涩地接过硬塞给她的话筒。

    大人们总喜欢拿“你们这些小P孩懂啥”说事儿。眼前的小女孩身材瘦小,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架在她的鼻梁上,显得有些滑稽。

    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而已。

    “我觉得,这盘棋你必输无疑。”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起初没什么特别,直到波纹一圈圈荡开,直到在湖面上掀起巨浪。

    周遭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起来。没等老李吐出半个字,稚嫩的童声继续说“棋盘上已经没有一颗活着的黑棋了。”没来由的,这样的语气偏偏让人信服。

    “呵!”老李脸色铁青,“你是说,这棋盘上的黑棋都是自己长出来的喽!”这话没错,死棋都应该被拿下棋盘,留在棋盘严格来说都不算死透的棋。

    “你不知道吗,这种下法死棋不需要被拿下棋盘,这局里面黑棋已经没有可能活下去了。”

    老李气得失语,他感到特别丢脸,气急败坏得指着一块黑子说,“这些也是死棋?啊?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就活不成了?”众人看着这块黑子,很显然,所有的白棋都离黑子远远的,似乎没有什么危险存在。

    怎么就是死棋了呢?

    众人齐刷刷的眼神看向小姑娘,哪知这孩子笑了,小酒窝特别明显,双手做出一个口袋的形状,然后慢慢并拢手指。

    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一般,“有道理啊,原来许老爷子一直在远远的设下包围圈啊……”

    “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妙哉!”

    这下,听懂的,听不懂的,全都附和,他们好笑的看着老李。老李此时早已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这还没完。

    女孩在众人的哄笑中,对着唯一一位安静品茶的老许,审判似的说,“还有,你一直故意让他对不对?”

    人群散尽,只留下小姑娘和老许。哦对了,还有老张气急败坏走掉时落下的一只保温杯。

    小女孩和老头收拾着残局,棋盘上凌乱的棋子被归入盒中。老许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却一直在低声哼着黄梅戏,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傍晚的风穿过林子,俯冲而下。

    一老一少收拾完棋,小女孩背上书包,一言不发的站在老头身边。

    “刚才有话没说完?”老许看穿了她。

    楚欣摇摇头:“说完了,但是爷爷,我刚才说的对吗?”

    老许背着手,道:“一盘棋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见解,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不过你有句话不该说。”

    小姑娘疑惑:“哪一句?”

    “最后一句。”老许叹了口气,“唉,三瓶到手的好酒没了哟~”

    楚欣挠挠头,不明所以,但看起来这老爷子好像不是生气的样子,反而面色怡然。

    老头腿脚似乎不太好,他将棋盒塞进袋子里,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明天下雨,就不要再来了。到时候啊,我可不管你。”

    最后一抹夕阳斜照在老头的背影上,小女孩愣住了。

    原来,他真的记得她这个忠实的小观众?

    原来,他真的注意到了她每天都会跑来看棋。

    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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