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都是些官太太,我一个也不认识。在沉默中吃完了饭,只听到一位齐格勒太太抱怨这里的鹿肉不够好,很得意地宣称自己家里的食品质量都是最好的。

    “有一个专程的采购员,”她状似压低声,实际上音量并不小,“是个犹汰人,最会搞这些事的,我丈夫把他从集|中|营提了出来给家里采购。他总能找到好东西。我告诉你们,现在有一批家具从乌克兰运过来,你们要是有兴趣回头找我,我带你们去挑。”

    接着,她又哼了一声:“这批东西可是少有的。有不少几百年城堡里的木器家具、织毯和古董,普通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如果你们不要,就流到黑市上去了。”

    这时饭已经吃完了,几位女士也起了身,围住齐格勒太太聊得火热。不一会,另一个桌上的几位女士也被拉了过来,加入了“团购”的队伍。

    “埃德斯坦小姐?”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士走到我旁边,她胖胖的身子穿着一件亮片裙子,胸前带一大串珍珠项链。我想了好一会,回忆起这是很早认识沃里斯时见过的库拉太太,她和汉斯·费舍尔还是亲戚。

    “哦,瞧瞧啊,您现在多么漂亮,多么光彩照人!刚才那个送您过来的是沃里斯·勒内先生吗?”她大惊小怪地说。

    这话成功激起了身边好几位夫人的兴趣,她们开始注意起我来了。

    不出所料,她们都询问我是否像沃里斯一样会通|灵,因为她们都对沃里斯好奇却又充满猜测。但沃里斯如今身份不一般,她们根本接触不到。

    “我只懂一点占卜和催眠,也没带什么工具。”我可不敢说自己懂通|灵,我怕这帮人让我通上几个小时只为了问些无聊的问题。舍伦堡的姐姐卡罗体验过催眠以后,还帮她一个朋友问我,能不能催眠自家女仆,因为怀疑自家女仆有偷用她的专属浴室,把她的法国名贵香皂用掉了一多半。

    我说不懂通|灵,她们表情失望,但仍旧不肯放弃,而是询问起吊摆占卜,因为其中一位安全局部门主管的太太见过隆美尔夫人,知道她有吊摆。我不得不又把吊摆怎么用科普一遍,然后又给她们讲如何用塔罗牌占卜。

    其中一位太太终于注意起我的胸针,她是旁边桌子的,丈夫是警务部中一个党卫军警务领袖,管理着多个集|中|营事务。她不认识舍伦堡的女儿,而是从圣马乔丽指挥官的太太那得到的毛线花。

    “她送了我好几件,还有孩子的帽子花、毛衣裙……各种各样的东西。第一批她告诉我是一个叫103的姑娘织得,织得最好。——瞧,这朵还是103的手艺。”她指着头发里一小簇蓝色的小花。

    “是吗……您喜欢也很不错。我认识103,她叫艾美尔。最近,她去世了。”我说,看着她的表情。

    “103死了?”

    我已经告诉她艾美尔的名字,她仍然用编号称呼艾美尔,让人不舒服。但起码她的语气是惋惜,我安慰地想。

    不过随后,我听出了那惋惜的真正原因。

    “太可惜了!”她像排队没抢到新到的紧俏货那么气愤,“只有103织得最好,后来据说是别的犯人也织,但是样子就差了好多。一点也不好看。”

    原来在她们眼里,艾美尔只是工俱人。

    “给她们些时间,她们会进步的。”我加上一句,也知道这样当然不可能激发她的同情心。

    “哦,是吗!吃着我们免|费的食物,还有人教导她们技术。可那些人真愿意学吗?”她翻了翻眼睛,重新加入“团购”的讨论中去了。

    关于毛线花的讨论就这样结束了,我相信这并不是兰肯想要的结果。但这就是结果。

    “哦,亲爱的,不要太惋惜。相比活着却受重伤的人,死去的人也算是有福了。”另一位赫尔佐格太太来安慰我,她是个党卫军军医的夫人。

    我点点头,她大概也见多了医院里的生死。她陪我拉了一会家常,她细心地看到我戴着戒指,问我未婚夫在哪里工作,还关心地指出我太瘦了,需要多吃点东西。

    “市面上买不到什么好吃的,配给太有限。”

    “您未婚夫不是在东鲁普士吗?”她热心地支招,“让他到波兰占据区,用帝国马克可以很便宜地买到当地物品。我们的马克在那里可是非常、非常值钱的,再说他们也不敢不卖,是不是?”

    我明白,由于德国的占领,德国人可以在占领区用几乎是不花钱的方式买到各种物品,本质上就是明抢。就像殖民者用玻璃珠子购买非洲人的象牙一样。可是阿尔伯特很少占这种便宜。最初他会零星寄点东西回来,后来是直接把存折给我,告诉我如果需要,就到黑市上买一点补贴家用。

    “他工作比较忙,有时顾不上这些。”我解释说。

    “您和您的未婚夫都太年轻了,不会为生活打算。”赫尔佐格太太摇头叹息,“再说了,买这点东西能占用多少时间?我弟弟也在东线,上周他还往家里搞了好几吨的煤。你未婚夫平时都忙些什么?”

    “他……最近忙战俘的事。他想让苏联俘虏中的一些哥萨克免于去集|中|营,因为战俘的死亡率是太高了。”我说。不知他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有好消息。

    赫尔佐格太太嗓子里发出一串声音,就好像刚吃下一只苍蝇怎么也吐不出来那样,她捂着嘴,“咳,为什么要管这些斯拉夫人?他们不过是人形的动物,没有什么情感。为什么要把时间费在这些人身上,却不好好管自己的家?你真该劝劝他。”

    我“嚯”的一下站起来。

    人形的动物?这样的话也是从一个人类嘴里说出来的?

    “哎呀!”她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躺过去。库拉太太手忙脚乱扶住了她的椅子。

    “您这是干什么啊!”赫尔佐格太太气恼地喊道,周围的女人都在看我。

    血液几乎全部冲上头顶,我知道这不是她们个人的观点,也知道她对我甚至是“好意关心”,但很容易想象,如果我说出自己是中国人,哪怕只是一半中国人,也将从受到“关心”的对象,瞬间成为“人形动物”。

    “对了,对了!”库拉太太扑到我面前,一边把我往旁边推,一边说,“埃德斯坦小姐,我知道您一定听说了那回事,汉斯·费舍尔阵亡了!”

    汉斯·费舍尔……阵亡了?

    “是的,我就说你知道了他的事!大概前一个月,是10月!——对,阵亡了。来来,不要太震惊,这都是正常的事。至于威廉,他还活着,但是受过伤,也到一个集|中|营去做警卫了……”

    库拉太太絮絮叨叨地把我拽到远离桌子的墙边。

    我还能听到赫尔佐格太太和另一个人小声嘀咕着:“谢谢你亲爱的,我真希望这些酒不会把衣服染色……没错……还有她未婚夫,奇奇怪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是汉斯·费舍尔真的已经死了,又让我有点恍惚。两年前,他还试图从侧面悄悄走近我,但被希尔德的嘲笑赶走。现在他已经死去了。

    “我知道你对战争的残酷不高兴,亲爱的,说实话,我也不喜欢。我儿子死了一个,汉斯也死了。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总是要忍耐。也许几年后德国就赢了,我之前找别的占卜师看过,再有两年,战争就结束了。真的,战争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库拉太太塞给我一杯酒,摇晃着身体走开了。

    舞池里,人们开始跳舞。他们真的觉得自己会胜利吗?她们和他们伴着《莱茵河之歌》,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在如梦幻、如星空一般的灯光下欢笑着。

    就像一场虚伪的梦。

    与此同时,在东线的前线,士兵们在冰天雪地当中把手从冰冻的枪管上拿下来,手指上被冰冷的钢铁撕破一层皮。他们把子弹装进里面,射向素未谋面但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承受对方复仇的反击。

    在几百公里以外,阿尔伯特坐在枯燥的办公室里,还在等待战俘的消息。

    在离这里不远的集|中|营里,犯人们在只铺一层薄布的木板上瑟瑟发抖,冬天只有一层衬衣过冬,却要工作12个小时。

    而在这里,在这场虚伪的梦里,口中念着“神圣使命”的统治者们衣冠楚楚,用金边的杯子啜饮血红的酒,将点心送入口中,清脆的声音像咀嚼焚尸炉里烧干的骨头。

    那些喝下去的酒,瞬间在我腹中变成了冰冷且灼烧的,它们翻滚着,像地狱的河水。我的整个内脏揪了起来。所有的音乐和谈笑,都像熔炉中的火焰一样变成了嗡嗡响的一片噪音。

    不祥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那是原本很多人是穿不起的,可是战争开始以后却许多人都拥有了的海狸皮、狐狸皮、貂皮、灰鼠皮大衣发出的气味;是从集|中|营里抢来的金银首饰发出的气味;从漠视其他人类生命的笑声中发出的气味;从对抢夺占领区物品得意洋洋的表情中发出的气味……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认同沃里斯说过的话,有些人会发出难闻的气味,那些污浊的能量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沃里斯正和几个党卫军医生聊天,不知道那位赫尔佐格医生在不在其中。我向他走近了几步,但他似乎正聊得投机,丝毫没有注意,也没有感觉任何能量上的“不适”。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的场景。

    老的曲子结束了,下一首曲子即将开始。那道之前一直跟随我的目光仍然在,现在它变得更明显。但现在我没有再沿着这视线寻找它的主人了。

    我的脚带着我向大厅门口走去,在这里,我碰到了霍夫曼先生,他还没能回家。

    “刚才施佩尔先生又来了,他要和希拇莱先生聊些什么。我得赶紧过去,有些事万一需要问我。——您要走了吗?”他问。

    我含混地答了一句。

    我要走了么?还是只是出去透透气?即使一个小的判断,也一片混沌。我通常的清灵状态完全不见了,思维开始打结,一阵阵的烦躁。

    到了寄存衣服的地方,酒店门外飘着雪,寒冷的空气从玻璃门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好多了。我好像离开了毒气室,又能呼吸了。

    取衣服的人瞧着我,等我发问,我告诉他把大衣取出来。门口的一个卫兵拉开了大门。

    扑面来而来的雪花落到我头上和脸上,冷空气刺|激着鼻腔。

    阿尔伯特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之前我在他工作地的宿舍住了几天,我有时在他办公室里看他工作。我听他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协商如何“扭曲”上面的命令,多争取一些时间。听他和别人聊天,据理力争地让一位将军放弃检查俘虏的纹身来确定身份。听他把下发的指令让打字员打出来。

    和身后这奢华的宴会相比,那枯燥的办公室是另一个世界。

    在阿尔伯特那里,这世界上也有战争,也有苦难,但起码无论任何国家和种族都是平等的人,只是出于各自的立场斗争着。而在这里,在那些理所当然和欢声笑语中,世界上有些人成为“人类”的权利就那样被无声地取消了。

    恐惧像蛇一样围着我站立的地方爬行,前后左右都是蛇。这些蛇口吐人言,一句句都那么动听。什么“使命感”,“我们关心你”……

    我怕它们发现我不是同类,会发动攻击,把我咬死。又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认同了它们,再也找不到自己。我只想很轻、很轻地群蛇中经过,等着它们自我了结。

    我走下了台阶,有几辆出租车停外面。幸好我出来得早,不需要和别人争抢。

    一只脚踏下台阶,有一种奇怪的遗憾升起。我停了一会,感受着。

    又下了几级台阶,遗憾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锁链绕在腿上,脚步又慢了几分。

    是的,我没有和那目光的主人说上话,把之前的误会解释清楚,但也无所谓了。

    一个汽车司机按了喇叭,从窗口探出头问我是否坐车。

    我拉开|车门,司机却直瞪着我的背后。

    脚步声传来。舍伦堡从酒店大步走了出来,下了几级台阶,在我不远处停了下来。

    “您是……要离开了吗?”他不再回避我的视线。

    “是的。”

    “如果您不喜欢这些曲子,可以告诉我想听什么,我让他们演奏。”

    我摇头。

    “您不喜欢这里?”

    我没有说话,默认了。

    他也沉默了,不一会咳嗽起来。

    “回去吧。外面空气太冷,不适合您。而我,在里面却很不舒服。”我说。

    并不是有意为之,但无形中这些话有了双关的含义,而他也感受到了这层暗示,神色更加沉郁。

    那种孤寂又传了过来,就像那天在医院感受到的一样。

    这的确是他的感受。

    也许,他也不喜欢这个环境,因而感到孤独?我突然猜测。

    也许他那天在阿尔伯特的病房外面,听到里面的笑声却没有第一时间进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他帽子上落了一些积雪。

    “我和他们想法不一样,”我鼓起勇气说,“有些根本的东西,是不能改变的。我不是雅利安人,不想成为……人形的动物。”这最后的词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嘴,如果不是今天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一生都想不到有人会这样说。如果不是阿尔伯特和其他朋友在这里,我真的希望离开这个国家,离开拥有这些想法的人。

    舍伦堡抿紧了嘴唇,没有一句话安慰,也没有一丝惊奇,好像我把他一直知道的事讲了出来。

    一个小队长快步走出,就是之前帮我开酒店门的人。

    “希拇莱先生需要您。”他在他耳边说。

    舍伦堡把帽子取下来,拍了拍雪,帽子在手里拿了一会,重新戴上,转过身打算离开。小队长跑过去给他把大门撑开。

    “还有。”我对着他背影说。

    他身形一顿。

    “在空军医院的餐厅,我误以为您对我的工作只是假装感兴趣,而且我对您也有其他误解,前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些问题。”

    既然说了,我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即使酒店台阶上不像解释这些的地方。

    舍伦堡没有完全转回身,只是侧着脸看了我一眼,他应该听到了,只是没有任何表态。

    酒店门洞开着,从里面出来一个穿银灰皮大衣的胖大女士。她原本向舍伦堡打了招呼,但他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也没有让开位置,她于是身边战战兢兢地挤过,同时上下打量我,好像很同情我又有些看热闹的好奇。她大概听到了我后来没头没尾的解释,大概也看到了舍伦堡的表情。

    也许这是一次完全没有意义的解释,我想。如果有任何效果的话,那就是我感觉那股阻止我离去的沉重遗憾,在酒店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几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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