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阿尔伯特的病房外面。夜里的寒风吹来,却丝毫不觉得冷。

    我清醒了,知道自己在做梦。

    观察了自己的左手,看起来和正常一样,但是当我去拉扯手指时,它像橡胶一样伸长了。确定,这是梦。我记得自己回家了,梦中为什么回来了这里?难道阿尔伯特出了什么问题?

    病房的灯还亮着,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科雷格,他和阿尔伯特在里间谈话。外间的床上没有人。阿尔伯特认为身体好多了,给赫林放假回家了。

    我走到里间的门前,想也没想,穿了过去。身体像一团稠的液体物质经过了一层过滤网那样,分散成千百个小液滴,穿过了木板间的空隙。在穿出来以后,重新融合成一个完整的我。

    “你今天给海因里希打电话,他怎么说?”科雷格坐在台灯边,用手指拨着台灯的开关拉绳。

    “他说,保证以后的实验都在国内。还主动告诉我前一段让西贝尔参与了在仁慈医院的实验,都很安全。”

    “对了,你没有问西贝尔,海因里希找她具体做了哪些事?她肯定愿意告诉你。”

    “我想最多也是做占星或治疗。”

    “我是说,也许她知道一些希拇莱那边的动向和内幕。”

    “你不会私下问她了吧?”阿尔伯特说,“上一次违反保密协议让她紧张了很长时间。你别看她胆子大,那是因为她内心有愿望,要做正义的事,所以哪怕是危险她也会去做。但实际上她不善于伪装,而且容易紧张。如果她把一些事告诉了我,海因里希怀疑了她,她没办法应付。”

    他对我性格的总结准确得令人吃惊,同时还伴随着无限的爱护,使这番话发出一阵暖流,从阿尔伯特站的地方扩散出来,我睡前纠结的心瞬间平静了不少。

    阿尔伯特向我立着的地方看了一会,好像看到了我,但是又不是在看我,只是目光变得柔和。

    “那为什么不干脆劝她退出算了,不就安全了?”格雷格笑。

    “你的想法也太极端了,不问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让她退出呢?神秘学和心理学都是她喜欢的事,对她来说很重要,只要不涉及安全问题,她做什么我都会支持。”

    记得在启蒙的幻觉里,他还反对我从事神秘事业呢。当时我觉得那个阿尔伯特对我挺好,还差点迷失在幻觉里。现在看来,幻觉里的还是没有真实的人好。

    “好好好,我极端。”科雷格笑,“没想到你在女性|事业方面的观念这么超前了。”

    “也就超前你将近100年吧。”阿尔伯特毫不谦虚。

    科雷格大笑,转了话题。

    “你觉得舍伦堡今天来是为什么?他上一次就给我们递消息,算是帮了希尔德的父亲。我后来一直以为他是不是有所求,但是等了这么久,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

    “难说,”阿尔伯特说,“不过他在安全部是个不太一样的人。”

    “讲讲。”

    “他们的人和我们国防军关系都不好,但是他除外。他不太极端,跟很多不同阵营的人都有交往。我倾向于认为他是个聪明人,给自己留下很多余地,免得以后受到拖累。”

    “你是说,他其实也知道集|中|营和苏联战俘的遭遇?”

    “除非他们的情报部门都是摆设。”

    “那么要不要积极和他接触一下?”

    “科雷格,不要冲动地去试探他,过分主动可能会被他抓住把柄。他愿意结识我们,态度亲切,不代表就和我们立场一样,他可能只是为了自己。他这个人是极度趋利避害的。”

    “怎么说?”

    “还记得上一次国防军情报部的卡纳里斯将军告诉我们的事吗?他们原本要联合党卫军组织一些西线情报的事务,当时希拇莱已经把这些事交给舍伦堡去做,但是他推辞了。”

    “当时我也奇怪,这不是在委以重任吗?”

    “可在他眼里,这不算是好差使呢。”

    科雷格哼笑几声,“是啊,前线情报搞不好,出错了,是会导致战事失败的。”

    “没错,元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失败。以后追责起来,负责情报的人就会倒霉。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可能性,相对战争,国内情报是‘稳赚不赔’的。他对自己的前途,可是精打细算的。”

    科雷格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那我们应该怎样应对他?不知道他的具体目的。”

    阿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如果他需要帮什么忙,我们就正常配合,不要过份排斥他的身份,也不要太掉以轻心。他的目的我也看不清,但我们只需要守住自己的原则。”

    科雷格默默点头。

    守住自己的原则。

    这时我才明白,梦让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听他们这番谈话。我遇到的问题其实和他们差不多,我们都在猜测舍伦堡的动机。但本质上,纠结对方的每一个态度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毕竟不能改变别人,重要的是守住自己的原则。

    我心中的纠结慢慢放下了。

    灵光一闪,我意识到之前发出“得到迹象”的愿望仍在持续,这个梦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神圣力量……好像真的一直都在呢。它并不真正现身,只是通过每个迹象,每个人带来信息。

    我感到安全,似乎被云朵般柔软的爱包裹着,意识放松。

    放松,使病房的场景消失了,周围变得黑暗。但这黑暗是空灵的,透明的。我来到了虚空。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在启蒙结束后,回到□□以前的一段场景,在和沃里斯在太空中寻找回去的路以前。那时候我看到了鲁道夫,我的老师。

    “你知道为什么这个仪式叫启蒙吗?”一团光问我。那就是我的老师,他呈现为一团光,没有面容。

    “因为在这个仪式里,我们能见证生命的轮转,看到意识如何形成命运?甚至见证神?”

    “这只是一方面。”老师说,“你看,按道理你见证了这些重要的事,甚至有些人与神合一过,应该是达到了神秘修行的终极目标。可是为什么却只是‘启蒙’呢?听起来像是刚刚入门,刚刚起步。”

    我不知道。面对这个问题,我的意识里一片空白。或者,它太深奥了,我理解不到。

    “那是因为,这真的只是开端。见证了生命轮转,看到了意识创造命运,见证了神,哪怕这些也只是开端。真正的考验是在你回到现实以后。”

    “什么考验呢?”

    “你内在还有很多黑暗,——我不是说只有你,每个人都是如此。人们心中存在着光明,也有黑暗。黑暗的部分会经常冒出来,让我们陷入恐惧,陷入片面,陷入傲慢……这些会遮挡我们的心和眼,即使是经历启蒙的人,也会再次被它们控制。”

    “那我要怎么办?”

    “要觉察,让自己每一个决定都源自神圣力量的指引。”

    “什么是神圣力量?”

    “就是你内心最真诚不变的。”

    ……

    这个回忆结束了。在这之后,我才出现在沃里斯旁边,和他一起决定是否回到地球。

    这段回忆现在是如此鲜明,可是我刚离开启蒙的时候,却完完全全把它忘记了,好像它不存在一样。就像是潜意识,当我在启蒙的“灵性世界”时,我处在潜意识中,脱离状态以后,那里的事总是不能完全记得。但是现在在梦境里想起这件事,它就重现了。

    是的,我潜意识里,肯定还有更多的事。

    比如说关于“神圣力量”,他的解释我并没有完全理解。

    老师……神圣力量……

    回忆变得更深,虚空消失了。我仍在黑暗中,但这是现实性的黑暗,我在一个黑暗的街道里,奔跑着。

    西贝丽在奔跑着。

    四周不远处有零碎的枪|声,子弹在铁皮屋顶弹飞。

    我一边跑,一边在黑暗中感受。

    在那里!

    一股熟悉的波动,平和的,带着爱。我冲进一个漆黑的小巷子。像这样偏僻的地方,以前我是不敢来的,维也纳的这个时候总是很乱。一伙人和另一伙人大白天就在街上打起来,会开枪。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没有等到老师,埃卡特说他已经离开了,我不相信。我也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有一瞬间,我看到埃特卡身上的光环了,那是老师教给我的。说谎的人的光环里会有污浊的颜色。埃卡特就是如此。

    在我看到他头周围是那种颜色的光以后,从他身边跑开了。

    小巷子的地上倒着一个人,我远远地停了下来,不敢过去确认。

    一步,一步地蹭过去。好像空气中有无形的石墙,而我要推动这巨石才能向前一样。

    倒在那里的,是我的老师。

    他胸前有一大片血迹,正在努力把自己支撑起来,靠在墙上。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

    “老师!”我扑到在他面前,“你怎么啦?”

    “不要说话,坐到我面前。安静。”他伸出一只带血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还捂在胸前。

    我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大口呼吸。恐惧让我喘不上气来,我体内好像有一个恐惧的怪兽,带得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说不出话来。

    他把抬起的手放在我头上,“不要动。”他又说。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我没有产生任何反对的想法。

    就这样过了不知几分钟。我想大概有五分钟,或者一个小时。我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我只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恐惧慢慢减轻,甚至开始放松下来。

    那只手收了回去。

    “老师,我去叫医生!”

    “不,来不及了。你要听我讲一些事。”

    “等医生来了,你再讲。”我说,“还有!那是谁,伤害你的是谁?”

    “听着,我接下来说的才更重要!”

    他看着我。是那种我不能违抗的目光。每次当他用这种目光看我的时候,就表明他对未来的结局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在这种了知之下,他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

    “还有一些东西,我没来得及教给你。”他艰难地说。

    我努力听着,“是的!”我不敢哭,怕打扰了他。

    “你要明白,以后你会成为像我一样的人。”

    这句话吓坏我了。

    我怎么会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我怎么配?我只是无知的西贝丽,我甚至连读书都读不好,报纸上的字还有不认识的。埃卡特经常说,正因为我头脑的空白,灵魂才能通过我说话。

    但他的目光让杂念安静下来,他是知道未来的人,他知道一切。他说的不会错。

    “那个时候,会有一些人向你求助。你要帮助他们,因为到一定程度以后,你只能通过帮助别人才能继续进步。这就是神圣力量的本质,关爱他人如自己。但是要帮助别人,一定要明白,求助的人并不总是以请教的方式前来,有时他们甚至看似在帮你,或者给你捣乱。而在灵性层面,他们却是在向你求助。”

    “捣乱……像我一样?”我就是一开始到老师的课堂上捣乱。

    他微笑,但笑得很痛苦,胸口的血迹在扩大。

    “所以,你要询问神圣力量,看自己如何能帮助他们。因为每个人需要的帮助是不一样的。”

    “神圣力量,神圣力量。”身为西贝丽的我慌乱地背诵着这些话,“可是,什么是神圣力量?”

    “简单地说,宇宙间有一股强大力量,它的特征是爱、一体、光明与和平,它是生命的本质。那些恐惧、仇恨、分裂、斗争的趋势,都是因为忘记了这份神圣,在遗忘中产生了恐惧和一切战争。你的天赋很好,不要浪费,不要陷于黑暗。”

    我不懂。

    我不懂……

    他胸前捂着的那只手变红了,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这些血让我思维停止,西贝丽本来就不多的理解力像干涸的血一样凝固了。

    “就像你通|灵时连接各种灵一样,你可以连接这股神圣力量。有些力量强大,却是很冷酷自私的。分不清的时候,回忆我带给你的感觉,所有和我类似的力量,会对你有益。所以,以后你通|灵时,一定、一定要先分辨对方的态度,好吗?”

    “好的,好的。”我一个劲地点头,这句话我听懂了,“我要分辨,我不会再轻易连接邪恶的神。我会连接老师,连接老师。”

    他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我。看了一会,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皮一点点地下落,对我来说,就像太阳的下落,夜幕的开启,就像整个世界在落幕。

    我很想冲上去阻止他眼皮的落下,拯救那个原本属于我的世界,使它不至于毁灭。

    但是我不能打扰他。

    我用全部的力气把自己固定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双眼睛合了起来。他嘴角依然带着一丝温柔。

    他并不恐惧死亡,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所拥有的不是普通人的鲁莽的勇敢,而是持续的、平静的无畏,任何事情都不会打断的明晰,哪怕是死亡。

    可是他的离去,似乎属于我的一点镇静完全带走了,留下的只有悲恸。

    一双无形的手,像是从冰封中伸出的一只手,一只由死亡和冰冷中生长出的一只手。当那只手的指|尖触到我的心的那一刻,那原本温热的心猛地抖动,然后整个被握住了。用力,再用力。一点点地,毫无回转地,那只手将我的心慢慢挤碎。

    我又开始大口喘气,一个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是我压抑的哭声。

    老师靠在墙边,像睡着了。在自己的血泊里,在四周响着零星枪|声的黑暗中,睡着了。

    我在那里看了好一会,我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在这世上唯一敬爱的人,离开了。

    “从今以后,你是一个人了。”

    他的声音!

    我抬起头再次去看老师的身体,不,不是它。那里已经没有生命了。

    “从今以后,你是一个人了。”这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知道了,它来自我的心。

    “但是,你并不孤独。只要你倾听自己的心,就会发现我和所有爱你的人,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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