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雷格家,弗里德里希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毯子,正在微微打鼾。

    我无奈地放下记录板,决定让他先睡一会,虽然这是在催眠过程中。

    没想到这次催眠的阻力还不小,没问出答案,他反而睡了。我坐在那里,一点主意也没有。趁他睡着,我起身到外面转一圈。科雷格在柏林的公寓也在夏洛藤区,是个三居室,还挺大的。

    希尔德家的女仆鲁丝在这里,见我出来,“嚯”一下从桌边站起来,手指抓着围裙,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没事,我只是倒杯水喝。”我对她说。

    “那么我需要做饭了,您在这里吃晚饭吗?”她问。

    我点点头,这是周内,阿尔伯特在军校上班不在家,我放学后过来还没吃饭。

    我喝完了水,回到弗里德里希躺下的房间。看看表,决定让他睡满十五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再回想一遍之前的操作。

    开始前,我们做了面谈,提及了他在失眠前遇到的战友飞机失事的例子,因为我想到他的心态可能和失去战友有关。他很详细地谈了这些过程,虽然有些痛苦,但也看得出来是接受现实的。所以问题不完全在这里。

    我还预估到可能与哥哥有关,也在面谈中详询了他家人对库尔特被俘的各种评价。他母亲很欣慰,大儿子没有死,父亲总是觉得这件事丢脸。弗里德里希替哥哥报不平,但也认为只要活着就好。没有显示出为哥哥额外的担忧。

    后来正常进|入催眠状态,我相信状态只要够深,是可以直接问出答案的,于是我问他:“你现在看来,自己失眠后不需要回联队,是可以避免某些事吗?”

    他说不知道。这是拒绝正面回答问题了。

    于是我从侧面询问,问他感觉现在在家里,不用回联队,是不是也有好的地方。问来问去,他的意识直接“关闭”,就这么睡着了。

    虽然对于失眠本身来说,“睡着”是个好现象,但根源没有找到。

    肯定还有遗漏。也许是我对催眠这个方法太自信了?没想到弗里德里希潜意识的阻力这样大。一定是个他不想承认的事情挡住了我们。

    一个灵感来到了。

    我真笨!我坐在这里冥思苦想,其实答案早就有了呀。我只是没想到事情还没发生,答案已经告诉我了。

    那天我在梦中,那位先生不是讲到了吗?显意识面对问题,总是会有阻力,我必须绕过去。

    看来还要更间接、更有迷惑性地把问题隐藏起来,让他不知不觉讲出原因。

    我叫了他几声,他眼皮动了动。我又叫他名字,直到他“咦”的一声,“我睡着了?”

    “没关系,你现在醒了。先不要动,保持状态,我们再试试。这次,我们换个方法。”

    “好的。”他重新闭上眼睛。

    我让他想象一个晴朗的天气,想象穿过一片树林,又穿过一片草地。

    随着场景“深|入”,我暗示他不断放松,他的眼珠左右移动着,就像在会做梦的“眼动睡眠”的阶段里的状态一样,呼吸也更缓慢了。这表明他的状态也越来越深。

    最终,还是来到了飞机场,看到了自己的飞机。

    “上面的睡美人颜色褪了好多,我得找人重新画一画!”他有些兴奋地说,“我想上飞机。”

    既然他不排斥,那更好。

    “你不介意我跟着你吧?”

    “当然没问题!”

    “你可以边开飞机,边描述你看到的吗?”

    “上去了,我一口气拉到云层上面。太阳快落了。这里景色很不错。”

    我准备让他在这里多呆一会,这样可以卸下防备。

    “那我们随意飞一会。”

    接着他展现了飞行员的专业,在这种状态下做了几个快|滚,还拉升和俯冲了好几次。这些技巧让他十分愉快。

    我问他:“四周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在这种潜意识构建的场景里,任何异常都值得关注。

    他看了一会,“都挺好的。不过,右边4点钟方向有一片乌云。”

    很好,不和谐因素通常就是问题的象征。但我不可能让他直接探索乌云,于是我说:“乌云里天气条件不好,我们通常是不会飞进去的,对吧?”

    “里面会有湍流,开进去容易失速,”他说,“在利用云层遮掩的时候,也经常开进去。我有几次这么干。”

    “哪一次让你印象最深刻,能说说吗?”我赶紧问,抓住这个回忆。

    “也没什么,就是有一次有两个敌机跟我们缠斗上了。我就躲进了云里。”

    “这样你就安全了是吧?”

    “差不多,而且我也用不着直接把他打下来了。那天我已经打下三架了,我觉得够了。哈哈。”他轻松地说。

    关于躲进云层,他并没有其他有印象的事件。

    看起来乌云没有带来多少信息。我只好再想办法,问他还看到了什么。

    “嗯,太阳好像快落了。我们还是下去吧,夜间飞行我不擅长。”

    呃,难道这就要结束了吗?似乎还没有挖掘出关键信息呢。但我的催眠方式是绝不强迫个案,因为我发现这种方式的效果比现在流行的“催眠师引导”要好。所以他选择要回去,我就尊重他的选择。

    “那么,你觉得这次飞行感觉如何?”我问。抓住最后一点机会。

    “挺好的。就是太阳快落了。”他用有些忧郁地语调说,这和他平时的风格不同。我记在本子上。

    “我们要降落了。”他说。

    “好的,”我想尽办法再问些问题,“那么,停机坪上还有别的飞机吗?有别人吗?”

    “我看看,还真有。”他说,“汉斯在那,就是马尔塞尤。”

    “他在干什么?”

    “他上了飞机,要准备出机呢。”他说,“他在旁边起飞了,他飞走了。向着太阳飞过去。看不清了。”

    于是我们“下了飞机”,我告诉他,现在我们要穿过之前的草坪和树林,回到催眠最初的状态。

    “最后,我要倒计数10个数,等数到1,你就清醒了。”

    “好的。”

    “10——9——”我开始倒计数,直到1,他睁开了眼,还有些怔怔地。

    “你还记得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我只记开了飞机,云层上飞行,具体说的话,有点不太记得。好像有乌云什么的。”

    他竟然印象这么少,可见刚才催眠状态是比较深的,那些场景里应该有不少信息量才对。

    可是看看我的记录:

    - 天气晴朗,夕阳云层上飞行。(?)

    - 右侧4点钟方向,乌云。(?)

    - 曾经进|入过云层,避免攻击,同时也不用攻击敌人,当天已经击中过3架(语气轻松)。

    - 对日落(?)表现出忧伤(*)。

    - 落地时看到马尔塞尤,他独自出机,向太阳飞行,消失不见。(?)

    所有标“?”的是含义暂不明的,而标“*”号的是我认为值得注意的。

    因为这次的催眠场景不是直接处理问题,而是用了一个很间接、很抽象的场景“在云层中飞行”来象征,遗留问题还不少。

    见我对着记录思索,弗里德里希小心地说:“你别告诉人家最近给我催眠的事。”

    我从记录板上抬头,给他个问号脸。

    “催眠我这么失败,别影响了你心理治疗的声誉。”

    原来还在关心我,我笑道:“我还是个学生,有什么声誉?你能不能专心一点,把心思用在这件事上!再说这也不算失败,我只是还没有解读出来。”

    他又乖乖坐端正。

    “趁着你还没有忘记,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报告!”他举起一只手,“我能上厕所吗?”

    晕死了,他真像个小学生。

    上厕所回来后,我问:“你们经常在云层上面进行飞行吗?”

    “不是,只有躲避和使用某些战术时才到上面。”

    “所以大部分战斗都发生在云层下面。”

    “差不多。”

    “那么当你的飞机在云层上面,你有什么感觉?就是心理上的感觉,比如喜欢不喜欢在云层上面飞?”

    “喜欢啊,挺平静的,远离战斗。”

    我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那么4点钟方向,这个方向让你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意联想。”

    “这是我们指示方向的方式,好像也没什么,”他挠着头,“哦对了,有一次有架敌机,在这个方向向我的僚机开火。后来,后来被我|干掉了。”

    他提到“后来”时有些犹豫,我追问:“你和敌机战斗的过程,是不是有什么异常?是缠斗得很厉害吗?”

    “也没什么啦!”他换了格外轻松的口气,“我击中了对方的油箱,也击中了那个飞行员。飞机起火了,我想那个英国人会烧死在驾驶舱。”最后一句格外严肃,但又说得很快。我注意到了他语气的改变。

    也许这就是“乌云”所象征的一个心结,没想到在清醒状态下被我“套”了出来。

    但他很快说起:“因为我|干得漂亮,后来得到了嘉奖。”他手指在捏着衣服边摩擦,这不像是得到嘉奖的心情表现。

    “马尔塞尤,他让你想到什么?”

    “技术很好,真的很好!我应该向他学习。但是——”

    “怎么?”

    “可能我有些不求上进吧,有时候不太想精练技巧。这样就好。”他嘿嘿一笑。

    自认为“不求上进”,我记了下来。

    “那么太阳会让你想到什么呢?”

    “当然是巧克力啦!”他的回答让我一呆。

    他从旁边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盒子和以前阿尔伯特给我的很类似,只不过这是空军特|供的,上面画着红色的太阳光线,中间是帝国鹰标志和一个年份,1941。

    看到盒子外面的图案,太阳象征什么就很明显了。

    我心里有了大概答案,只剩下几个关键内容还没有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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