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师尊的问题,秋茗的眼眨得很快。

    做作?这个词在她听来有点太严重了。师兄们在提醒她时,只是用了“刻意”这个词。

    虽然他们的意思可能差不多。

    其实最开始师兄说师尊会因为提前知道而稍有刻意时,秋茗是不太信的。

    但是想起了上次师尊的那句“更风光些”,她又觉得,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最后就选择防患于未然,先不告诉师尊了。

    秋叙白没得到回答,专心给秋茗上药。

    听秋茗将这可能影响师徒感情的话题生硬地转过:“师兄,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很严重吗?”

    江溪雪轻咳两声:“应该也不严重。”

    月年衣点头,接了下去:“师妹的剑术动作很标准,但不像在用剑,更像是——”他想了想:“拿着剑,做了一遍轻灵舞。”

    秋茗恍然。

    江溪雪道:“我们平时待在洄梦,没怎么见过剑修。除了师父,对剑修的印象只有仙门大比。从初阶弟子到高阶弟子,他们虽实力有差距,但是出剑时剑上有一种相似的东西,说不清楚。

    师父也有,但是秋茗师妹,“江溪雪话音一顿:“你没有。”

    “对,”月年衣心里的感觉被精准地说出来,他激动道:“所以我先前看师妹舞剑,就觉得好看是好看,但少了点东西,不像个剑修。”

    秋茗凝眉:听起来很玄乎,那这东西是什么呢?

    师兄们在窃窃私语,好像提起了仙门大比,谁谁谁是怎么出剑的。

    而她出了神,目光游离着。直到手臂忽然传来凉意,她才看去。

    师尊垂着头,安静地将她袖子往上扯了扯,似是想看看她被衣袖遮盖的地方还有没有伤。

    秋茗看着这画面,只觉得臂上传来的一阵凉激得她绒毛都立起来了。

    手腕往上能看见的已均匀涂好药,肯定是药的问题。

    秋茗想收回手,又觉得刚刚不收,现在忽然要收回,有些太刻意了。便忍着不动,打算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

    “师尊,”秋茗小声问:“师兄们说的我剑上少了的东西,师尊知道是什么吗?”

    她想,师尊听到了师兄方才说的话,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那应该是不知道的。

    反正无论师尊怎么答,只要能让她忽略掉手臂上的感觉就好。

    可师尊的回答却令秋茗很意外。

    秋叙白抬眼,静静回望她,他说:“知道。”

    秋茗惊讶,她重复了一遍:“知道?”

    月年衣和江溪雪也听见了,他们皆停住了讨论,诧异看过来。

    “师父,你知道啊?”月年衣感到一丝莫名:“那师妹剑上缺的是什么啊?”

    “还有师父你知道刚才怎么没说呢?”

    就任由他们乱猜,难道看他们毫无头绪的样子很有意思吗?

    秋茗手臂上只剩下一小块没上药的青,秋叙白给她仔细涂好,放下手。

    他语调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以为,你们自己商量就够了。”

    三人都愣住了。

    秋叙白将手中药瓶递给秋茗,等她呆呆接过后,才道:“秋茗出剑时,剑上少的是‘意’。非是剑道真意,而是出剑时的意志。”

    “剑修出剑,需知自己为何而出剑,这便是‘意’。仙门大比,剑修出剑为出名,或为进步,只要想赢,这就有了战意。降妖除魔,则有杀意。

    内心坚定,知道自己出剑是为了什么,剑上的‘意’自会出现。”

    秋叙白说完,感到一丝没来由的疲惫。

    他自觉说得足够通俗易懂,转过身,低声:“你们领会吧,师父先回去了。”

    秋茗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秋叙白已离开了。

    秋茗咬着唇,盯着手里的药瓶,药瓶很是眼熟……这药应该也是师尊配的。

    师尊给她上完药,又把药给她了。

    “这……”月年衣拍了拍自己的脸:“师父是不是,生气了?”

    江溪雪眉心敛起,瞥他一眼:“生气不一定,伤心肯定有。”

    “……”月年衣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话至嘴边又吞了下去,他还不至于迟钝成这样。

    “那怎么办?”月年衣苦恼地问。

    “我怎么知道。”江溪雪转头,看向秋茗:“秋茗师妹伤势怎么样?”

    秋茗拉起衣袖,手臂上过药的一整块青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声音轻轻:“真的没事。”

    月年衣应了一句“那就好”,又烦闷道:“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师父发脾气呢。”

    江溪雪说:“师父没有发脾气。”

    “也差不多了,”月年衣摆摆手:“师父这么好脾气的人,如今这样比发脾气还吓人。就因为今天这件事……至于吗?”

    秋茗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见过师尊心情不好,却没有见过师尊冲着她,还有师兄们表露过。

    正如月师兄所说,师尊的脾气总是很好。

    她听见江师兄淡淡地回复月师兄:“月年衣,只凭你刚才说出口的那句话,就至于。”

    月年衣:?

    秋茗抬眼。

    江溪雪:“因为师父性子好,所以只是刚才那种程度地表露心情,你就觉得师父在发脾气。”

    他垂下眸:“这对师父不公平。”

    月年衣怔了怔。

    秋茗也怔了怔。

    “江溪雪,”月年衣神色复杂:“你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细心体贴的人了?居然比师妹还像师父的乖乖徒弟。”

    江溪雪:“……”他脸有点僵:“你以为在这时说这种话就能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吗?”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以为谁都像你?”

    这时候还互损,秋茗无言。

    她静默一会儿,道:“师兄,我想去找师尊,跟他认错。”

    月年衣“哇哦”一声:“那我也去!”

    江溪雪虽没说话,但往前走了两步,表明了态度。

    秋茗摇头:“本来就是我找师兄你们过来帮我观察,我去就好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怎么行,”月年衣咋呼:“是我们一起瞒了师父,如何变成师妹你一个人做的,除我的名也太过分了!”

    秋茗:“……”

    江溪雪:“……”

    怎么还委屈上了。

    难道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对于月师兄这种不管什么事只要参与便光荣的心态,秋茗不理解但尊重,她没再坚持:“好吧,师兄,那我们现在去吧。”

    路上,月年衣望着打头阵的秋茗,心里十分佩服。

    师妹的行动力实在太强了。

    都不需要做心理准备的。

    “等会儿见到师父,你们知道怎么认错吗?”月年衣打破寂静:“要不要先演练一下?”

    闻言,秋茗脚步一顿。

    江溪雪斜眼看月年衣:“你会?”

    月年衣眼睛眨了眨:“你要是说认错,那确实会一点。”

    秋茗转头看过去,跟江溪雪露出如出一辙的“愿闻其详”表情。

    “师妹,江溪雪,你们知道认错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月年衣做高深莫测状。

    秋茗思索一瞬,认真回答:“是诚心吗?”

    “嗯……这个是重要,但是也没那么重要。”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卖关子。江溪雪懒得配合他,催促道:“快说,不要浪费时间。”

    “……行行行,我说。最重要的,”月年衣不再磨蹭,抬起手,袖子遮住了脸,声音忽然变得哽咽:“是要比对方更可怜。”

    下一刻,他放下手,眼睛红了。

    江溪雪:“……”

    好一出变脸的绝活。

    秋茗惊了惊:“月师兄,你——”

    她盯着月年衣,见他就这样红着眼,一副悔恨到无以复加的模样:“师父,我知道错了。”

    “怎么样?”月年衣擦了擦眼尾:“我刚才那样子,就说师父遭不遭得住吧。

    你们也试试?”

    见识了月师兄的绝技,秋茗大为惊叹,不过听到月师兄后一句,她感觉有点为难:“月师兄,我可能做不出来。”

    这也太难了。

    江溪雪默了一瞬,点评:“用力过猛了,我们的错还没到这种程度。你这副模样要是给师父看见,他估计会以为你杀人放火了。”

    他想,他真是信了月年衣的邪。

    月年衣捂住嘴,惊讶:“真的假的?很浮夸吗?”

    “难道是太多年没练过,退化了?”

    秋茗叹了口气,江师兄说得有理。

    想象一下,他们三个要是同时做出月师兄刚才那副样子,师尊说不定伤心还未愈,又添惊吓。

    还是算了。

    秋茗张口,想说就顺其自然吧。

    结果江师兄先出了声,他前一句是对月年衣说的:“你做是有点浮夸,”后一句则转向秋茗:“但是秋茗师妹做,绝对没问题。”

    秋茗:“……啊?”

    秋茗很茫然。

    月年衣一脸严肃地审视着她,点头:“确实。”

    于是接下来一段路,他们十分拖拉。

    因为月年衣在对秋茗进行教学。

    “眼皮垂着,嘴唇先抿一抿,然后嘴角往下撇,嗯,对就是这样师妹,”月年衣比划着:“然后跟着我说:师父,对不起。”

    秋茗:“师尊对不起。”

    “要停顿一下,声音压低一点,”月年衣说:“再来一遍。”

    秋茗按照要求又说了一遍。

    “没错!”月年衣很激动:“师妹你这样子我看着都心疼,我保证师父看见,肯定什么气都没有了。”

    江溪雪也点头称是,难得认可月年衣。

    秋茗嘴唇动了动:“……好。”

    到了秋叙白屋前,是江溪雪去敲门:“师父。”

    很安静。

    月年衣走上前去,也跟着喊:“师父?”

    “师父你在吗?师父?”

    无人应答。

    秋茗观察着周围,说:“师尊好像不在。”

    “……”

    “……”

    这时恰有仙鹤飞过,不曾啼鸣一声。

    只有鹤翼扇动的风声,像无声的嘲笑。

    回去路上,三人分外沉默。

    秋茗不说话,两位师兄也不说话。

    “呃……”直到月年衣发出一个音节,剩下两人齐齐看向他。

    月年衣:“……看我做什么?”

    江溪雪:“你想说什么?”

    月年衣呐呐:“没有。”

    “哦。”秋茗和江溪雪都转过头,目光直直看着前方。

    *

    天清宗靠近后山处有一座院落,这里距热闹的练武场很远,故而很是幽静。院落前不远处有一处莲池,风景不错。

    那是从前。

    此时莲池中的莲叶被糟蹋得七零八落,水气因灵力运转而缭绕于四周,身处其中者视野定会受限。

    池子上方有人,是个少女。

    她鬓发都湿了,举着剑谨慎地注意着周围,身后剑光一闪而过,在水气中模糊不清。

    犯蠢了。

    少女——殷轻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刚才躲师尊的剑时怎么能往这边跑?

    现在水气挡住她的视线,更难应对了。

    这念头不过出现一瞬,寒凉剑光便从她侧方而来,殷轻菱目光一凛,经过多日练习形成的直觉助她躲了过去。

    她长吁一口气,额上落下一滴水,不知是水气凝成还是长时间精神紧绷导致她出了汗。

    剑再一次击过来。

    这次她没有躲过去。

    人从莲池上被打飞出去,摔在地上。

    “嘶。”

    殷轻菱呲牙咧嘴,好疼好疼。

    温寒寂走到她旁边。

    “师尊,”殷轻菱翻了个身,平躺着等待疼痛缓解,没力气起来,但是有力气抱怨:“你怎么半点不知道怜惜你的乖徒弟啊,太疼啦。”

    温寒寂看着她:“骨头还好好的,就伤了点皮肉,没什么大碍。”

    殷轻菱:“……”

    “一刻钟,”温寒寂接着说:“至多一刻钟就要起来,今日还没练完。”

    “啊啊啊——”殷轻菱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师尊,我到底要练成什么样子啊?我今天都能躲你两剑了,进步这么快,你让我多休息休息好不好?”

    温寒寂铁面无私:“不行。”

    他声音冷淡:“躲我两剑,你很骄傲?”

    “你是剑修,旁人朝你拔剑,你却只想躲,不战而败,还觉得自己进步很大?”

    殷轻菱闭上眼,小声反驳:“师尊怎么会是旁人?而且师尊你可是元婴期,我躲你的剑,这叫有自知之明,知道审时度势。”

    温寒寂不听她的,淡声:“遇强则强,才能进步。我的剑打你时,你不想战胜我吗?”

    殷轻菱:“不想。”

    温寒寂:“……”

    他指尖微动,剑影掠过。

    寒意袭来,殷轻菱迅速毫无形象地往旁边一滚。

    “师尊!”殷轻菱吓了一跳:“不是说一刻钟吗!你说话不算话!”

    温寒寂:“我说的是,最多一刻钟。”

    他眼皮轻抬:“握紧你的剑,挡住我的攻势。”

    “再躲,今日就别休息了。”

    殷轻菱崩溃:“好好好,我挡。”

    剑光再次出现,她咬着牙,克制住下意识要躲避的动作,提着剑迎上去。

    “锵”一声,麻意从手指一路蔓延至上臂。

    麻意之后就是疼。

    殷轻菱却愣了一下。

    疼,但是也没比被师尊打出去摔在地上更疼。

    既然这样,那她还躲什么?

    看到殷轻菱的神色,温寒寂就知道她明白了。

    “过来,打我。“他说。

    境界差距太大,殷轻菱当然近不得他身。

    但温寒寂会给希望。

    总让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能碰到了。

    就这样让她一次次坚持下去。

    两个时辰后,她疲惫地倒在地上。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殷轻菱神志不清:“师尊,我们明天再练吧。”

    这次是再怎么激都没用了。

    温寒寂低头看着与她并排躺着的剑。

    今日倒确实有了进步。

    后面几次她提剑朝他击来时,剑上有着隐隐的战意。

    他低声自语,却没想到地上紧闭双眼的徒弟接了他的话:“战意,什么战意?”

    温寒寂:“……你不是累吗?”

    他还以为她应该昏过去了。

    “师尊你快说,”殷轻菱声音很轻:“再不说,我就真听不见了。”

    温寒寂摇头,还是跟她简单解释了一遍。

    “所以,师尊你这些天这么……折磨我,”殷轻菱话说得断断续续,像是困得在说梦话:“就是为了这什么……战意?”

    “那你还不如……让我跟……温锦宸打……”

    要是跟温锦宸打,听他说几句让人听着就火大的话,说不定杀意都有。

    当然这话她没说出来。

    她真晕过去了。

    温寒寂无言片刻,给她施了个术,把她送回房了。

    夜半,殷轻菱才迷迷糊糊地恢复了些意识。

    头晕。

    师尊怎么这么冷酷无情。

    天底下的师尊都这样吗?

    *

    没成功跟师尊认错,秋茗这夜失眠了。

    躺了好久才入睡,天亮准时醒。

    睡眠不足,也不如昨日的事情给她影响大。

    在床上翻了个身,睡不着了。秋茗想,师尊还在生气吗?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想也是浪费时间。

    她叹了口气,还是起来练剑。

    不知道师尊今天还会不会来,如果没来,她就只能再去找师尊。多去几次,肯定能见到,月师兄教她的那句“师尊,对不起”,总有机会说。

    收拾好床铺,拿起三思,秋茗打开门,见到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晨雾流动,万籁俱寂。东边升起的亮光照着屋前的人与物 。

    师尊正坐在石桌前,抬眼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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