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店老板也是个中年犹*人,我想取走靴子,他说没有做好,因为之前要的搭扣没有了,意思是没法满足我的要求。

    虽说已经一个月了,但由于刚才那个被赶下车的老人,我心里多少有些同情。就说无所谓,什么都好。

    “可是,”他委屈地说,“搭扣我已经订货了,正在路上。现在您忽然间不要了,货来了没人要,我怎么办?那可是法国的黄铜搭扣,我打赌拿破仑的靴子上也用过它。您要是现在拿走靴子,我可得万分抱歉地把这搭扣的钱给您算上……”

    “爸爸!”他旁边的年轻**女孩责备地叫了一声。

    “不要拉我的袖子!爸爸、爸爸,唯恐谁不知道我是你爸爸!”店主大声说,“这年头做生意已经够难啦,还要被孩子们嫌弃。你们是知道的,我勤勤恳恳只为了给客人做双好鞋,可是这种认真又有几个人能理解呢?*太人,扣门!**人,骗子!”

    “爸爸!求您,别说啦!”那个女孩更大声了。

    最后我加了些钱,总算把靴子拿到了,我瞥到旁边的配件盒里好几种搭扣堆放着,和我当初要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女孩很尴尬地给我装好袋子。

    阿尔伯特在旁边的啤酒馆订了位置,过来找我。店主人看到军官进店来,惶恐起来,忙不迭脱帽行礼,又念叨着,“小姐,您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您的朋友是为帝国做贡献的军官,我这里还有礼物送呢。这年头,**人真的太难了,我们是怎么做都不会被人待见的!”他拿出一个类似兔毛的小绒球,在我拒绝声中,硬是塞进了靴子袋里。然后又弯着腰,忙不迭说着“请、请”给阿尔伯特开门。

    阿尔伯特目光寒寒地瞧着他夸张的言行,点头致谢,但脸上却是毫无笑意。

    他对这人并无好感。

    刚才车上人骂我的事,就不告诉他了吧,我寻思,没有必要再发生新的争执。

    啤酒馆里,菜已经上来半天了,阿尔伯特去附近的电话亭和人通电话,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听着电话,一只手轻轻地敲击着电话亭的隔板。

    “有什么事吗?”回来后我问他。

    “我总觉得今天上午你被盖世太保调查的事情有蹊跷,刚才让朋友确认了,他说盖世太保今天找了好几个女学生过去审讯,共同的特点是都在柏林大学,都在空军医院实习,也知道催眠治疗的事。不过都没有被捕。”

    这点和海因里希说的不太一样。

    阿尔伯特皱着眉,低声说:“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那女孩其实不是间谍,她只是告诉报社的工作人员,一个据说去世了的空军,其实是被英国人俘虏了。报社工作人员是这位空军的亲戚,得到消息以后,竟然把女孩举报了。”

    他的话带给我一连串的震惊,原本心中模糊的印象一下子暴露在闪电的夜空中,全都雪亮雪亮。

    啤酒馆里的人聒噪起来,他们要求打开收音机,说戈培尔的演讲开始了。两台大收音机响起来,分别放在两头,一些人搬着菜碟子和啤酒,围到收音机附近的桌子旁。

    “新的一年快要开始了。第三帝国的胜利也要进入新的篇章。如果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那就只有我们自己的意志低落!”

    “我们的军队,已经取得了欧洲的控制权,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要把英国彻底打败。把这个国家的人从**人的操控下,从愚蠢的丘吉尔战争贩子的带领下解脱出来!”

    ……

    演讲很长,戈培尔的话像滔滔江水,铿锵激昂。收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阿尔伯特听得很专注,目光里激越飞扬,脸上焕发出光彩。

    他也向往里面提到的民族振奋、国家强盛,日耳曼人屹立在世界之巅。

    周围有人站起来了,他们跟着演讲里的声音喝彩、欢呼。如果我们在演讲现场,肯定气氛会更热烈。听说希*勒演讲的时候,那些女士几乎疯狂。

    戈培尔毫不留情地讽刺英国,引发一阵阵笑声,这笑声更拉近了听众的心理距离,他们报之以更热烈的掌声。啤酒馆里的掌声和碰杯声,现场的掌声,汇成一片。

    讲到最激烈的时候,啤酒馆的人高举右臂,喊着“嗨**勒”和“我们的元首,万岁!”这样的话。有一两个党卫军模样的人也在这里,他们盯了我几眼,我没有行举手礼,于是低了头,躲避他们的目光。

    演讲还在继续,那些高尚的词:为了国家,更高的理想,感谢所有做出奉献的人,国家荣耀……不断钻进我的耳朵。

    激|情四溢,人们像疯了一样。这种过度的激|情像一股洪流推动着每个人,我甚至能实实在在感受到一阵阵激动涌上心头。像大型音乐会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敲打我们的心脏。

    我开始迷惑,不停地观察周围,以确认我在哪里。这就像一场梦,他们像梦中人一样投入,却对梦本身毫无知觉。

    要爱伟大的德意志,要荣耀优越的雅利安人,要为民族的利益牺牲自己……

    这些原本光明正义的字眼,编织着在我看来20世纪最大的谎言。可周围的人却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地跳入其中。也许,他们需要激情,需要梦想,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让他们扬眉吐气。他们需要一个救世主,许诺他们称霸全世界,哪怕最终却带他们走向灭亡。

    人性,竟如此容易被|cao纵。

    nz的宣传掌握了这一点,他们懂得集体心理的规律,把群体的情绪玩弄于股掌。他们自我吹嘘,他们轻视敌人,他们煽动优越,他们提供个人崇拜。他们给每个人的不满找到了共同宣泄的出口,那就是战争。

    窗户外面有个人在张望,是那个鞋店的女孩,好像在找我。我起身走了出去。

    “把今天您多给的钱拿来了,”她说,“请您不要怪我父亲,我哥哥要离开柏林了,就在今天晚上。他心情不太好。”

    我推辞了几下,这个说自己叫利维亚的姑娘很执拗,一定要给我。我不想伤害他的自尊,也就收下了。

    “您哥哥,是出去做事吗?”我随口问道。

    “不,不是。”她忧虑道,“是去波兰,因为他们给我们划了集中居住区。管理处的人给我们看过照片,说前一批去那里的人生活得很好。可是还没有人收到家人的来信。”

    几辆大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利维亚的身子一颤,追着车跑过去。车辆停在街边一片空地前面,几个党卫军下车了,指挥着一些穿冲锋队制服的士兵维持秩序。有几张桌子也摆上了,文书们展开了登记薄。

    陆续有人提着行李上车,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偷偷爬上了车,最小的那个看着只有三岁左右,但也被几个大的拉上了车,高兴得直跳。

    “小约瑟!快下来!”利维亚冲那个三岁的孩子大喊。

    “想去就让他一起去嘛。”一个党卫军就在我们旁边。他说话的语调很和气,甚至带着笑容。我打了个寒战。

    年轻力壮的一个个上车了,孩子们陆续被家长喊下车,不到18岁的不需要转移。只有小约瑟还在上面,有个男人抱着他,把他递给利维亚,小约瑟哭喊着“不要!我要跟爸爸一起!”

    孩子闹起来力气很大,上身扭动着不肯让爸爸抱,双腿乱蹬。利维亚个头矮小,原本就是高举双手勉强才够到他,现在却被孩子踢得无从下手。我比她高一些,正要帮她,一双大手伸过来,一只手掌张开,把孩子的两个小腿一并固定住,另一只手控制住孩子乱挥的一条胳膊,同时托着他的腋窝。阿尔伯特把小约瑟接过来,递给了利维亚。

    鞋店老板又是夸张地谢了我们,然后叫着利维亚,指着地上不远处,“鞋、鞋、鞋!”

    维利亚把孩子交给父亲,自己钻进人群把小约瑟踢掉的一只鞋子捡回来。

    “你哥哥的那份汤还没喝完,一会你把它喝了,不要浪费。”店主叹着气说。

    第一辆车出发了,第二辆也启动了。利维亚回了回头,一个青年在车上拼命跳起,向她挥着一顶鸭舌帽,叫她的名字。

    “托曼!”利维亚跑上近前,“你怎么也在上面?你还没到18岁!”

    “走开,该我了!”托曼用尽全力把面前的女人推走,她正跟车下面一个老妇人告别,他倾身到了栏杆边。“没关系。他们说我已经算成年了。不要怕,我到了车站就给你写信!他们说要坐火车!我爱你!不要忘了我,要等我呀!”开车动了。

    人走了,雪地里只留下凌乱的车辙,满地的脚印。

    一辆宣传车从街另一头开了过来,车上的大喇叭里,戈培尔的话清晰地传来:

    “新一年将充满骄傲的胜利!”

    “祝伟大的元首健康长寿,世界赞美他,我们爱他!”

    “我们很少预言,但绝不做出虚假的预言!”

    “托曼那小子你就别想了,”店主的声音夹杂在中间,“他这个人我不喜欢,我只说了他一回,他后来见我招乎都不打。”

    回答的是一声低长的啜泣。

    ……

    “我们走吧?”阿尔伯特说,“他们应该是去波兰的**聚集区,以后还可以联系到。”

    一辆出租车来了,阿尔伯特让旁边有老人孩子的一家四口先上车。转头向我笑笑,气质干净,挺拔似雪松。

    利维亚的啜泣声仍隐约可辨。

    在车上,阿尔伯特安慰我,“战争会很快结束,那些人都会和亲人团聚的。再说,也许离开对他们也好,在这里各种政策限制,他们也很不自由。”

    不会的。这只是刚开始,后来的事情像阿尔卑斯山顶的寒冰一样确定。聚集区里人口密度极大,开始还勉强为生,再后来就会被转移到集中营或灭绝营。

    利维亚他们一无所知,阿尔伯特似乎也毫不知情。

    我整个人像被冻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办法解释。阿尔伯特再度疑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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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人被勒令佩带大卫之星,是1941年9月1日以后,此处情节需要稍微提前。“重新安置”犹*人的活动,在1940年只是零星的,规模不大。

    *戈培尔的演讲是在新年前夕,此处为情节需要移到了圣诞之前。且此次演讲原为广播演讲(没有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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