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最后的那个美军Kendrick Ledet被移交到县警本部。搜查本部大半警力倾巢而出,警察们全程保持高度警戒状态。几天前刚刚发生的暴力团体袭击管理官事件,如同阴霾一般笼罩在所有人头顶,让大家神经紧绷,唯恐在这关键节点再出什么变故。

    降谷零坐镇搜查本部,密切关注着从各处传来的消息,对讲机里不停地传来嘈杂的联络声。当押送 Ledet 的车辆缓缓驶入县警本部的停车场,他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终于稍稍放松。

    他走到自动售卖机前,买了一罐咖啡稍作休息。

    “这不是降谷管理官吗?”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一看,是同样从东京派来的角田管理官。两人虽同在东京警察厅,但因部门不同,平日里只是点头之交。

    “下午好,角田管理官。”他回应道,“我记得你来冲绳是为了利球制药的案子吧?”

    “对啊。”角田按下咖啡按钮,“我比你晚来一两天,不过案子昨天就结了,明天就可以回东京汇报了。”他语气轻松,难掩愉悦之情。

    “恭喜啊,这么快就结案。”他说。

    “谢谢。”角田笑了笑,“这种小案子跟你的案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要是你来办,估计三天就能搞定,哈哈。”

    “你太抬举我了。”他回应道,“药物品质相关的案件你才是专家,换我还得从头学起,哪有你办得快。”他向来擅长这种客套寒暄。

    “哪里,降谷管理官才是厉害。”角田继续说:“听说你这次协调美军基地的事办得跟教科书一样完美,东京那边都传开了,等你回去,肯定又要授勋了。”

    “别这么说,都是职责所在。”他谦虚地摇了摇头。

    角田喝了一口咖啡后接着说:“话说,降谷管理官对羽村恭平的那次审讯,我也去看了呢!真精彩啊,这么短时间就把对方逼到那种地步!”

    “诶?抱歉,完全没注意到角田管理官也在呢。”降谷零说着挠了挠脸颊。

    回想起此事,他突然觉得有些蹊跷。那次审讯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围观?连角田管理官这样的,负责其他案子,身在其他部门的人都来了,是谁通知他们的?

    “角田管理官是怎么收到消息,说我将会在那个时间去对羽村恭平进行审讯的?”他问。

    “嗯......”角田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是一个叫玉城的警官来告诉我们的?说降谷管理官要亲自出马,去审讯本地最大暴力团体的首领,是难得的见学机会......”

    又是玉城吗?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开始怀疑,那个总是吊儿郎当的科搜研警官,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在安排Ledet做完一些常规的笔录后,降谷零没有急着让人审问他关于栗花乙葵的事,而是先吩咐大城去画模拟画像。

    他站在会谈室外,透过玻璃窗,看着大城在翻译的协助下,认真地在画纸上勾勾画画。

    风见走到他身旁,低声汇报说:“管理官,我跟上原法医确认过了。他说那天晚上,做完DNA比对,把结果发给我以后就下班了。刚出办公室,就被玉城警官拉去喝酒。他当晚确实喝得烂醉。酒醒后,玉城警官对他说,他醉酒时不小心把秘密做DNA比对的事说漏嘴了,还警告他别再跟别人提起......”

    降谷零皱起眉头,问:“那他确定自己真的说出去了吗?”

    风见摇了摇头,说:“上原表示他也不确定。因为他当时已经喝到断片了,完全记不清自己在醉酒时到底说过些什么。”

    降谷零又问:“那两人平时经常一起去喝酒吗?”

    风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马上回答说:“上原说基本上没有,平时就只是偶尔跟着大家一起下班去喝酒而已。像那样两个人单独去,印象中还是第一次。”

    “哦......”降谷零看着会客室里不断修改画像的大城,沉思了一会,说,“听上去,好像是玉城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然后再设法从上原那里确认,还骗他说是他自己喝醉说出来的?”

    风见点头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重新查看了玉城警官的履历,发现他在警校时成绩十分出色,毕业后曾在东京警视厅任职过一两年,后来才自愿申请调回冲绳。我已经让在东京的同僚帮忙收集他在东京时的情报了。”

    降谷零赞许地看了风见一眼,说:“这次你做得很好。”

    “呃,是!”风见有些激动地回答道。

    降谷零想起刚到冲绳时,他就曾经问过玉城为什么要从东京调回来。当时玉城回答说,他是土生土长的冲绳人,想要回到故乡工作。

    那时他对玉城并没太在意,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但现在仔细一想,玉城从警校毕业时成绩优异,之后顺利进入东京警视厅,这可是许多警察梦寐以求的绝佳起点。像他这样有能力的人,真的会仅仅因为思念故乡,就放弃那大好前程,回到这个被他称作“乡下地方”的冲绳吗?

    大城当天就完成了模拟画像。视频里提到的,对那三个美军吹嘘自己犯罪经历的日本人,确实就是黑井和行。在随后的调查会议上,结合平良这几天收集到的情报以及大城的画像,大家一致认定:黑井和行就是世山汐里案件的嫌疑人。于是,他们决定传唤黑井前来进行正式的DNA比对。

    玉城似乎也遵守了之前的约定,没有将他们早已知晓DNA比对结果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

    平良补充说:“管理官,是不是也能让城间美鱼来辨认一下犯人呢?虽说她全程没看见对方的脸,可她听到声音了呀,那句‘Count to 100’,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比嘉说:“可是,那位房东之前不是拒绝我们调查了嘛,都放话说就算当成撤案处理也无所谓了,她还会愿意过来辨认吗?”

    降谷零沉思片刻后说:“一旦确定世山汐里案件的犯人就是黑井,那我们就有义务通知城间过来辨认。虽说她嘴上说撤案无所谓,但终究一直没申请撤案,那我们就得把该走的程序走完。”

    风见说:“明白了,那么等正式的DNA结果出来后,我们就去通知城间,看她愿不愿意来。”

    调查会议后,降谷零就把这些天的调查结果发给了雨宫,并问她要不要带青岚过来辨认犯人。

    他觉得现在是公布真正受害者身份的最佳时机。

    既然犯人几乎可以确认不是美军,那么就算公开受害者是未成年,县警里的基地反对派也不会借此来大做文章。而且,这个案件搜查进行到现在,在大家看到结案的希望时,所有人都已经显露出疲态了,估计都只想着为这个案件画上一个句号,不愿再横生事端。

    关于玉城的事,风见很快就给他带来了答案。

    “管理官,东京那边的调查报告已经发到您的邮箱了。我仔细看过后,发现了一件很值得关注的事情。玉城警官曾经有过一个妹妹。据当时带他的前辈说,他的妹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急需进行移植手术。但一直没能等到合适的供体。玉城警官调到冲绳之后,在与那位前辈的联系中提到,妹妹的病已经好了。然而,我们查看玉城警官的户籍资料时,却发现那位妹妹已经不在玉城家的户籍上了。经过进一步调查,才发现她已经移民到国外,户籍也转移到了国外的亲戚那里。”风见汇报道。

    降谷零问:“你说的‘值得关注’,是指连户籍都不在了这件事吗?”

    风见说:“是的,如果只是普通的移民,没必要从玉城家的户籍资料中完全消去这位妹妹。这简直就像是在躲避什么,或者说是,想要隐瞒这位妹妹跟玉城家的关联那样......”

    降谷零点了点头,说:“确实......”

    “自从正信开始听从那个人的命令行事,我们就离婚了。他说,希望我和孩子能离他远远的。”

    他想起了之前观月朝子说过的话。

    本部长在接受了FIXER的帮助,开始受其指示行事后,就是迫不及待地与身边的人划清界限,与前妻离婚,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

    难道说,玉城妹妹的病能治好,是因为......玉城也接受了FIXER的帮助吗?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似乎都能说得通了。

    玉城让所有人来围观那场审讯,旨在让更多人目睹本部长的无能。自那次审讯之后,倒向降谷零的人确实越来越多。同时,这也让本部长在更多人面前出丑,为后来的袭击事件制造了合理的动机。

    正因如此,当那场针对降谷零的袭击事件发生时,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本部长在垂死挣扎。就这样,玉城警官利用那场审讯,提前消除了人们的怀疑。在这种情况下,本部长又受到威胁必须保持沉默,这就使得其中的蹊跷更难被察觉......

    但不对,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说本部长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谁监视着,而监视他的就是身为FIXER的玉城,那玉城到底是通过何种方式......?

    他摩挲着下巴,不经意地抬起了头,走廊天花板的一角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是这样。

    答案竟如此简单......

    如同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一切似乎在他的脑海里被串联了起来。

    第二天,城间就带着青岚过来坦白了。

    在她们说出真正的受害者是青岚后,降谷零就第一时间严厉地警告过所有人,绝不可以泄露半点受害者的信息,一经发现将严肃处理。

    此刻,他正站在走廊,远远地看着在会客室里做着笔录的两人的背影。

    她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是已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了......

    希望一切顺利吧。

    其实他有想过,雨宫也许会跟那两人一起过来。但这个想法马上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她怎么可能会来警察局呢......

    沉闷的雷声响起,他转头望向窗外。没多久,那阴沉了多日的天空终于不堪重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就像他此刻杂乱无章的思绪。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肆虐的暴雨。

    “诶?奇怪了,下这么大的雨,那咖啡车居然还不收摊?”玉城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旁。

    他回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绿化带上的咖啡车,说:“已经收得只剩下一把伞了,大概是有客人来不及走,在底下躲雨吧。”

    “是吗......”玉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会客室,说:“刚才听到真正的受害人另有其人,而且是未成年时,大家都惊掉下巴了。可管理官你和风见警官却是一脸平静的表情......该不会是,你们又早就知道了吧?”

    降谷零隐隐猜到他可能又想问雨宫的事,就没搭理他,继续看着会客室的方向。

    玉城见状,又凑上前一步,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轻浮笑容,说:“难道说,又是那位恋人小姐提供的线索......?”

    “玉城警官。”降谷零冷不丁开口,还是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说:“你听说过FIXER吗?”

    此话一出,玉城原本吊儿郎当的笑容瞬间僵硬,空气似乎都随之凝固了。

    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响起。察觉到他这反应,降谷零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果然......玉城警官是FIXER呢。”

    “不......啊哈哈,管理官你在说什么啊?”玉城干笑几声,试图装傻,还夸张地挠了挠头,说:“我只是在琢磨这是个什么新名词......”

    降谷零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强势起来,说:“你为了治好你的妹妹,接受了他们的帮助,成了FIXER中的一员。接着,你就按照他们的指示申请调到冲绳,负责暗中收集这边的情报,对吧?”

    听到妹妹的事,玉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神情瞬间变得冷峻起来,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荡然无存。

    降谷零轻笑了一声,说:“我猜......你这次还接到了新的任务,就是在羽村被送走后,让本部长赶紧下台,彻底断了他的后路,免得他还想占着本部长的位置垂死挣扎,阻碍FIXER推选新的本部长,对吗?”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雨势愈发狂暴,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玉城沉默了半霎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无奈和不甘。

    其实直到刚才,降谷零都只是在猜测,而此刻,他才彻底确定了心中的想法。他依然没有回答玉城的问题,继续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是你入侵了本部长的手机,给他的儿子发了信息,让他通知羽村组的人来袭击我,对吗?以你科搜研警官的本事,搞这种操作根本不在话下。之前你还入侵过停在路边的车的行车记录仪呢。事后,你还通过监控紧盯本部长,想确认他有没有跟别人提过FIXER的事,直到他乖乖接受处置,对吗?”

    窗外,又一阵雷声轰然作响。

    玉城看上去有点慌张,但还是强装镇定,说:“......怎、怎么?管理官是打算揭发我吗?既然你知道FIXER,那你应该也知道,跟FIXER作对是什么下场吧?”

    “哈哈~”降谷零不由得笑出声来,说:“是什么下场我不知道,但他们的作风我还是了解的。要是我把这事全算在你一个人头上,只字不提你是FIXER,把你和这组织撇得干干净净,那你怕是死得更快。据我所知,比起给任务失败的人收拾烂摊子,他们应该会更倾向于赶紧灭口,避免组织暴露在人前......”

    玉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露出恐惧又慌乱的神情,一时语塞,只憋出几个字:“你......这......”

    降谷零觉得吓唬得差不多了,就放缓语气说:“这样吧,如果你能老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我或许会考虑假装没发现你的身份。”

    但这话当然是骗玉城的。他早就答应过观月朝子,不再追究袭击的事。就算玉城不配合,他也不会再深究。

    “什、什么问题?”玉城紧张地问。

    “为什么你对雨宫的事这么好奇,老是胡乱猜测她的身份?”降谷零问。

    这些天来,他听到玉城提起“恋人小姐”的次数实在有点多。而雨宫的身份本就敏感,容不得这般深究......

    玉城的嘴巴动了动,刚要说出口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似乎在努力地重新组织着语言。

    降谷零接着说:“关于DNA对比的事,你是透过监控发现的吧?你看到风见把样本交给上原,而上原又优先处理了,用到了DNA对比的设备。你就猜测肯定是我这个管理官让风见去做的DNA对比,才让上原这么重视......然后你把上原灌醉,骗他说这件事是他喝醉了告诉你的。实际上,你不过是想确认自己猜得对不对。不得不说,你身为天天盯着监控的科搜研警官,要收集县警本部的情报,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可这件事应该跟你要搞垮本部长这个任务没有关系,雨宫也跟你的任务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执着?”

    玉城像是彻底泄了气,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说:“......因为,在这个事件里,还存在着另一位FIXER。可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我觉得恋人小姐就是那位隐藏的FIXER。”

    “诶?”降谷零也吃了一惊。

    还有另一个?

    “没错......正如管理官所说,我在FIXER里只是最低阶的成员,随时可能被抛弃,掌握的情报也最少。我不知道其他FIXER的身份,也不清楚组织里究竟都有谁。接受这个任务时,我只被告知了两件事:一是本部长当年接受帮助的事情;二是在这个事件里还存在着另一位FIXER。这人可能会为其他任务出动,也可能不会。这人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我搞砸了,这人就会想办法救场。对方了解我,我却对其一无所知,一想到这样的人可能就在身边,我就觉得寝食难安。后来我发现那位恋人小姐总能提供关键情报,我开始怀疑她就是另一位FIXER。她的任务是不是借着和管理官你的关系,来干涉这起案子......”

    降谷零没想到答案竟会是这样。

    也难怪玉城会这么认为,两年前小仓结岁就说过,雨宫简直是天生的FIXER......

    “哈哈哈哈。”降谷零被逗笑了,没理会身旁一脸焦急的玉城,转身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喂,管理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玉城急了,像个被惹恼的小孩那样追了上来,说:“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和任务内容的?难道说......恋人小姐她真的是FIXER?是她告诉你的?”

    降谷零又笑了几声,回答说:“不,她不是。就像我之前说的,她只是我认识的一位很厉害的侦探。她的行事风格......也怪不得你会误以为她是FIXER,确实有几分相似。”说着快步朝着办公室走去。

    “那你刚才说的,会假装没发现我身份的事......”玉城还是穷追不舍。

    正说着,降谷零拐了个弯,迎面走来几个警察同僚,纷纷对他点头打招呼。

    降谷零也点头回应。

    玉城一看有旁人在场,立马尴尬地闭上了嘴。

    等到走廊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才压低声音,着急地说:“管理官!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

    降谷零打开办公室门,继续忽悠他说:“就因为你搞的事,我受了伤,在医院躺了整整三天呢。虽然我也不想轻易放过你,但......我会考虑的。”

    说着关上了门,只留下玉城一人满脸不甘地站在那里。

    回到办公室后,降谷零就收起了那笑脸,重重地坐到办公椅上。

    FIXER吗......?好不容易才确认了一个,竟然还有另外一个......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能把积攒在心中的压力释放出来那样。

    美军基地、大使馆、暴力团体,现在又加上FIXER......怎么谁都要来插一脚呢?

    他苦恼地摩挲着额头,把刘海揉得一团乱。

    思绪正纷乱如麻,不经意间,他的视线扫到了一旁的手机。

    对了,今天怎么回事......雨宫专属的信息提示音,竟一次都没有响起过?

    他点开两人的对话框。

    看到的是她今天仅有的回复:在他发了起床报备后,回了一个 “朕已阅” 的表情。除此之外,再无新的消息。

    她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没有像过去几天那样,不定时地向他报备自己的行踪了呢?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突然想马上见到她,确认她是否安好。

    但转念一想,犯人已经基本确定,还被关在了县警本部,她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以身犯险的事情了。难道正因如此,她就觉得不必再向他报备了吗?

    可是......

    回想起这几天她发来的信息,炒饭、海浪和有意思的毛绒纪念品等等,大多只是一些关于她的日常和旅途的琐碎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内容。可每次看到这些消息,他都好像能感觉到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然而,今天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他向后一靠,整个人倚在了办公椅上,抬眼扫视着这个空荡荡的办公室。

    耳边传来远处汽车的鸣笛声,还有其他楼层的同事们匆忙的脚步声,电话铃声也时不时尖锐地响几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愈发凸显出此刻的安静。

    他这才发现,这种安静竟如此压抑。

    不,不是今天才这样安静的。

    这个办公室一向都安静得令人窒息,只是因为雨宫的那些消息,才让他在不经意间忽略了这种压抑。

    “管理官!”风见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急切地说:“青岚她们确认了!”话说到一半,看到降谷零那被自己揉得乱蓬蓬的刘海,有点尴尬地顿了顿,说:“那个......我们在审讯黑井时,让青岚她们隔着玻璃听了他的声音。青岚确定,黑井就是当晚把她绑走,释放前还对她说‘Count to 100’的那个人。她的情绪一度很激动,现在已经安抚好了。”

    降谷零微微一怔,马上又进入到工作状态,说:“是吗?太好了。那接下来就只剩下栗花乙葵的事了.....到底是故意谋杀,还是他们所谓的防卫过当......我让你联系大使馆,让他们想办法把栗花夫妇带过来,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风见看他虽然头发乱蓬蓬的,但神色如常,就也用平时的语气说:“是,大使馆目前已经在积极沟通中了。但毕竟还需要基地那边同意放行......他们说,也许两天之内能安排到他们跟Ledet会面。”

    “两天吗......如果可以,还是催一下吧。案子越接近结案,人们越容易浮躁。现在Ledet就在县警本部,有些警察说不定会忍不住采取什么极端手段,尤其是那些反对派......”

    风见郑重地点了点头,应道:“好的,我一定紧盯这件事。”

    到了下班时间,调查本部的人们来问降谷零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他知道这是必要的社交,但到了冲绳后他几乎都抽不出那样的时间,所以这次就答应了。

    而且他现在也确实很想喝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合他,大家特地选了一家看上去高雅又大气的清吧。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没有舞池里尖叫着疯狂扭动的人群,也没有大声吆喝着拼酒的顾客。柔和的灯光洒在整洁典雅的长沙发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被沙发分隔开的卡座里低声交谈,环境舒服到令人完全不觉得这是酒吧。

    起初,大家都还有些拘谨,只是局促地开着一些工作玩笑。但随着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闹起来。平良更是凑了过来,搭着他的肩膀,带着调侃的语气说:“管理官,这次你受伤,雨宫小姐肯定心疼得不行吧?她有没有好好安慰你呢?”

    周围的人们听到这话,顿时哄笑了起来,气氛变得更加热闹了。

    降谷零有些困惑地说:“诶?我没有告诉她说我受伤了啊?”

    听到他这么说,平良和哄笑着的人们都愣住了,笑声戛然而止。

    降谷零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皱了皱眉,严肃地追问:“等等,难道你们有谁对她说了?是谁?竟然绕过我直接联系她?”

    大家似乎都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到了,只是摆着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平良硬着头皮说:“没有,我想没有人私下联系过雨宫小姐......不、不对!我的意思是,重点不是这个吧?重点是,为什么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她呢?不是都住院三天了吗?真的一点都没跟她提过?”

    “是啊,”降谷零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们这工作,受伤不是常有的事?这有什么好说的。而且,对她说了,除了让她担心以外,一点作用都没有。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他这一脸认真的样子,让周围的人都无奈地扶起了额头。

    比嘉叹了口气,说:“这可不行啊,管理官!这种事怎么能不告诉她呢?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平良也附和道:“就是啊!你想想看,如果换做是雨宫小姐她受伤了,却不告诉你,你会怎么想?”

    降谷零皱起了眉头,光是想想这种事就觉得生气,说:“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我对她说过,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定得告诉我的!”

    “所~~~以说啊~~~”大家纷纷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齐声说道:“那对方不也是跟你现在一样的心情吗?”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不知所措起来,越想越懊恼,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陷入了纠结。

    可是......该怎么跟她说起这件事呢?

    看到他这副模样,同僚们又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

    “管理官,要不你就直接对她说实话吧。”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认真地说,“让她生你一顿气,然后你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了。这样反而能让她放心。”

    “可是,这一生气,可能就得好几天呢。”另一个人皱着眉反驳道,“还不如就这么一直瞒着,直到伤好了再见面?就说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大家也一起帮你保密。然后下一次就不再隐瞒她了。”

    “这样还是不太好吧......”有人迟疑着说,“如果瞒着,心里就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而且,除了在场的各位,很多人都知道管理官受伤了呀。万一哪天雨宫小姐无意中得知了,问‘为什么瞒着我这么久’的时候,又该怎么回答?”

    “但是啊,现在说实话,不也一样会被问‘为什么都出院了才说,没有马上告诉我’吗?”又有人提出了新的问题。

    “那直接说是不想让她担心,然后保证下次不会了?”不知道是谁回应道。

    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他觉得他们说的这些话,都是他此刻内心所想。他的心里仿佛有几个小人正为了这件事争吵不休,吵得他头昏脑涨却始终吵不出一个结果来。

    “唉......管理官,我想还是坦白地说实话比较好。”平良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说:“你的工作她又不是不知道,每天不是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法见面吗?她有对你抱怨过这个吗?”

    降谷零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没有。”

    是啊,甚至很久才回复她的信息,她也从不在意。

    平良又追问了一句:“那......上次你们被羽村组围攻,还有她被灰川袭击,她有没有因为你的工作危及到她的安全,害怕得说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了?”

    降谷零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说:“没有呢。”

    当然,这也是因为她自己也想要调查这个案子。即便不是这样,这点事也不足以让她感到害怕。凭她的手段,对方才更该怕她呢。

    平良见状,轻轻拍了一下手,开始总结起来:“对嘛~她是充分了解你的工作的。她知道你忙得昏天黑地,知道跟你在一起可能会身陷险境,知道你时不时就会受伤,让她担心。依她对你的了解,说不定都能料到你怕她担心,受伤了还瞒着她呢!她是在充分了解这些的情况下,才同意跟你在一起的。所以,为什么不跟她坦白呢?你这么做,把她的那份觉悟置于何地呀?”

    听平良这么一说,降谷零觉得自己瞬间坐不住了,猛地一下站起身来。

    是啊......雨宫是知道的。像她那样独来独往的人,在清楚知道他工作的危险和不确定性后,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可他却......

    他一刻都不想等了,伸手抓过车钥匙就要往外走,只想马上见到她,马上把一切都告诉她。

    “等一下!”

    “等等!”

    众人纷纷拦下了他,七手八脚地把他摁回沙发上。

    比嘉说:“管理官你可是喝过酒的,不可以开车!”

    对哦......

    “那我打车去。”他说着又想站起身来,可还是被众人死死按住。

    平良摊开双手,说道:“电话给我!我叫她来接你!”

    “是啊,管理官!得先让她看见你因为工作愁到喝得烂醉,然后再坦白,这样她心软了,就没法冲你发火啦。” 角落里,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出主意。

    “哈哈哈!没错,我想跟老婆坦白错事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没想到大家都一样......” 又有人跟着起哄,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降谷零挣扎着又想站起来,说:“算了,既然决定要坦白,那不论她什么反应,我都应该受着。”

    没等他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的手机,递到平良手里。平良接过手机,一本正经地说:“听我们的,管理官。虽说办案我们比不上你,可论起哄老婆,在座的各位那可都是经验十足。”

    在这种下班后的社交场合,降谷零也不好为了这点事就动真格反抗,更犯不着端起上司的架子去呵斥他们。他只能任由几个人按着,无奈地看着平良用他的手机打给了雨宫。

    她几乎是秒接。

    平良说:“是雨宫小姐吗?嗯嗯,我是平良,好久没见了呢?啊,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管理官他今晚难得跟我们出来喝酒,大家都太高兴了灌得有点多......”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降谷零还是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的雨宫发出一声错愕的“哈——?”

    这让他觉得尴尬得不行,下意识地就垂下了头。

    平良接着说:“咳咳......他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了,你可以过来接一下他吗?我们想去别的地方二次会,但又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这种小手段,对别人也许有用,但雨宫肯定一眼就能看穿吧......

    他越想越觉得尴尬,几乎都能想象到雨宫正白眼翻上天的样子。

    “相信我们吧,管理官!等雨宫小姐一来,看到你脸上贴着胶布,还烂醉在沙发里,肯定心疼死了,哪还顾得上生你的气呀!”

    “对啊对啊!你到时候再摆出一副疲惫到极点的表情,她肯定得心疼得掉眼泪!”

    “就是!就凭管理官你这张脸,只要稍微露出点受伤后的委屈眼神,是个女人都会扛不住的!”

    同僚们还继续像蜜蜂一样一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毕竟平日里能像这样指导降谷零做事的机会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降谷零抬手扶着额头,只感觉愈发头疼。一想到雨宫正在过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既希望她来,又不希望她来。

    在这种煎熬下度过了艰难的20分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说:“是雨宫小姐!”

    降谷零猛地抬头,只见雨宫脚步匆匆,从门口快步走进来。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头发带着一种刚刚洗完的蓬松感,显然是接到电话就马上赶来了。

    看着雨宫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上一次和她见面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实际上,从上次在MOAI门口分开到现在,也就才过了短短几天而已。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有谁把她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给拉长了好几倍。

    周围那些同僚们,都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某种像是任务中一样的紧张状态。三五个人迅速扎堆在一起,假装兴致勃勃地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还传来了几声刻意压低的笑声。还有人抓起桌上不知是谁的酒杯,煞有介事地倒起酒来,倒完后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直接往旁人手里一塞。大家表面上都在各忙各的,一副对降谷零这边毫不在意的样子,可那眼角的余光还是偷偷扫向他和雨宫。

    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这群人在执行什么秘密蹲守任务,而他们两人正是被紧盯的目标呢。看着这群下属就为了这点事,在这轻松的下班后聚会里,瞬间摆出这种严肃的阵仗,他不由得一脸黑线,觉得更尴尬了。

    雨宫快步走来,看到这奇特的阵仗也愣了一下,随后目光直直地定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不敢与她对视了,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最后索性像是破罐子破摔那样垂眸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

    明明都想好了要对她坦白的,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你这么做,把她的那份觉悟置于何地呀?”耳边响起了平良刚刚才说过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想要好好对她的,可还是做了这种会让她生气的事......

    这时,他听到比嘉起身,赔着笑说:“雨宫小姐,实在不好意思啊,今天大家聚会太开心,一不小心就把管理官灌多了......诶诶!”

    降谷零抬眼一看,是雨宫一手把挡在她面前的比嘉推到一旁,又向他这边迈了一步,皱着眉抱起了双臂,气鼓鼓地俯视着他,明显是在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手段不管用,又或许是被一向以可爱乖巧示人的雨宫突然生气的样子吓到,平良赶忙站出来挡在了他们之间,说:“抱歉,雨宫小姐!本来、本来管理官是很想要直接对你说清楚的!是我们拦住了他,是我们出这种烂主意.....”

    话音刚落,又一个人挡在了两人之间,说:“雨宫小姐,你要怪就怪我们吧!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才让管理官受伤的!”

    原本在周围还假装各忙各事的其他人,这会也不再装了,纷纷围了过来。

    “没错!都怪我们没用,一直都破不了这个案子,才让管理官住院了也得不停工作,连自己受伤的事都顾不上跟你说!”

    “是啊,雨宫小姐,我们都注意到了,他还给你设置了专属的信息提示音呢!可是,每次想回复你的信息时,都被我们打扰了!你要怪就怪我们吧!”

    你们......

    降谷零看着挡在他身前,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众人,回想起了初到冲绳的时候。那时的他们,满心都是给他使绊子的心思,可如今......

    虽说大家共事的时间不长,他也觉得自己没付出多少真心对待这群同僚,可他们却......

    雨宫看着这乱糟糟的架势,无奈地叹了口气,露出了一副“真败给你们了”的表情,然后向他伸出手来。

    看着她摊开的手,这些天里不时折磨着他的数个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脑海中汹涌而过。

    多年前看到那份自杀报告时,心底萌生出的那个想法......

    班长说起自己的女朋友时那幸福的神情......

    观月朝子一脸平静地说过的话......

    默默摆弄着茶具的本部长......

    那个清晨,自己掌心上复杂而混乱的痕迹......

    说起自己在新西兰的生活时神采飞扬的雨宫......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他,他不该牵起她的手。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正站在他面前,耐心等待着回应的,他的恋人。

    这个连他自己都不喜欢的,总想极力隐藏的部分,都毫无保留地全然接纳的人。

    这个总是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欢,还能轻易洞察他内心想法的人。

    这个向来独来独往,却因为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特意每天都给他发来一堆信息的人。

    这个明知道他们在胡闹,但还是马上就赶了过来的人。

    我为什么,还要让她等着呢?

    这一刻,那么多的“不该”仿佛在瞬间被击得粉碎。他感到自己似乎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却又沉重的束缚,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还没等她用力拉他,他就自己站了起来,接着毫不犹豫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力收拢双臂,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用力,用力到像是要让这世间所有强大的力量,无论是时间还是世俗,都无法将他们分开那样。

    “......喂!”她似乎被抱得有些难受,轻轻地抓了一把他的后背。

    这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为此而犹豫不决。

    自私也好,贪婪也罢......那些关于道德与罪恶的思辨都化作了流沙簌簌落下,露出了被掩埋在其中的,他一直不愿直视的,他最原始真实的欲望。

    不论会变成多么恶劣的人,他都不在乎了。

    他埋头到她的颈间,轻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不是哀求,而是宣战。

    是向所有可能将他们分开的未来事物,发出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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