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回来了!开门……”

    楚欣敲了敲门,好大一会,没有任何回应。

    咦,本来楚欣以为这么晚了,妈妈应该早早到家了。今天是怎么了?

    楚欣放下书包,取出那枚钥匙。

    “吱呀——”

    门被打开一条缝,里面漆黑一团,楚欣试着喊了一声,厨房的一豆灯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凝神听去,耳畔只剩狰狞的雨声——楚母果然没有回家。

    这么晚了,妈妈去做什么了?

    楚欣进门后,狐疑地朝楼道里看了看,然后连同雨声一起,把冰冷的雨夜关在了门外。

    厨房的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楚欣踩着凳子刚好够得着平台。

    尝了口汤的咸淡,意外的味道还不错。她开了小火,冰蓝色的火焰细细地煨着砂锅,听着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她焦心着别的事情,担忧地注视着滴滴答答走秒的挂钟。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了落锁的声音,楚欣拿着调羹跳下凳子,兴冲冲得冲出厨房。

    “老妈!你回来啦!我煮了……面……”

    下一秒,女孩的笑容忽然僵住,握着调羹的手一软。叮铃——瓷器掉落在地面上,发出碎裂后的脆响。

    此刻,雷声阵阵,闪电霎时照亮了屋子,门大开着,晚归的女人手扶着门把,僵直地站在那里。啪嗒——啪嗒——她的裤角缀着泥点,还在不断滴着水。被雨水浸湿的发梢紧贴着瘦削的下颚线,糊成漆黑的一团。

    而那双眼睛也像被淋湿了一样,空洞,苍茫,任由雨水蜿蜒着,爬满她的脸颊。

    即使是常年的债务压力和高强度的工作,也从未压垮她。

    妈?

    楚欣显然被吓坏了,从哽住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颤抖的音节。她的妈妈从来都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被一场暴雨打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欣啊,你过来这里。”

    依然是平日里温柔的声音。楚欣晃了晃,还没缓过神来。迈出僵硬的步子,走到妈妈面前。她其实不太敢碰妈妈,她觉得,妈妈此时好像非常非常脆弱。她的笑,也像瓷器一样易碎。

    楚母伸出手,轻轻揩去了楚欣脸颊上的一小块面粉。

    手指,真凉啊。

    “吓到你了吧?”

    女孩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慌张地看着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却不躲不闪。

    “别担心,妈没事……妈只是,有点累。”楚母抱歉地冲女儿笑了笑,把湿发磕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妈今天,去见你爸爸了。”

    桌子上摆着两碗凉掉的面碗,倒了一半温水的杯子下压着一张带有水渍的信封。

    它是由妈妈亲手交给她的,来自爸爸的一封信。

    “狱里传信不容易,这是他给你的,你想看或不想都不强求。”妈妈临睡前递给她时的话语还犹在耳畔。

    楚欣只犹豫了一下,打开台灯,拆开了信封。

    “致我的女儿,小欣:

    好久不见,我是老爸。不能见面,我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和我们的小欣说说悄悄话。

    小欣,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听妈妈的话?期末考试有没有考100分?……我猜,别人家的爸爸一定都喜欢问这些问题吧?可是,爸爸要跟你说一声抱歉,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老爸,我没能看着我们家小欣长大。我有好久没看到咱们小欣了……知道有没有考100有什么用呢……比起这个,爸爸更想知道,小欣长了多高了呀,还是那么不爱吃芹菜吗,还喜欢下(这一句被涂掉了),以及,这些日子里,想不想我呢?(笑)

    我想告诉咱们小欣,监狱里的生活一切都好,你和妈妈不用挂念。过好你们的日子就行,不要让妈妈太累,多陪一陪妈妈,咱们小欣要快快长大,代替爸爸保护好妈妈,好不好?

    哈哈哈,刚才看上面的文字,我好像还是哄小孩的语气呢……但一转眼,你已经上小学了。时间,真快啊……

    信纸太短,时间太少,爸爸这里马上要熄灯了,但只要想到啊,明晚这封信就能被送到小欣手里了,爸爸就总想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从天黑唠到天明,可是爸爸连这个都做不到……

    只是,有一件事,爸爸的判决下来了,你学业为重,就不用再来看爸爸了。以后,爸爸每三个月都会给你寄信的,记得收信。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许告诉别人哦。

    永远爱你的,老爸”

    夜雨如麻,雨水的行迹爬满了窗棂。远处走来滚滚的雷声,震耳欲聋,可是女孩的心却格外安静。

    楚欣把薄薄的纸张放在左心房的位置,一笔一划的字迹里似乎还残存温热的情绪。灯光之下,女孩缓慢而郑重地闭上眼睛。

    她仿佛看见,头顶炫目的白炽灯下,父亲落下笔,抬起头,透过一道道铁门,出神地看向家的方向。

    熄灯的号角在狭小的房间里回响,明天,桌上的报纸将会换成新一天的,广播里的歌曲不会重样,大厅里的电视机里天气预报也会按时更新。唯独这些困在囚笼里的灵魂,好像永远活在昨天一样。

    灯,一盏一盏熄灭,黑暗走过长长的廊道,抵达男人的眼底。

    最后一丝香烟的味道淡去,偶尔传来狱友克制的闷咳。夜的墨汁晕染了整座冰冷的建筑。

    他躺下去,睡得板正,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只有梦里没有那场变故……只有梦里,有他的家人……

    “……太垃圾了!你怎么只报一个兴趣班呀?我爸给我报了两个呢!”

    “哇塞!两个?”

    “这也没什么,加上奥数和书法,我一共报了四个呢!”小男生补充道。

    “那你的课怎么排得过来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小孩在门卫的铁门旁边,骄傲得像一只小孔雀,“星期六,上午下午,星期天,上午下午。这样,不久正好是四节课嘛!”

    “这么狠呀?没有休息的吗?”

    “你家真有钱!”

    “我原来也想学画画的,可是妈妈说一门就够了,真羡慕你!”

    面对同学的簇拥,小男生有些飘飘然,问:“你们呢,你们报了几门呀?”

    “我报了一门,绘画。”

    “一门,芭蕾舞。”

    ……

    小孩们站成一排,传话一样问下去,到了队伍末尾的祝月和楚欣。

    “我一门也没报呀。”祝月大大方方地摊手。

    “啊?不会吧,你什么也没报?”前面的小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孩童间的攀比是没有道理的。这样的笑声尤其地刺耳,也许在这些孩子有限的认知里,我有,你没有,和他们不同,就会被认为像个怪人。

    不少家长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抱着手臂等待着因为打扫卫生迟到的自家孩子,不满的抱怨时间,又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这场攀比赛。

    不,也许他们也在进行着另一场攀比赛,只不过各自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带上了各色面具,看起来更体面一些罢了。

    这里无人阻止。

    女孩清亮的声音划破了胶状的空气。

    “我家的家庭教师都会教我啊,为什么要报兴趣班呀?”祝月无所谓得说。

    前面的小孩:……

    暗中窥视的家长:……

    好在尴尬持续了几秒,传话继续了。几个孩子继续他们的询问,全体目光投向队伍末尾——瘦瘦弱弱,扎低马尾,偏黄色的头发,戴着大而圆的黑框眼镜的女孩。

    “那你呢,你报了什么?”

    这个女孩今天格外沉默,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孩子们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她才回过神,诚实的说:“我没报课外补习班。”

    男孩们之前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次,显然谨慎了许多。

    “你家也有私教吗?”

    楚欣摇摇头。

    那几个孩子忽然又来了精神,围住她道,“那你为什么不报补习班啊?……”

    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一些的男孩走到她面前,惊讶道,“我认识你,你不是三一班的班长吗,你不应该多报几门给你们班做榜样吗?”

    没等楚欣说话——

    “诶,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要尊重别的同学吗?人家报不报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呀?”

    一个瘦弱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楚欣抬头一看,居然是才认识没多久的祝月。

    “切,还不让说了,肯定是她家没钱咯~你让她自己说呀!”一个男生冲她们做了个鬼脸。

    眼见那几个孩子不依不饶,祝月气的直跺脚。然而身后的一只手却将她往后拉,楚欣抬起清凌凌的眼睛看向那个男孩。他知道,他明明知道的,说这些话一定会让她生气,他是故意的。

    楚欣认得这群惹是生非的高年级的孩子,老师说过,看见他们就绕道走,只要她和往常一样选择沉默就好了。

    只要,不出声就好了。比起这个,她更不希望她的朋友因此受伤。

    叮铃铃——

    清脆的车铃声在所有人耳畔响起,黑白相间的球鞋落下踏板,将车身稳稳停住。

    “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人教了——”楚欣猝然抬起头,哑然得看向前方。

    一个穿着天蓝色校服的少年,他推着半身高的自行车,从车筐里捞出一只篮球,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得看着前面几个嘻嘻哈哈的小孩。

    在他脚边,一只小金毛虎视眈眈地望着这群小孩,装模作样地亮出牙齿,为他的主人造势。

    这里只有楚欣认识他。楚欣也愣住了,这个人……居然是许忱?

    少年几步走过来,松手,腰侧夹着的篮球“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又弹起来接住。

    配合雪梨汪的一声,把那几个小孩唬的一激灵。

    祝月见状,推了推楚欣,语气有些激动,“这是你来接你的家长吗?你哥哥?”

    楚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茫然得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许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忱比这里年纪最大的孩子都要高出两个头,加上那莫名压迫的气场,让原来几个高年级的孩子更矮了几分。

    “来,跟哥哥说说,刚才你们在聊什么?我也想听。”许忱笑得的确无害,殊不知他的一个“来”字,就差点把某个小屁孩们吓哭了。

    眼看没人敢回答,楚欣出声,“我们在比谁上的补习班更多。”

    “补习班?”少年停顿一下,点名一个男生,“小子,你刚才很嚣张嘛,你报了几个啊?”

    “四个。”男生小声的回答,见许忱没拿他怎么样,语气里的骄傲依然毫不掩饰。

    “那每一个,你都喜欢吗?”

    男生似乎被问懵了——他的妈妈勾选课程的时候,签字的时候,拿出皮包里的现金的时候,嘱咐他要放在安全的书包内夹层里时,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

    喜欢?为什么需要喜欢?

    “诶,这狗是谁家的呀!不管管的嘛,咬着我家宝贝怎么办的啦!”孩子们冲突的时候,没人来管,这个时候一位家长倒是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舅妈!”其中一个男生眼睛一亮,抱住她,像是看到了救星。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许忱乖巧道:“阿姨放心,我家金毛有警犬血统,只咬坏人。”

    女人明显被噎了一下。

    什么意思,指着说她外甥是坏小孩?可门口小孩这么多,人家主人又没有明说谁是坏人,除非她自己默认……女人怒视了一眼倚在主人身侧可怜无辜弱小的狗子,竟然一时间没法发作。

    想了想她一个家长跟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好像太掉面子,女人道:

    “管好你家狗,张剑,我们走!”女人一把捞过她那倒霉外甥,刚走几步,却拽不动了。

    “张剑?”

    “舅妈,等等!”张剑停在原地,回头看着许忱,“我想听听他怎么说。”

    女人只好停下。

    风起了,路边两排黄绿相间的银杏树沙沙作响。天边有两条长长的飞机线,少顷,又变成两片绵软的羽毛。

    所有或好奇,或不耐烦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少年。

    “你们几个,跑没跑过50米?”许忱扫视了一眼众小孩,忽然这么问道。

    “当,当然跑过!”

    “累吗?”

    “不累!”张剑抢答。

    当然不累,这个年纪的孩子精力充沛,区区50米,一些孩子能撒开丫子,一边笑一边跑,跟跑着玩儿似的。

    许忱点了点头,继续问:“假如有一次,你参加了50米跑步比赛,等你们跑到终点,可是老师告诉你们,还要接着跑100米。”

    “觉得累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150米,好像还可以接受。

    “等你们再一次到了终点,又一个老师说,还需要跑400米。可这个时候,你非常口渴,想喝口水,但不允许。”

    “现在呢,觉得累吗?”

    这次,没有孩子再说话了。

    “等你冲过了终点线,满头大汗,你特别想躺下来睡一觉,随便哪里都行。”许忱看了看小孩们,平缓的声音依然找不出什么起伏。

    “但是有人把你从地上捞起来,告诉你,还要跑800米。就算是你跑不动了,也有人架着你冲过终点线。”

    “但是在那之前,我就不想跑了,可以退出吗?”一个孩子问。

    “不是我自己跑的,最后的成绩也不好吧?”

    “这个人好傻,明明早就很累了。为什么还要跑那么远。”

    连女人也插嘴说,“你问的真奇怪,谁家学校敢这么对我们家剑剑?我做家长的第一个不同意!”

    “舅妈!叫你别再说这个小名!”小男生小声道,脸都被急红了。

    许忱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啊,除非你们真的很喜欢跑步,否则已经那么累了,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呢?”他这么说道。

    他话音未落,几个孩子忽然噤声,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他们好像刹那间理解了这番话的道理,又似乎,更加茫然。

    女人和她的外甥面面相觑,刚想说什么。

    砰——是篮球落入车筐的声音,

    “大楚,别发愣,走了。”许忱整了整书包肩带,对同样陷入思索的楚欣这样说道。

    夕阳摆动着彩色的鱼尾,倏然跃进他的眉眼,楚欣回过神,笑着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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