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这很难……”兰肯说,“我每周教三节课,下课都是在晚饭前,那时他还没下班,很少碰到。偶尔有一次他下班早,只是问我孩子的舞蹈学习,根本一句闲话也不讲。后来我只好先给西比尔讲艾美尔的事,希望孩子能把话题扯到劳动营的人。但我听到西比尔刚一问他,他随便说笑几句就一带而过,好像不打算深究。我觉得你的猜测是对的,他认为集|中|营的事比较麻烦,他不愿望插手。”

    竟然是这样吗?

    原以为她和舍伦堡见面机会多(我以为每次上课都会见),两个人熟悉了就很好说话。没想到还不如我。

    这一个月多月以来,舍伦堡几次来到空军医院。

    除了带姐姐卡罗·舍伦堡来体验了一次催眠以外,还带来了一份不知谁的出生信息让我解读。

    “想知道哪方面内容呢?”我问他。

    “先看看大概的命运。”

    通常对占星和神秘学不了解的人,就会提出这种要求,这是为了看看我们解读的准不准。

    我开始从出生数据绘制星盘,一边画一边感受。

    我占星的风格和父亲很不一样。父亲是以计算和经验为主,而我的占星经验并不多,而且对各种星相代表哪些特征这些知识也记忆得并不全面。但我的“灵感”很多,把各个行星位置和相位标定出来的过程中,就会有大量信息涌入头脑。

    当发现一个火星和冥王星相冲成180度的相位时,一大片画面来到脑海里,火,还有痛苦——

    一阵冰冷和荒凉来到心中,我一激灵。

    “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什么原因?”舍伦堡原本离开桌子很闲散地坐着,这会靠近了,双手都按在我桌上,整个人坐得直直的。他跟人相处从来都是轻松带笑的,还从未见他这么紧张过。

    “一些……隐秘的原因……很细微,类似于意外感染、并发症……这一类。不一定是这个,但我只能这么形容。有些东西我不可能传达得完全准确。”

    舍伦堡默然点头,看来我说的大差不差。

    “很遗憾。”我说。

    “为什么?”

    “这个人是您的亲友吧?他去世了,我对此感到遗憾。”

    舍伦堡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是我的亲友。”

    好吧,不是亲友,还这么关心对方的生死,这个人的身份就不是我能猜测的了,大概是他工作相关的。

    接着,他问我为什么之前说“不可能传达得完全准确”,我向他解释其中的原理。

    “灵感到来的时候,是一种形象化思维,而且带着相关领域的知识。比如说我想通过灵感了解量子物理的一个难题如何解决,我必须先有相关专业知识,如果我是个物理文盲,那有可能只描述最最表层的现象,无法真正解决问题。除非进|入非常深的状态,也许能得到一些突破知识壁垒的信息。”

    “就类似于不会中文,就听不懂中国人说话,只能听懂最表面的语气。神秘学里的灵感沟通时,也需要有共同的‘语言’,是这样吗?”

    我连连点头,他在这方面的理解力很强。虽然他缺少神秘学实践中那种单纯的心思——他一看就是足智多谋、一刻不停总在谋划的那种人——但是由于博闻强志,理解力强,他成了继阿尔伯特之后,第二个从零开始了解我工作细节的“圈外”人士。(我认为海因里希和沃里斯算圈内人。)

    有时候,我真的感觉他像一个朋友了。

    11月底的一天中午,舍伦堡又带了两个人的信息找到我,我做完解读后已经快2点钟了,他提出要请我吃午饭。

    “不用麻烦了,”我本能拒绝了,和他吃饭有点尴尬,但又加了一句,“我是说,医院有饭食。”

    虽然和他熟了,但内心总是有点局促,他毕竟是希|姆|莱身边的人。

    “那就在医院吃工作餐,”他态度很自然,“西比尔的帽子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她的几个好朋友也希望得到类似的东西,我想顺遍问问这个织帽子的人究竟是谁?”

    他的话让我警觉起来。

    最初他第一次问我帽子是谁织的时候,我和兰肯都觉得时机不到,不能告诉他真相。后来兰肯成了他家的舞蹈教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个话题反而没有机会提及了。

    也许这次可以,也许兰肯一直没有成功的事,我可以试试?

    他说话算话,果然陪我在医院食堂吃工作餐。

    刚一坐下来我就告诉他,“以前我说这件事有点复杂,是因为……织帽子的人身份特殊。”

    我没有明说艾美尔的名字,而是说她和几个集|中|营(最近已经扩建了)的人一起织的。我希望这样他能把同情心的范围扩大一点。

    “您去过那里吗?”我说,“我曾经被送进去过,还参观过更差的地方。那里一些人过得很不好。”

    当然,我没有傻到马上请求他做什么,我只是希望先给他提个醒。让他知道给自己女儿做帽子的是这样一群人,她们心灵手巧,但是却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而这些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改善的。

    只是,这提醒十分轻微,他真的能放在心里,以后给兰肯的舅舅开绿灯吗?

    “是的,我记得你进过圣马乔丽,”他点了点头,“有时间的话,我会关注一下。”

    依我看来,已经是很好的答复了。我甚至有点想感谢他。

    但是,他口气那么平淡,是不是真的放在心里了?会不会只是一句口头应付?

    不过,我又想,他在我面前还没有食言过。虽然兰肯的事拖延了几天,但毕竟也答应了,是不是?他虽然是党卫军,但并没有失去人性,或许他真的会去集|中|营看一看。以他的聪明,哪怕只是出于利益考虑,也会明白那些残暴的行为将来对德国没有好处。

    也许他会愿意帮助圣马乔丽的人,以他在希|姆|莱身边的地位……

    宏大的想法开始激荡,几百、甚至几千个人的性命取决于我这几句提醒是否真的有效……我会成功吗?

    手心微微发潮。血液随着念头闯来闯去,一会涌上来,一会降下去。

    “这里很热吗?”他低声问。

    不热呀?为什么这么问?

    他凝视着我,说话声音变得有点飘渺。

    “我第一次遇见您,是在‘堕|落艺术展’上。当时您和朋友站在一副印象派画作前面,您向她解释这副画为什么不受元首的喜爱。当时您的脸有些红,是因为……紧张吗?”

    我摸了摸脸,这会也有点发烫,也许我刚才想得太激动了。至于看画展的时候……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看到印象画竟然也进了“堕|落”的范畴,是有点不满罢了。

    ——他的表情有点怪怪的。

    “过几天,有个党卫军的舞会,可以邀请您参加吗?”他说,“从那年圣诞节之后,我一直盼望再有一次机会。”

    他的目光显得有点暧昧。

    是我多想了吗?

    我摸着手指上的戒指,他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们不是正在谈正事吗?

    我笑了笑,想开个玩笑把他的态度含混过去,像在北非对待弗拉维奥那样,像对待医院遇到的一些士兵小伙那样,这方面我不算很没有经验。

    可是出于对他身份的担忧,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这一丝担忧开始扩大,直到意识里开了个口子,一丝害怕渗了进来。

    我是不是,一直以来……都看错了?

    我一直以为,他期待我把他当朋友,像科雷格和弗里德里希那样的朋友。我还因为自己最初对他只有客气、缺乏真诚而内疚过。

    于是,我真的把他当作朋友,以为他对我的工作感兴趣,对催眠、对占星、对心理学感兴趣。这一两个月来,我真心和他分享我的知识和经验,我以为他对女儿那样好,是个有爱心的人。我甚至开始信任他,把拯救艾美尔和整个圣马乔丽里犯人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可是,我太单纯了。

    他这样聪明的人,想表现得对任何领域感兴趣,都是轻而易举的。

    那些“兴趣”,可能全部是伪装,而背后的原因是,他对我这个人感兴趣。

    因为我是符合他某种品味的一个女人。

    他有权势,甚至不在意阿尔伯特的存在。他大概期待的是某种不正当关系,就像他身边某个享受他剧院包厢的“某某小姐”之一……

    巨大的屈辱,瞬间涌了上来。

    我果然,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在这个时代,女人想靠自己的力量成为社会中与男人平等的同事、朋友,而不是沦为玩物,是不是根本不可能?

    枉我自以为是地、在他面前扮演拥有独特灵魂的“知识女性”,而他,也许从所谓“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就没有把我当成平等的人,而无非是一个可猎取的“女人”……

    接着,那个被担忧撕开的口子变得更大。

    我看到了自己的无知,方方面面的无知。

    也许父亲离开后,如果没有阿尔伯特和科雷格他们在,我就不会拥有现在的生活。我可能根本无法在这个时代的这个国家立足。

    如果我孤身一人,海因里希对我不会那么客气。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做完实验还允许我回学校、回家。也许我会像以前安纳贝大楼里那些人一样,被关在屋子里,日复一日完成他们交待的任务。

    而舍伦堡,也不会耐着性子与我周旋,假装对我的工作感兴趣,小心翼翼地记住我那些神秘学原理,而是会软硬兼施让我无法反抗……

    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一半是出于气愤,一半是因为胆寒。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舍伦堡伸出手想来扶我,我刚要推开他的手,可是马上意识到不能得罪他。科雷格也只是和他军衔相当,阿尔伯特甚至还比他低。可是他掌握着国内情报工作,随便编个罪名就能把任何一个人送入集|中|营或法庭。

    “是的,我不太舒服。”我坐了回去,他扶我的手落空了,收了回去。

    无助之下我四处打量,看到一个同系的实习同学走进了食堂,不管他是不是找我,我使劲向他挥手。他看到了我,向我跑过来了。

    他看起来确实像找我的。

    “西贝尔!你在这里。我刚接到一个电话,是你的朋友,说你未婚夫回来了——”

    “他在哪里!”

    阿尔伯特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我得马上去找他,远离所有居心叵测的人,离开“浑浊”的能量——对,像沃里斯经常说的,言行不一的人所携带的那种讨厌的能量。

    “他在仁慈医院,似乎在手术——”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我已经向门口跑去。舍伦堡仿佛叫了我一声,但我没有管。我刚出医院楼,又跑了回去。差点撞上迎面来的一个护士,对方大叫一声,我扶了一下她手中差点飞出的白色铁皮托盘。跑回食堂,我同学还在门口呆立着,我告诉他帮我向教授请假。

    舍伦堡没有跟着我,而是迅速走向他的停车场。

    我则径直向大街上跑去。

    没有车。我沿着道路向仁慈医院的方向飞奔了一会,挡到了一辆出租车。

    和我同时想坐车的还有一个空军士兵和他的女友。

    “到仁慈医院!”我抓住车门,伏在车窗上向司机大声说。

    司机傻呆呆地瞧着我,一阵风吹来,脸上冰凉,我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胡乱抹了一把。

    那士兵和他女友默默退开几步,把车让给了我。

    快到医院时,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舍伦堡的车跟在后面不远处。当我在医院门口下车后,他的车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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