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棋就此开始。

    楚欣呆立着看老许把后面的60多手走完。

    第65手,黑棋改变战术,不再模仿白棋,至此,名局模仿棋的开局被再次复盘。

    有时围棋就是这样,也许再看一次,会有截然相反的想法。

    “我懂了!”楚欣眼前倏然一亮,豁然开朗,“我知道吴老想要干啥了!”

    老许背着手,笑呵呵地“别藏着掖着,来,说说看!”

    楚欣备受鼓舞:“黑方第一步棋开始就想好了用模仿棋的战术!这一步,对手一定吓了一大跳,之后白棋下啥,黑棋就学白棋,不用动脑筋还能照抄白棋的思路……唉,真是太聪明了!”

    老许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说到点子上了,模仿棋啊模仿棋,妙哉!”难以置信,小姑娘用最朴实的语言却能准确得说出这局的妙处所在。

    “模仿棋,最开始并不是吴清源首创的。”

    “那是哪位?”

    老许笑着说,“这个人你背古诗肯定背过。他的名字叫苏轼。”

    “那个,写《水调歌头》的苏轼吗?”

    “是啊。”老许叹道。

    楚欣忽然一阵恍惚,觉得不可置信。苏轼,吴清源,和她自己,在时空的三个点,因为一盘棋而有了联系。

    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爷爷,那最后黑棋赢了吗?”楚欣问道。

    棋谱上只有前几十步棋的记录,却没有后面的。吴谷大战,最后会是谁夺得魁首?

    会是黑棋吧……你看,黑棋多么大胆,第一颗落子就注定了他的不凡。

    “并没有。”老许平静的说。

    楚欣啊了一声,她一时间没法消化这失望的结局,回望棋盘的眼神里已经满是遗憾的神色。不止为了这局棋,也为那个1929年坐在棋局前的少年。

    明明开局一帆风顺,甚至把对方惊吓地举步维艰,到最后反而以失败收场?

    对局结束,面对记者的照相机,他会想什么呢?也会觉得遗憾吗?

    但他一定不后悔吧,这空前绝后的第一步棋,用那所向披靡的勇气。楚欣很敬佩他,因为她也需要做一件事,她不想要后悔。

    想想以后吧,再见老许也许只能在层层叠叠的人群里了,不再会有一位高人为她指点迷津,她也许再也不会有和这位民间高手面对面讨论棋局的机会……

    她已经失去了一次接触围棋的机会了。

    “我能和您打个赌吗?”

    老许正在收拢棋子,闻言哟了一声,颇为意外地望着眼前这个瘦瘦的,矮矮的却格外较真的小姑娘。

    勇气可嘉。

    老许将棋子收回棋盒中,道:“来,你说,赌什么?”

    亭子的某一角,一滴雨水从滴翠的叶尖滚落,溅起无数滴晶莹的珍珠。

    “我想挑战您。”楚欣一字一顿地说,雨脚如麻,那清脆的嗓音异常清晰。

    “如果我赢了,您能不能教我下围棋?”

    女孩的眼睛掩映在绿色的屏障里,很明亮。

    可是老许没有同意:“我下棋是为了自己高兴,恐怕教不了你。”

    “你教的了,而且教的很好。”楚欣自信反驳道。

    “哦?”老许拿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这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你刚刚教了我‘模仿棋’。”楚欣指了指棋谱,“我一下子就学会了!”

    “咳咳!”老许呛了一下,“不一样,那是你悟性好。我只是引导了几句罢了。”

    “光是引导几句我就懂了,那只要您当我师傅认真教起来,肯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老师!”

    老许认真得看了楚欣一会,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坚持打动了。

    “小姑娘,那如果你输了呢?”

    楚欣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输的。”

    一阵爽快的大笑,老许真的欣然接受了小姑娘的战书。

    “好!那咱就来杀一盘!”

    视角拉远,亭子里很安静,唯有落子声清脆非常。

    小雀钻过树梢,抖了抖翅膀,鸣叫一声飞远了。

    楚欣拿着第一颗黑子,毫不犹豫得落在天元的位置。意图明显,她想延用吴老的模仿棋套路。

    这一招,叫做学以致用。老许却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气定神闲得落子一角。

    棋至中盘,楚欣渐渐感觉到十分吃力。

    很快,右上角的一块黑棋被白棋轻松打散围剿。这一仇还未报,右下角白棋的突袭又成功了。

    即便这样,楚欣依然斗志昂扬。

    棋盘这么大,冲突不可避免,然而最终的胜负是由很多个小战场的输赢的总计得来的。所以,只要不放弃,任何时候都有机会。

    楚欣不再计较那些局部的斗争,她的视角里,是全部的战场,是一整个棋局。她能做的,就是把损失减到最小。

    来到收官阶段。

    局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棋局结束。

    毫无疑问,她输了,并且极其惨烈。

    结果是那么显而易见——楚欣的黑方地盘仅仅只有可怜了一点儿。而白棋全程气定神闲,却把版图扩张得宏伟壮观。

    楚欣终于意识到,那天老许和老李那盘棋,老许究竟收敛了多少。

    此时她心底只剩下一个字——服。

    可是老许在数棋。一般来说,只有在双方都无法一眼判断出输赢的情况下才会数棋。老许这么做,似乎有他的考量。

    老许在认真的对待这个赌约。

    “黑155目,输30目。”

    “这里,第17步黑,损招。第35步,劣型,效率太低。

    第59步,黑棋做活,但是有没有完全成活。这一只,是假眼。

    第69步,计算失误,黑大龙被吃。从这一步棋开始,你就慌了。

    但是,这整个棋盘,完全还有机会。

    第72步,可以长,这样减少损失也没有风险。第83步,你选择了后手官子,起码亏了3目……”

    这盘棋的所有问题被赤裸裸得摆在她眼前。老许对着满满当当的棋盘,居然能够清晰得复述出所有问题所在。

    这样的难度不亚于凭空复盘,需要超强的记忆力。楚欣默默的记下。

    “你并不是一个围棋天才。”老许的声音继续说,“但是我感觉到……你很爱它,对吗?”

    小姑娘怔了一下,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上围棋培训班呢?”

    如果换做是他家那祖宗主动想要学点啥……老许想到了什么头疼的事情,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可是这个问题楚欣没法回答。她低着头,慢慢把棋子归入盒子。

    雨脚砸进绿叶的间隙,落在七彩的伞面上。

    她的耳畔静的出奇,每拾起一颗子,心中就准确无误地对应出其中的问题。

    这颗黑棋,想法有错,计算有误。

    这颗白子,妙手,一子两用。

    ……

    这颗黑子,自不量力,丢掉了这么好的机会。就像她自己。

    一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在棋盘上,很快一滴两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不住。她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她真的不想哭的。

    爸爸说,输棋以后哭比输棋本身更丢脸。

    可是爸爸,她好委屈。她只是喜欢,只是想要学啊,有什么错?

    终于,楚欣把黑白子都归进了各自的棋盒,盖上盖子,放在棋盘上。她一直低着头,将眼泪藏起来了。

    “雨下的大喽,小姑娘家家的,早点回去写作业啊。”老许捧着棋盒走出了亭子。

    背影慢慢远去,楚欣心里有无数个声音。

    小欣,我教你学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吧?

    是什么啊爹地?

    围棋。

    ——小欣,忘记爸爸,以后,妈妈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小欣。

    小欣,我把这些东西锁在这个柜子里,你不要随便打开。

    妈妈全力支持你——

    不,妈妈,一些免费,一些只需要教一点点钱,主要是我没啥兴趣啦……

    你们的爸爸妈妈还没有来接你们吗?

    可是最后的最后,是老许那一句,你很爱它,对吗?

    天边响起一阵炸雷,盖过了潮湿的雨声。她忽然抬起头,不顾一切的朝那个微驼的背影大喊:“大爷!能不能教我下棋啊!”

    那个背影却还是没能为她停留。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我,我很聪明的!我很好教会!”

    语无伦次,湿润的热流涌出眼眶。实现一片模糊,女孩抬起手蹭去不争气的泪水。

    然而她好像太激动了,一个没注意,一脚踩空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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