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水里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水。

    淋浴喷头从上面洒下热水,我周围墙上是淡黄|色瓷砖。旁边的铁架子上,放着草本洗发液和护发素。我身处一个洗手间。准确地说,是我“上个世界”父母家里的卫生间。

    我关上花洒,取过浴巾擦头发。听到外面手机在响,《西部世界》的音乐,是我的手|机|铃|声。

    “云贝?你的电话!”老妈|的声音靠近了,我打开门接过电话。

    “魏经理——是你领导吧!”老妈低声说,带着“一定要好好回电话,别让老板生气”的表情。

    后面的事,变得十分熟悉。因为那些事,我完全经历过了。

    电话里,魏总劝说我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要辞职,因为公司还在发展期,要我和大家一起奋斗,融入他们的“大家庭”。

    而我却对和他们一起奋斗毫无兴趣。

    再接下来,则是父母对我辞职的震惊、质问和反对。

    我像看定格动画一样看着和我回忆中一模一样的剧情。

    听到我电话里对领导的回答,老爸瞪着眼睛,老妈握紧了手里正在剥的一颗葱。老爸像慢镜头一样吐出他的一串质疑:“说辞职就辞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你和男朋友还打不打算结婚?辞职后你还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我下意识地开始解释,工作太累了,加班太多了,没有自己的生活……

    老爸把茶杯顿在桌子上,老妈放开了葱,抓住了老爸的胳膊。

    在上个世界,到了这个点,我就该退让了,表示自己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过几天就继续找工作。虽然我内心是抗拒和愤怒的。

    我明白了这个情节被选为幻境的原因了。我明白此时此刻,我可以不退让,也可以不愤怒。

    这毕竟是幻境。

    “我要继续上学。”

    “你……你学什么?”面对我突出其来的新答案,老爸似乎忘了生气。他的茶杯平躺在桌子上,老妈拿着抹布立在旁边,茶水顺着桌子向下|流。

    “心理学吧。”这答案来得很轻松,我下意识就把西贝尔的生活说了出来。

    奇怪的是,父母都平静下来。我改变了反应,似乎整个剧本都走上了新的路线。

    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说出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那么难。以前我是太畏惧他们了。

    我在这个世界总是想,我不是西贝尔了,我是另一个灵魂,但现在看来,我也不是以前的施云贝了。

    父亲颓然站了一会,推门离去,连鞋子都没换,穿着拖鞋走进了电梯。老妈忙到阳台向下望,过了一会,回头对我说:“我下楼买点菜,顺遍看看你爸去了哪。”

    老妈换了衣服迅速追了出去,在等电梯时自言自语:“大概是小区的棋牌室。”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周围一点点变黑。

    第三个梦境,结束了。

    红色的东西在黑暗中缠绕、跳动,继而布遍视野,又归于黑暗。

    我睁开眼,天花板上有一个明亮的光源,我赶紧闭上眼。过了一会,适应了光线。我看到绿色的东西在晃动,是一个人影。

    阿尔伯特。

    他的身影不需要看也能分辨出来,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频率”或“能量”,让人觉得亲近和安全。

    视线聚焦成功,阿尔伯特站在床边不远处,正和一个白衣服的医生说话。

    “对,她不需要手术。”那个年老的医生说。

    阿尔伯特转过来,伸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没事了,我知道你难受,但慢慢会好的。”嘴唇凑过来,在我脸上轻轻贴了一下。

    我想点头,但头很沉重。想说话,但是张了张嘴,有点发不出声音。我这是生了什么病?

    “医生说你大脑中的血管破裂,幸好只是很小的血管,所以有一点瘀血。等过几天瘀血吸收掉,说话才会清楚。”

    我眨眨眼。

    “我知道在那件事以后,你都承受着很大压力,担惊受怕。而且你在安纳贝的工作也不轻松。所以我打算,等你好了,我们就登记结婚。”

    结婚?

    那件事,是什么事?我用不太灵光的脑子搜索着,只明白是一件重要而危险的事。

    “然后,我们去意大利度蜜月,”他把嘴唇靠近我的耳朵,“回到德国后,你可以宣布怀|孕,这样就可以辞去安纳贝的工作。明白吗?借怀|孕的机会脱身,希|姆|莱也不会有异议的。”

    什么意思?我要从哪里脱身?

    但是内心很快明白了,阿尔伯特希望我放弃神秘学方面的一件事。

    阿尔伯特用关怀的眼神看着我,但我明白,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似乎是很复杂的一个东西,我的思想还不足以承载它的庞大。

    是的!灵光一闪,我清醒了过来。

    这是在启蒙的幻境中啊,我必须离开他,去继续启蒙之旅。

    没想到在幻境里还是见到了阿尔伯特,我久久望着他,他看起来和现实一样,分不出真假。

    “你这个表情……不想和我结婚吗?”阿尔伯特问。

    “不是,不是!”我努力发出了声音。

    “那就是同意我的安排?”他的嘴唇贴近来。

    亲吻也和现实一样!我向上一抬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笑起来,把我揽在怀里,但是离开了我的嘴唇。

    “医生不让你太激动,”他微笑着,“等你好了,我们结婚,现在所有没有成真的吻,都翻倍。”

    听他的安排……并不坏呢,我想,如果我在这里和他结婚,是不是也一样幸福?

    我真的舍不得这个场景,我一直盯着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就是他呀,一个模糊的念头说,只要是爱我的,哪个他不是他?幸福唾手可得,又何必辛苦地等待?

    我的意识在这个想法中渐渐沉下去,像快睡着一样。

    “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就结婚。”他的声音在哄我睡,手掌摩挲着我的脸颊。

    “让你越来越沉入无意识的爱,不是真正的爱。”一个声音像光一样闯进来。

    我睁开了眼。好险!我差点忘记了自己在幻觉里。

    但是,这个幻觉我要如何克服?我不能动,我没办法离开。

    “睡不着?”阿尔伯特眼神很柔和,“那好,我就聊聊结婚的事,我说,你听。你度蜜月都想做些什么?嗯?你会游泳吗?”

    “会游——”我努力回答。

    我可以说话,在幻境里我没有受到那些瘀血的影响。但我明白,我不能一个劲顺着他的思路了,我必须得说出自己的想法。

    “等一下,”我说,“你的安排,我……我不能同意。结婚是另一回事,但是我不可能离开工作,不可能……”

    “你不爱我吗?”他问我。

    这比上一关面对父母更难,因为阿尔伯特从来都是支持我的,而在这里,我必须和他争执才能做自己。承受他对我情感的质疑。

    “我爱你的!”

    虽然我这样说,但阿尔伯特眼里的温度还是一点点地散失,伤痛越来越浓。他转身到门口,穿上军大衣,走出门去。

    外面细雨蒙蒙,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外面看起来很冷,像是深秋或初冬的那种冷雨,夹杂着冰凉的雾。

    这是……失去他了吗?明明是幻境,心中却冷冷的,但我明白,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内疚一点点爬上来,我是不是态度太生硬了?右手半撑着身体想要下床,可是周围一阵旋转。

    旋转,旋转,我从空中旋转着向下俯冲,好像在高空中向下,跳进……跳了一个身体里。

    上一个梦境,就这样结束了。

    头还有点疼,但还好。我刚睁开眼,就吓得重新闭上了。一双眼正对着我,直直地看着我。

    “睁开眼,不要逃避问题。”对面的人说,他把嘴里的烟斗拿下来,在旁边桌上磕了磕,装进上衣口袋。

    我记得那双眼睛,即使是笑的时候,也含着一种凶狠。

    “你前天晚上,去哪了?”

    “我,我在听广播里一个讲神话故事的节目呀,大概8点,你不记得吗?”我赶紧说。

    “6点。”

    6点左右,我去了哪里?

    脑海里没有答案。

    6点左右,西贝丽去了哪里?

    问题以这种方式出现后,答案来了。她去了那间小教室,昨天是周末。因为鲁道夫先生他说要教我一些东西。

    他问我,能不能看到人周围是有光的。

    “第一层光是微蓝的,透明的。第二层有些彩色,范围也更大。而人在状态不同的时候,光的颜色就会不同。”

    “状态不同?”

    “是的,比如说谎的人,那种光是污浊的。”

    人体会发光?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从没试过,我只知道自己闭上眼总能听到各种声音对我说话。

    “你可从看自己的手指开始,在晚上天有点黑但不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眯着眼轻轻地看手。”先生教我。

    “你,到底去哪了?”埃卡特再次发问。

    “到那个小教室了!”我大胆地说,虽然西贝丽的人格在我心中发抖,让我不要说话,但我没有听她的。“怎么了,我去逛逛,跟人聊天而已,从来没有耽误过我们的通|灵。你不是要囚禁我吧?”

    埃卡特愣了一会,没有想到我这样反问他。他嘴角的皮肉扯起来,形成一个笑容,“当然了,你是自由的。我只是想警告你,那个鲁道夫·斯威登,他的名字是假的!他的身份也是假的!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只是在招摇撞骗,让你这样无知的小姑娘上当。等你完全信任了他,就会落入他的手中,任他摆布!”

    “他对我很有耐心……”

    “只有想骗你的人,才会对你付出无限的耐心!”埃卡特把烟斗掷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真正爱你的人,反而是严厉约束你的人!”

    埃卡特拉出一张报纸,铺在我面前。

    “瞧,他现在怎么从不在报纸上发文章了?以前不是偶尔还有鲁道夫·斯威登的各种说教吗?”

    我看着原本他常发文章的专栏里,现在改成了占星专栏,今天的内容是维也纳一个年轻的占星家,破解了一个好几年的悬案。

    “他跑了,”埃卡特柔声说,“他在这里被人揭露了不学无术的真相,待不下去了。西贝丽,他似乎在其他地方有别的支持者,一些有钱人,他为了养家糊口,离开了维也纳。”

    “他还有几个学生在这里……”

    “天真的孩子,”埃卡特说,“你以为他有了有钱人的支持,还会记得无知的你吗?谁会愿意免|费教育你?像我一样,像真正的父亲一样关心你的成长?”

    西贝丽和我,都开始动摇了。难道我一直信任的智慧的源头,是……假的吗?

    “到周二,你就知道他是不是骗你了。”埃卡特低声在我耳边说。

    我一震,周二,这是先生说我可以找他的日子。他说周末他讲课,别人都会来,但我不一样,我可以周二晚上单独去找他。

    他真的离开了维也纳?

    所以,我在这个幻境里等了几天,到了周二。因为无论是西贝丽还是我,都渴望验证。

    周二下午5点多,我就到了教室外面。

    时间不到,他还没来呢!

    斯威登,他姓这个吗?——埃卡特说这是假名,但不要紧,用假名的人很多,这不说明他故意骗我。

    他应该不是个有钱人。因为他的小教室真的好破。窗户玻璃好容易安全了,桌子却一直没办法换新的。桌面坑洼不平,如果把一张纸铺在上面写字,笔尖总是会戳进坑里,把纸刺破。

    可是他好像有个很亮的袖钉,还有怀表。他是真的很穷吗?

    他骗我|干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

    6点半了。

    周围全黑了,我举起手,希望看到他说的手周围的光,我的手融入在黑暗里,像一团更黑的物质。没有,没有光。

    7点半了。

    野狗的吠叫一声声传来,煤烟味飘得满街。

    我的手像黑暗中的枯枝,仍旧举在眼前。我的眼睛酸涨流泪,可是什么光也没有。

    我的手没有光!

    将近8点了。我坐在教室外面的石头上,双手捂着眼睛。

    “他不会来了。”

    我抬起头,埃卡特的烟斗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你被他的伪装欺骗了,可怜的西贝丽。他表现得贫穷、有道德、对谁都有爱心,心中怀着天地宇宙!他要把奥秘告诉每个人!但实际上,他只是需要钱,去养活老婆孩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西贝丽简单的思维被这些话震惊了,我一时也迷惑起来。

    不,不可能。那个一直引导我的声音,是骗子?

    鲁道夫,一向被我以为是神圣意志体现的那位先生,是……骗子?

    不,镇定,镇定。即使是这样,也没有损失什么,对不对?我没有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我还是我。

    我只需要以后不再听从那个声音的指引就好了,没什么的……

    等等,等一等。

    我再次看着埃卡特,盯着他的脑袋。他身形的轮廓在黑暗里若隐若现,唯一一点光,是他的烟斗,一闪一闪的红光映在他眼里。

    我下意识用看手的方式,半眯着眼,轻轻打量他的身体。

    一片模糊的光,慢慢从他身体轮廓间外围显现出来。他黑色的身体外围,出现一片半透明的光!

    我不确定西贝丽有没有在她的人生中看见这种光,但现在,在这个幻境里,我看见了。

    只是一闪,埃卡特像一个昏黄的灯泡被切断了电源,暗了下去。但也足够了。

    我看到他头部有一圈浓浓的黄光,夹杂着污浊的暗土色,就像下水道里的泥污。

    “说谎的人,那种光是污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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