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走着,竟是走回了城中坊间。前方一路向前,再过五个坊门,便是宫城了。

    前方传来踢踢踏踏一阵铁蹄而来的声音,领头两个骑着马的身影,一个是郑裕安,另一个则是沈霂。

    郑裕安也出动了,那岂不是北衙禁军也来了?

    崔疏禾原地站定,阙特拓见状不明其中地回头。

    他的外族装扮到哪都很抢眼,于是乎不出意外地他俩便一眼被沈霂瞧见。

    糟了!

    她瞥了眼身旁气定神闲的阙特拓,面露难色。

    方才她就该想到,她一个旧臣之女,跟东厥来的王子在一块,确是不妥。

    沈霂眸色一凛,朝着她的方向策马过来。身后的郑裕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崔疏禾,却是愣住了。

    没有珠钗满头,没有花钿胭脂,崔疏禾只是挽着简单的发髻,穿着素净的束腰罗裙,那模样跟郑裕安心中的“崔皓”十分的相像。

    他想起今日特地去了太学院一趟,问了往日的师长,而师长说的话一直记在他的脑海中。

    “崔皓?哈哈,崔皓是崔家大房长子,集贤书院远名在外,他从小便是留在集贤书院中学习的,可从没来过太学院。他之前从定州来云安赴任,在翰林院做编修,是个有才学的人呢。”

    “没来过太学院?师长可会记错了?我们那会分明有一位姓崔的同窗啊。”

    “哦?姓崔?我记起来了。你去了西北,大概不知后边之事吧。那姓崔的小子,便是已故崔丞相之女,崔疏禾。人家啊,可是位小娘子。那会得知此事我也如同你现在这般神情,吓得一脸青白……诶?郑统领?你能听清我说话吗?”

    ……

    陡见二人,崔疏禾眸光一现,心中隐隐有了主意。

    目光越过疾马而来的沈霂,落在了身后不知道在愣神什么的郑裕安。

    沈霂下马,瞥了崔疏禾一眼,见她周身无恙,才朝阙特拓的方向抱拳。

    “七王子。”

    阙特拓手边不知何时揣了个莲花状的灯笼,对沈霂颔首示意后便径直朝着崔疏禾伸出,“方才崔娘子盯着这花灯看了许久,想来是喜欢。来,送你。”

    崔疏禾抽了下嘴角,迟缓地看向那盏做得精巧的莲花灯,又看向了阙特拓。

    可想而知,沈霂的眼神瞬变得疑虑。

    却没由得他出声,郑裕安火急火燎下马,奔了过来,将崔疏禾拉到身后。

    “什么花灯?!”郑裕安横眉以对,眸中似有火光四起。

    崔疏禾又是惊眸一眨:不是,这厮还嫌不够乱吗?

    阙特拓的目光轻飘飘地看向沈霂,又瞥了眼郑裕安,再落到面色不佳的崔疏禾身上,陡然一笑。

    “两位,太紧张了吧。方才满香楼冲进了大批的卫兵,本王在那瞧着崔小娘子被吓得不轻。本王怜香惜玉,寻佳人一同相伴,缓解小娘子的不安。难道你们大晋孤身一人的郎君与女娘,不能相伴而行?”

    阙特拓坦然的模样不作假,听得崔疏禾意外的抬眸。

    他的话虽显得失礼,但只言片语中便说出了是他去满香楼见了受到惊吓的崔疏禾,才一同相伴至此。

    一番话便将崔疏禾支开卫兵,无故从满香楼跑出作了一个由头。

    是她的错觉吗?阙特拓在帮她?

    但沈霂此时的神情不佳,下颌绷得紧紧的,心中思索起范鹤霆提起让崔疏禾去望月阁献祭的主意。

    早先他去酒楼见了范鹤霆,却逢崔疏禾赶来,倏然进了隔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等她走后,范鹤霆揣着那块崔疏禾递来的青玉,一改脸上的和善,冷言告知他再不对崔疏禾动手只怕崔疏禾会先阻了他们的事!

    想到这,沈霂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光,径直走向崔疏禾开口道,“阿禾,该回……”

    崔疏禾却打断了他,转头两眼放光,拉住郑裕安兴奋地说道,“你先前不是说要送兔子灯给我吗?”

    她的手带了点力,特地往后扯了两下郑裕安,直盯着他。

    崔疏禾也顾不及去想郑裕安是怎么认出她女装的,此刻也只有郑裕安靠谱点了。

    郑裕安有些僵直地转头,垂眸在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上。

    满眼都是崔疏禾顶着一张女娘装扮的脸,笑颜盈盈,眸起微波。

    崔疏禾虽面上浮着笑意,唇边扬起的嘴角却显得有些凝固。

    郑裕安愣个什么劲?赶紧给她回过神来啊!

    只要范鹤霆同沈霂说了日月之环的事,那芳时的藏身就危险了。

    待她回宫说不定就得被抓去琼华殿问话了,到那时洛臻手里的证据又该怎么办?

    见郑裕安脸上怔着,耳畔后又不知为何红了。崔疏禾咬咬牙,手里力度掐大。

    “嘶!”郑裕安手肘一阵刺痛,瞳孔瞪大了一圈,这才看清崔疏禾一直在朝她挤眉弄眼。

    “哦!对啊!走,我知道哪家的兔子灯好看!”

    郑裕安挺直了身,虽不知为何崔疏禾一副得赶紧走的神情,但他心领神会,立马应上。

    “不行!”

    “等等!”

    崔疏禾欲跟在郑裕安身后之时,另一侧手肘被两道力度拉住。

    阙特拓和沈霂一人伸出一只手竟是同时拉住崔疏禾。

    “干什么干什么?”郑裕安挑眉,跨前一步将那两只手拍掉,眼露不善。

    虽不知道阙特拓为何也伸手,但沈霂在几人面上转了一圈,眸子越发的深沉,“你该回去了,阿禾。”

    他朝着崔疏禾招手,眼眸渐起不耐。

    沈家尚有一堆事,望月阁中又……

    崔疏禾在那样的眸色注视中后退了一步,刚才躲在柜子中透过缝隙瞧清沈霂和范鹤霆对话的一幕陡然又清晰出现在脑海中……

    郑裕安侧头看见崔疏禾怔神、唇色发白,怒声朝沈霂说道,“唤狗呢?阿禾想去哪就去哪,想在这逞威严我劝你回金吾卫中去,随你呼风唤雨。”

    沈霂紧皱着眉,走近了两步,眼中暗藏着微微嘲讽,嘴边轻囔着郑裕安的那句“阿禾”。

    他竟是不知郑裕安对崔疏禾是何时这般袒护和亲近?

    沈霂轻弯着唇,将双臂轻挎在胸前,“阿禾是我沈家定过亲的未婚妻,我沈某人带走自己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妥?郑统领,是何身份来此说教?”

    无人在意的身后,阙特拓伏在腰后的手指逐渐攥紧……

    郑裕安被说得无言,涨红了脸握紧拳。

    崔疏禾瞥见沈霂那黑沉的眸子,心想是拉不走郑裕安了。

    “郑裕安,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临去西北前一夜,你同我说过什么?”

    因着郑裕安挡在她跟前,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有跟前的郑裕安听见。

    郑裕安不动声色地侧耳,想起了几年前的太学院……

    那时郑家要让郑裕安跟着一起去西北,清晨便要来接。

    他忽然半夜将崔疏禾叫醒,非要喊她一块喝酒畅谈。

    两人爬上屋顶,崔疏禾眯着困顿的眼,披着被子打盹。

    而郑裕安拎着两瓶酒,望着漫天的夜空,说起豪言壮志。

    “马踏尘飞!为报风云志,不妄堂堂七尺躯!”

    “待我冲锋陷阵,以身守境!来日……来日定能功名加身!”

    崔疏禾困得小鸡啄米般,但还是失笑道,“哦,你还在乎功名啊?我以为你最不屑……”

    可罕见地郑裕安没有反驳,低下头显得心绪不佳,“我当然想挣功名。你们都不懂,郑氏满门忠烈,多少长辈、亲族都为此长眠于黄沙中。可传来京中,却只有一句功高盖主……”

    郑家是先帝时的宗亲之族,永晋帝即位后明里暗里都想将其兵权夺回,甚至不惜让郑氏有心夺权的传言飞满云安。

    “我不甘心,郑氏为守边境付出了那么多,忠心耿耿,不该因为没有卖弄权势而被造谣至此。若有一天我能成为大将军,我会披着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与使命,光荣回京。要享受着这盛世的文官儒生、平民百姓,都感佩敬仰我郑家世代的忠烈……”

    少年那般的雄心,映在黑不见底的深空,如一把刺刀欲划破无尽的天际……

    崔疏禾记得她深思片刻之后问了那么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们所效忠的一切,实为虚无。又该如何?”

    平日一向惯会胡诌打诨的郑裕安却直接开口问道,“你是指圣人吗?”

    崔疏禾愣住。

    郑裕安轻笑,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擦擦唇边的酒渍。

    “忠的是国、是君、是家、是民。为臣者,谏明君,乃正道。若所效非明,裕安愿以身告天,力正其道。”

    毕竟是出身百年将门,饶是十几岁的郑裕安,雄心壮志也不容小觑。

    郑裕安当然记得临去西北前他说过什么,但在这当头崔疏禾怎么会忽然提起?

    “裕安,求你一事……城西十里,驿站后门的芙蓉树下,往东南两寸处挖开……此物十分重要,你看了便知。你要记得你当初说过的话……”

    不为任何虚妄私欲而放下的,所谓心中的正道!

    洛臻手握沈隋谋反的罪证却始终不敢入宫的缘由,估摸是沈家的权势、以及永晋帝的袒护。

    为君者若以强权压制,纵是板上铁证,亦有何用?

    崔家都能在罪案未定之时被抄家下狱,沈家又能如何动得?

    崔疏禾赶在沈霂动怒前微动着唇,将洛臻藏着证据的地方叮嘱给郑裕安。

    郑裕安此人心思纯正,做事直明利索,认定的事认定的原则,不为任何私欲所动。

    她没有别的办法出城,谋反罪证并非常物,若落在别人手中只怕引起更多事端。

    “崔疏禾!”沈霂见不得她避在郑裕安身侧乖巧的模样,迈步上前一把箍住崔疏禾的手腕,将她拉走。

    崔疏禾回头急切地盯着郑裕安,见他正色着脸朝她微微点头,她这才放心了下来。

    “拉马车来!”沈霂急唤着手下,不一会一辆乌金顶盖的马车驾了过来,他用力地将崔疏禾甩进马车,放下帘帐。

    “各位,先走了。”沈霂冷言道,目光扫过郑裕安与阙特拓,沉着脸提袍上车。

    马车身后跟着一队披甲卫兵,浩浩荡荡地往宫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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