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光点从我身体里跑出来,像萤火虫一样。它们飞过的地方,梦境和黑暗一起被光点驱散了。我来到一片透亮的虚空中。

    周围只有那些光点,它们越来越远,但是隐隐排列成了两条路线。一条通向左边,短短的。另一条通向右边,有些长,中间还有曲折。但是似乎最终目的地更远一些。

    我明白第五个梦境结束了,现在我必须站在这两个线路的交叉口上。要怎么办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背后一直有一个人,不,是一团光,就在我右后方,发出稳定、温和而永恒的光芒。

    “斯威登先生,”我惊喜道,“我就知道应该相信你!”

    那团光震动了一下,我明白那就是“笑”。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已经不具有人类的面容,但“笑”这个行为还是存在的。或者说,那团光变得轻盈振动起来,表达出一种“喜悦”。

    “你不是相信我,你是相信了自己。”光说。

    “那么,现在就是第六个梦境了吗?我要在这两条光线里选一条,对吗?”

    “你已经明白了要选择,这很好。”

    “我觉得右边的路似乎在召唤我,我要去右边!”我这么一说,就感觉有一股力量将我向右拉去。但是被斯威登先生挡住了。

    “还是这么急,”他微笑,“先听我解释,左边的路是继续原本的启蒙,右边的路更曲折,因为你需要帮助别人,但是所能到达的目标也更高。你想好了吗?”

    “帮助谁?”

    “就目前来看,是帮助沃里斯。他遇到一点问题。”

    “他怎么了?”

    刚问完,一大片内容来到我脑海里,不是以对话的形式,而是综合了画面和信息。

    我明白了原来启蒙中是有一些“没有回来”的人,他们或者是不再眷恋尘世,或是走入了幻境。所以我才会得到启示,告诉我“是留恋让我们留在一个世界”。

    我回想起了在的黎波里的时候,沃里斯偶尔会拿出一张很旧的合影,看起来像是小学毕业照,认真地看上面的某些人。

    那里面,就有沃里斯值得留恋的人。

    虽然他找到了,可是这个留恋却困住了他,让他陷在了幻境里。

    “我懂了!”我几乎是“喊”出来(虽然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没有嘴),“我父亲,也是在启蒙中沉入了幻境!”就像……我差点沉入在和阿尔伯特的幻境中一样。

    我身后的光团“点点头”,放开了对我的阻止。右侧道路对我的引力开始作用,我像一列带着惯性的火车,向那条轨道上滑过去。

    还有问题没有问完呢。

    “您的真名是什么?”

    滑动速度越来越快,我像加速下坠一样冲进虚空深处,周围的场景都模糊了。

    “在这里,所有世间的名字都只是假名。”我只听到这样一句话。

    向下,向下,呈螺旋状盘旋向下。我“跳”进了一个小壳子里。

    周围黑暗气闷,有一个小亮光,在头顶照出一小团黄光。我睁开了眼,感觉到嘴巴上的薄纸壳子,那是我们自己做的,为了旁边的人能观察到我是否有呼吸。

    不对,我怎么回到金字塔里了?这不像是幻境。

    不一会,那团黄光移动过来了,雷德的脸出现在我上方。

    “您,您醒了?”他右手的灯晃了晃,他忙用左手扶住。

    “过去多久了?”我问。

    “近40个小时。”

    原来这么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饿。之前我们商定的,说如果48小时后沃里斯或我没有醒,就把人直接挪出去,免得出现危险。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心中有个明确的想法,必须延长时间。

    “无论用什么方法,再拖延24小时。这样沃里斯就会成功。”

    “但是——”

    “没有时间解释了。”我再次闭上眼,得快一点,耽误久了,可能会找不到沃里斯。

    那条下滑的通道又出现了,刚才的“醒来”,就像在通道中途拐了个弯,现在,我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在一阵像在管道里坐极速飞车一样的飞行过后,牵引我的拉力慢慢松掉。

    我从空中俯视着下面,这是一片秋天的树林。树叶金黄娇红,灿烂之极。我降落在一棵粗大的橡树上,又随着一片鲜黄的橡叶飘到地上。

    沃里斯坐在树下,他有13岁左右,穿着灰色的外套,黑裤子,头发是浅金色。

    “今天我家的土豆刚挖完了,明天我可以去帮你家。”另一个深色头发的男孩说,他穿着红色的毛线背心。

    沃里斯摇头。

    “文森,以后都不要帮我了。”

    “怎么了?我以前都帮你的呀?”

    “也不要去我家找我。”他摸了摸口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他把手放进口袋,又拿出来,拿不定主意。

    “我回家了。”最终,沃里斯站起来,向树边的坡路走去。

    “这几天我画了画,”文森举着书包,从里面拉出一叠纸来,“你告诉你在脑海中见过的那些东西,我全画下来了!”

    “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文森赶了上来,不由分说把纸举到他面前,一张一张地展示。

    有长着翅膀的深海鱼,有生了两对胳膊的怪人在船头撑船,有头上顶着一座蓝城堡的男人,有头发是紫色树叶组成的女孩的面容……

    每一张画都很奇特,每个人物都充满了神秘的灵魂。沃里斯定住了。他父亲可以说他的幻想是“垃圾”,但他没有办法对文森的画这样说。

    “挺好的。“沃里斯把画推开。

    “看到最后,看到最后!”文森继续把画举在他眼前,迅速地翻到最后,那是一个人的肖像。浅色头发,像淡淡的云影一样飘逸,挺直的鼻子,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画的原型人物站住不动了,他轻轻抿着嘴,一边的嘴角斜起来,这是沃里斯忍耐着不笑的样子,也正是画上所画的那副神色。他终于下定决心,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封信。

    “我过些天就要走了,有个城里人愿意让我跟他去,——反正我要走了。我都写在里面了。”

    过了些天,一辆黑汽车停在村子里,海因里希衣装整洁,走下车来。

    这时候的他才刚20出头,是新成立的党卫队成员。他梳着溜光的头,黑西服上带着袖标。

    老勒内陪着他进屋子,一边从怀里拉出一个破旧的小笔记本。“这是他在……那个……看到画面。他记了下来。这孩子也是上过小学的,做事很认真。”

    “那是我的日记,给我!”沃里斯扑上去。

    老勒内一拐把他挡开,向海因里希低身道,“他母亲死得早,我没管好他,您不要在意。”

    海因里希亮蓝的眼睛盯了一会沃里斯,缓缓翻开了日记。

    “您直接看!留下的都是有用的。有些没用的东西我都给他撕了!”

    听到这些,沃里斯从拐杖的压制下脱身,去角落的煤炉边翻找。

    看了几页,海因里希把日记本递了回去。

    “您收着!以后他这个人,他的事情,都归先生做主。”老勒内弯着腰。

    海因里希皱了皱眉,随手把日记放在了桌上。这些东西没有什么价值,只是说明这孩子有天赋。更重要的东西,必须在把他训练好以后才会得到。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海因里希问。

    老勒内的拐杖在地上咚咚敲着,“沃里斯,去提上你的箱子!”

    这时的沃里斯在煤渣里捡出十几页纸,装进了裤袋。听到叫他,这才跑到房间,提起一个破烂的柳条箱。

    老勒内走进来,关上|门,和沃里斯说话。

    “儿子,我以前经常打你骂你,你不要不服气。你这个人,让你做农活学木匠,你既没有好身板,心里也不甘。我想你能看见些奇怪东西,让你跟着牧|师做学生,可人家不要咱们!现在,这位先生不觉得你有问题,愿意培养你,这是上|帝保佑!他说他在党卫队,我也不懂,但我觉得应该比冲锋队那些人厉害。他的黑衣服多精神!比村委会人的衣服都好!去了城里,机灵一点,看人家需要你的,就提前去做,不要惹事,随时陪上小心!做错了事,就使劲跟先生道歉,让他多打几下,不要叫疼!如果哪一天,让我知道你不守规矩跑了回来,我会让你的腿和我一样,你听见了吗!”

    沃里斯没出声,看了看他父亲那条瘸腿。

    两人走到了村子外面,大橡树就在不远处的土坡上。

    “我们要坐火车吗?”沃里斯问。

    “是的,我们去慕尼黑。”海因里希眯着眼,似乎在看远处,又似乎在思考,“埃卡特先生,应该会满意吧?”

    “埃卡特先生是谁?”沃里斯大着胆子问。

    海因里希回头看了一眼,蓝眼睛里满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好像他不该问这个问题似的。

    “我父亲说,您能让我每一顿都吃到香肠。”沃里斯说。

    海因里希大笑,“您应该想得更多一点!埃卡特先生,是掌握未来的人。您只要跟着他,也会成为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要出村子了,大橡树附近依然没有文森的影子。

    他这几天都没有出现在村子里。他真的不来了吗?

    大橡树在背后了,越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生活,也越来越远。

    七八岁的时候,老勒内知道他有时做奇怪的梦,看得到一些人,就把他送到鲍尔牧|师那,很得意地宣称他有天赋。希望鲍尔有办法让沃里斯去上神学院。

    一开始,鲍尔也赞他有天赋,但是后来又和老勒内关门谈了一会,再出来时,从那张严肃的嘴里吐的词就不再是“天赋”,而是“恶魔”了。

    后来他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不说,被问得急了,就拿拐杖一下下打他,“我们家什么也没有,拿什么让你上神学院!你这样的人,生在我们家里就是废物!废物!”

    沃里斯没有再问过,但是他知道,错不完全在自己那个暴躁贫穷的父亲。他跑到鲍尔的门外,丢了一块石头到他窗户上,打破了一块玻璃。

    “贪财奴!”他冲那个窗户说。

    没过多久,村里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恶魔”的说法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包括他的同学。

    有一次,他受不了学生们背地里对他的嘲笑,冲上去让那些人闭嘴,他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同学说:“不要生气!你除了哭鼻子,还可以坐上你的女巫扫帚飞走呀!”然后伸出胳膊,一拳打中他的鼻子。

    他在人们的哄堂大笑中气得发抖,收拾书包离开了学校,流着眼泪。

    他甚至开始觉得嘲笑他的人是对的,他本就是一无是处,甚至不能不流眼泪。

    那天,就是在这棵大橡树下,文森追上来。

    “你走,你们全都滚!”沃里斯冲他大喊。文森没有生气,跟着他到了家。

    沃里斯为了摆脱他,拿上割草刀去割草。他使劲地割,平时父亲总说他身体不行,干农活不行。今天他割了两大捆,累得坐在路边。

    文森不声不响拿起刀子,又帮他割了三捆。每一捆都比他的多。

    第二天,沃里斯又回去上学了。当然,放学时,文森和他一起走。

    “我相信你不是附魔,在梦里跟你说话的,一定是天使。”文森说。

    “你将来会很厉害的。得到启示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文森说。

    “等我以后当了画家,就把你看到的那些画面都画出来!做成一本书!”文森说。

    “我们要一起上小学,再上文理学校,然后去大学!”文森说。

    ……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沃里斯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跟文森一起上学了,——他的学习成绩跟不上。而且,他也讨厌学校,讨厌所有的同学和所有同学的亲戚。

    除了文森。

    幸好有文森,他的童年才没有成为纯粹的噩梦,也不觉得孤独。那些平凡的人,原本也不值得交流。

    人一辈子有一个人,就够了。

    只是自从上次收到信后,文森都没有出现。

    沃里斯跟在海因里希后面,刻意放慢步子。薄薄的雪上每一个脚印,都盛满后悔。

    他不应该在走前送那一封信,写那样一些话的。

    他不应该告诉文森,他这一生,有文森一个人就好;不管在哪里,只要想到他,他都会感到温暖,活得有动力。

    他不应该那么写。

    愚蠢的自己。

    沃里斯一边走,从裤兜里掏出那十几页纸,那上面写的是他和文森的童年,曾经温暖过他的一切的一切。

    他暴躁的老父亲把这些从日记本里扯了下来,因为这是“没用的东西”。那时候他还很生气。现在他自己也觉得,这些东西和自己一样,都是没用的。

    无数纸的碎片随风飘扬,雪片一样落在路边。一个碎片飘到了海因里希的腿边,他回过头站住。

    “您在干什么?”

    “扔掉些没用的东西,先生。”沃里斯说。于是他大踏步地跟上去,远离村子,向着远方火车开来隆隆城市,向着“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走去。

    只是为什么,胸口深处有一股隐痛?

    那一丝痛不只存在于身体里,还弥漫在这残雪未化的整个天地间,甚至浸入了旁观的我的意识。

    他极其后悔,不应该发出那封信。

    场景改变了,以这丝隐痛为线,整个场景扭曲并重新形成。

    痛终于消失,我又一次来到秋天,作为一片落叶从大橡树飘落而下。

    沃里斯站在那,在他面前,红背心的男孩举着一叠纸,一张张在他眼前展示,最后,停在沃里斯肖像的那一张。

    微笑挂在男孩的嘴角。

    剧情重新开始,重新从一切的起点、那张画开始。这一次,即使看到了自己的画像,他也没有送出口袋里的信。

    于是,他带着另一种遗憾踏上自己的前途,但是随着一步步远离这个村庄,他越来越明白:他以后都不可能再回来。

    他开始后悔,没有送出信,没有对文森把一切说出来。

    于是,幻境再次循环。

    我明白了,无论怎么选择,他都在追悔莫及。

    他卡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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