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推着车慢慢走,矮很多的女孩抱着篮球。他们一左一右,走在树荫斑驳的林荫道上。

    前面是一只小金毛在快活地开路。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他们走的很慢也都保持沉默,雪梨一会跑去路边嗅一嗅新开的一朵小花,一会又回到许忱身边转个圈,一会又撒欢似的跑开。楚欣盯着雪梨欢脱的背影,不知不觉发现了许多平常没有注意的事情。

    比如,路边的小摊贩卖炸串的阿姨又涨价了,最近似乎新出了一批迪迦的卡片,三两成群的男生们蹲在路边进行“秘密交易”,还赖在西边的日头照在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整条街道那样明朗而热闹。

    以往,她总是一个人呆在门卫处,或是独自脚步匆匆地路过这条小路。不知不觉中,她忽视了好多寻常而陌生的场景。

    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拽离了沉思。

    她错愕地回过头去,一辆摩托车骂骂咧咧地从她身侧超了过去。

    “想什么呢?”说完,许忱也不管她怎么回答,拉着她远离了马路中心,“你还是靠里面走吧……”

    楚欣想了想,还是就这个机会问,“你为什么来接我?”

    “忘记了吗?”暗红色的校服外套被绑在少年腰间,他懒懒道,“我昨天说什么来着?”

    楚欣想了想,不确定地问:“原来你真的打算帮我吗?”

    身边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楚欣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看起来这么像言而无信的人吗?”少年问。

    楚欣愣住,刚想摇头否认。

    “呐,我忘记了,你毕竟才这么大点儿……”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什么,他的视线毫不费力地落在楚欣头顶,嘴角忽然挂起一个哂笑,重新推起车往前走去。

    这一次,许忱没有等她。

    楚欣拿不准他这个笑的意思,不大点的个头,堪堪从这话里咂摸出了一丝调侃来,她跺跺脚,几步小跑,拦住了许忱的脚步。

    “等等,其实我,我懂的!”

    少年挑了挑眉,看着这个急急忙忙为自己辩白的小姑娘。

    “你说说,你懂得什么呢?”许忱放缓语调,留出足够小姑娘组织语言的时间。

    “你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了你会帮我,我只是,只是……”

    女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忽闪不定。

    剩下的话,小姑娘再也无法用语言组织出来了。

    也许只是,第一次见,眼前的少年就劝她知难而退;只是,他已经得到了职业棋手的殊荣,何必回头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的梦想:只是,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凭什么要无条件地帮助她呢?

    她偷偷想了好久,可是实在想不通。

    妈妈教过她的,不能随便亲信陌生人的好意。

    所以……

    “你只是,不相信我?”

    楚欣猛地抬起头。

    少年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道出了她心底的话,那是她最深的顾虑,一道迈不过去坎……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是说着玩玩而已。”长风略过行人的衣襟,风的行迹吹乱了云与树影。少年的眉眼没入深深浅浅的泼墨绿意中,清清亮亮,又莫名让人安心。

    “记得我说过吗?你还需要通过我这一关。这并不是无条件的帮助,你拜师成功后,我还需要拜托你一件事。”他说。

    所以,这是一次各取所需的交易?他帮她说服老许,她再答应他一件事?这么说来,这场交易还算公平。

    “这件事我……可以做到吗?”

    “放心,你一定能做的到。”少年补充道。

    楚欣想了想,问:“那万一……我们没能成功呢?”

    少年转过头,夕阳映照在他的面颊上,视线几乎透明。

    ——“我们,不可能输。”

    人群闹闹嚷嚷。

    蒲扇的频率扇的飞快,各种牌子的花露水的味道浓郁但并不难闻,拖着保温杯的大爷拧开盖子,咂了咂嘴,一口没喝又拧回去了。

    小公园的枇杷树下,七八张石棋桌前前已经团团聚满了人。这些看客们都不咋注意形象,挥着膀子,高声叫号声有之,齐声唏嘘者有之,热热闹闹又快意非常。

    俨然一个小江湖。

    此刻,某一张棋桌上正在进行一场酣战。

    看样子,这盘棋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对于内行人来说,少看一眼似乎都是一种损失。

    “啪!”

    “啪嗒!”

    “嚯!好手劲!”有人称赞。

    “老张这姿势是要来干仗?”有人打趣。

    然而紧张的氛围没有丝毫缓解。

    今天老张似乎要一雪前耻,个人恩怨在每一步棋的落子处叠满。

    每落一子,棋盘上的其他棋子就像受惊了一样,集体跳起,又堪堪落回原处。把石头棋面磕地砰砰响。

    可见老张究竟夹带了多少私人恩怨。

    人群外围,许忱停了车,把篮球丢进车筐,雪梨看起来已然跃跃欲试。

    今天是个大晴天,不出意外,老许正在某一桌前酣战。

    楚欣少说也来观棋半年之久,老许经常和人约棋不假,只是下围棋的人本就少,偏偏老许的棋局又没个固定的棋桌。也许今天在朝南这桌,也许明天心血来潮就换去凉亭那边,加之这里每一局棋局都被棋友围个水泄不通,就更难分辨了。

    她正发愁。

    “这边。”许忱冲她指了指某栋人墙,楚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雪梨正卯着劲向前扑,兴奋地几乎都牵不住。

    楚欣恍然大悟,他们找不到,可雪梨可以闻得出呀。

    等等,搞不好这小家伙真有警犬血统?

    楚欣跟上去,人墙丝毫没有为他们留出缝隙的迹象。

    而楚欣个子太小,实在挤不进去。

    许忱就站在原地,就能轻轻松松看到被掩在最里面的棋局。这个年纪的少年身高窜得已经非常拔尖,竟然比多数成年人也要高出几分。

    他似乎早就发现了楚欣的燃眉之急,但——

    “你先别急,我给你实况转播。”

    恰巧前头一个观众没注意将她挤碰了一下,楚欣这才放弃像以前一样冒险钻进去,没办法,只好往许忱身边凑了凑,凝神听着。

    很快,头顶传来平缓的声音 “白方,老许。黑方,老张。”

    “现在盘面……差不多是五五开,按照正常的规则,黑方落后一些。”

    “现在到了收官阶段。只见黑棋选择了后手官子,白棋抢占了先手,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啊!我们看到,白棋选择了……嘶……这老头今天发挥的不行啊,这棋太损了点吧?”

    “白棋这里怎么回事?”

    “那种形状也太难看了吧?”

    “啊?被偷吃了?”

    许忱从正经实况转播,变成了官方的实力吐槽。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是刚好楚欣能听清的音量。

    然后,他就干脆冷着脸一言不发了。

    楚欣也搞不清状况,一样不明所以又莫名兴奋的雪梨冲她贴了贴,像是一种安慰。她蹲下身摸摸雪梨,只能听见那个一下比一下响亮的落子声。

    “黑方胜!”

    有人喊道。

    老张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让了两颗子,老许只输了一目半,实力也不容小觑啊。”

    “不过老张真是超常发挥了。”

    老许和老张笑呵呵把棋子都归进棋盒。

    “给大伙献丑了啊!我老张向来是讲信用的。前天的三瓶,今天我高兴,啊,我再送你一瓶,一共四瓶52度,都给你啦!”

    老许搓搓手,正要答应。

    看来,许忱之前说,老许会故意输棋的话都是真的,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楚欣忽感身边冷不丁冒起了冷气,气压在不断降低。

    她预感到老许必有一劫。

    “什么52度啊,老许?”

    一个森冷的声音拨开声墙,准确无误地传进众人的耳朵里。众棋友纷纷转过头,视线末端碰触到今天的主角,又齐刷刷回头,纷纷化身吃瓜群众,幸灾乐祸地的看了一眼老许。

    “瞧瞧这是谁来了?”

    “保重啊老许!”

    “真羡慕老许这个孝顺乖孙,哈哈哈!”

    众人嚷嚷着,自觉为小祖宗让开了一条路。很快,许忱眼前被让出一条小路,直通棋桌。

    少年抱着手臂,抿着唇,微蹙着眉看着老许。

    “你你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啊!”眼看到手的茅台们拍拍翅膀飞走了,老许绝望大喊。他就是趁着他的乖孙出门遛狗才偷闲和老张再续前缘的啊!

    “嘿嘿,还有我。”楚欣在许忱身后弱弱举爪,接着身后雪梨也添油加醋地汪了一声。

    不过,许忱这次并没有跟52度较真,他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宣布。

    片刻,吃瓜群众集体震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这个小家伙要挑战老许?”

    连带着老许也眯了眯眼睛,不过没说什么。大有些按兵不动的意思。

    在走向小公园的路上。楚欣问许忱,现在能不能告诉她,用什么办法才能“拿下”老许,拜师成功呢?

    许忱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问。“昨晚我爷爷跟我描述,你当时直接提出要挑战他?”

    楚欣点了点头,“我跟你爷爷打赌,赢了他就当我师父。”然后,她的语气弱了下去,“但是我输了。”

    “勇气可嘉,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你输了多少。”

    “30目。”(围棋的‘目’就指横竖线的交差点,一种棋围住的交差点称作若干目,胜负评判讲输/赢**目)

    “30……”许忱想了想,然后笑道:“倒不算麻烦。”

    不算……麻烦吗?可是老许答应赢了他,他才考虑教不教……到底怎么样,才能把这三十目补回来呢?

    楚欣脑海里蹦出赌神洗牌的画面,感觉空气里似乎都浮动着神秘的危机感。

    “那我需要做什么吗?”楚欣问。

    “常规操作,稳定发挥。”许忱抱着篮球在腰间转了一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枇杷树荫下,很多道视线落在小姑娘的头顶。楚欣肩膀上搭着少年的手,走过专为他们让出的“康庄大道”,把她带向众人。她迎着这些打量的目光,奇怪的是,她忽然就不觉得局促了。

    未几,有人认出了这个小丫头——是前天生了一肚子闷气的老张。

    真是冤家路窄。

    老张头瞪大眼睛,拿蒲扇遥遥指着楚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大概是气的。

    “张叔,您是觉得这个小朋友下不过我爷爷吗?”许忱面向张大爷,礼貌地问道。

    “哼!”老张头不好发作,摇着扇子,看起来颇有些傲娇,“别说笑了。我和你爷下棋,那都要让我2个子儿,还得是我拿黑先才好容易赢一次。更别说这啥也不懂,瞎捣乱了小屁孩了。”

    “谁……”楚欣正要说话,忽然肩头被人拍了拍。

    “是吗?”许忱向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说,“我觉得也是,她才刚刚上一年级,确实懂得少。所以要挑战我爷爷,起码要让她三颗子,并且让她黑先。”

    楚欣本来一直在点头,点到一半,越觉得不对劲。

    让先?外加三颗子?那不就等于开局即巅峰吗?最重要的是,她真的不是一年级啊!

    老许:“小兔崽子,我什么时候答应……”

    然而许忱似乎还不满意,继续道:“唔,我认为这样还是不够公平,应该再让她两把飞刀。”

    此言既出,周围响起抽凉气的声音。

    所谓“飞刀”,就是棋力高者让棋力低者连续走两手棋。用在危急时刻,其价值不可估量。

    让三个子,黑先手,以及两把飞刀,只要略懂棋路,可以说想输都难。

    “大家伙觉得呢?”

    老许大惊,愣了半晌,还没说一个字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看客们面面相觑,一致道:

    “我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勇敢啊!”

    “老许,就三颗子的事儿,咱们都相信你的实力嘛。”

    “孩子才一年级,就有这志向,咱们应该支持。”

    “对啊对啊!”

    众吃瓜群众这次非常给力,不过大概是许忱刚才提到的“她才一年级”起了作用,舆论的趋势呈现一边倒的状态。

    气氛到这了,本着把坑爷策略贯彻到底的精神,许忱拍了拍楚欣的肩膀,叹道:“不瞒大家,其实这位小朋友一直想跟着我爷爷学围棋,但是呢,大家也清楚我爷爷的为人。他是不会轻易答应的,所以她就找到了我。”

    “我这个做孙子的也没有办法,只能拉着她过来找爷爷。小朋友说了,赢了就拜师,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小的愿望……”

    楚欣:“???!”

    这张感情牌下去,一转眼,吃瓜群众脸上最后一丝疑虑也被磨平了,居然只剩下愤慨了。

    “嘿,我说老许啊,你就答应孩子吧!”

    “老许,别藏着掖着的,人家就想跟着你学嘛!”

    “就是就是,别折了孩子的兴趣嘛老许。”

    这下,所有观众都觉得老许太不厚道。许忱在众人的簇拥下,笑得很得意。

    楚欣只紧张地看着老许的动作。

    “啪!”老许拍桌而起,所有观众忽然噤声。大概是四瓶52度让当事人老许失去了大半讨价还价的余地,老许一咬牙:

    “2颗子,一把飞刀。不能再多了!”

    谁知老许憋了半天,居然是这话。

    面对老许的讨价还价,许忱自然见好就收,笑着说,“成交!”

    竟有鼓掌叫好。

    人群的兴致高涨,一时间吸引了不少路人,来凑热闹的人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几乎要挤满了空地。连周边棋桌上的棋手们都丢了棋局,纷纷加入了围观群众的队列。

    许忱将臂弯里的小朋友向前轻轻一推。闹嚷中,楚欣感到一股力量将她送到了老许对面的石凳,她回过神来,不太确定得回头看他。

    “去吧。”他用口型说,那样的笑是楚欣没有见过的。

    此时,这个意气飞扬的少年是那样陌生似乎是发着光的。

    他说:“不许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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