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那么麻烦。”

    贾钰笑得纯良:“袅袅想来便来,不用下拜帖。”

    黄昏,天色渐暗。

    巷口被矮墙挡着的那一面,已经看不见太阳。晚霞浮在上面一层层像是桐油染制的年画。马车影子拉长,她和贾钰的影子一高一矮也被拉长,像是两株树苗。

    “不了。”

    花惊初抬腿,踢了踢脚上的白蕊秀荷鞋子。随着她的动作,小苗影子多了一根晃动的枝杈。她沉闷道:“贾钰,有些事情很难几句话说清楚。还是一切以定亲为准,你莫要再过界了。”

    顿了顿,看到贾钰原本小鹿般湿润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觉得自己讲话重了些。她连忙补充道:“……当然,若是你我真定了亲,我也能向你保证,日后一心待一人,绝不拈花惹草。”

    “定亲之后不再拈花?”

    贾钰笑得纯良,可他哪里纯良。一字一句开口道:“袅袅这话倒像是在说……定亲之前,还要与旁人厮混?”

    时光浸染墨渍,绝非一朝一夕能洗白。他表面上乖巧听话,背地里玩物丧志了三年。而在这三年里,每一个和她传出桃色绯闻的人都被他狠狠教训过。打一顿是轻的,费胳膊、废腿是常事,甚至还弄死一个。这些人名字记不住,数量贾钰记得清楚。正好两根手指加起来,十人。

    之前未曾定亲,他也不明白自己心意,由着她胡闹便罢了。可如今他们即将定亲,他也明白这个女子在心中的分量。那便由不得她了。

    虽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他已经盛怒。贾钰伸直一只手,他的影子也延展出长长的枝杈。他手松开,礼盒“啪嗒”一下掉落。里面的饰物摔得稀里哗啦,环状玉从盒子里滑出,碎在石阶上。

    他说:“是不是有第十一个?”

    “第十一个?”

    他说什么。花惊初微愣,不明白贾钰突然怎么了。只觉得脑袋像是快爆炸,很烦。揉了揉太阳穴,闷闷道:“改日再聊,我先回去了。”

    天黑的很快,谈话间夕阳就彻底落了下去。

    将军府出来一堆手拿灯笼的婆子,还有扛人字梯的小厮。摆好人字梯,婆子爬上去将灯笼挂好,底下的人踮脚、手持一根长明火又快又准的给里面油灯点着。左侧挂好,右侧也比葫芦画瓢,两个红色的大灯笼就摇曳在了将军府门口。

    花惊初扭头要走,可一只手扯住了她。

    “痛!”

    他比她小,力气却不小

    一拽,一拎。

    “抱歉,弄疼了是不是?”

    贾钰笑着,可他的动作更为粗鲁,一下将她扥了过去:“只是袅袅,你不能走。你还没告诉我那人是谁。”两个红色大灯笼摇曳,他的影子完全覆盖在了她的影子上,随着光线晃动而左右摆动,诡谲异常。

    “你松开。”

    对方非但没放手,反倒将拎着她胳膊的那一侧又提高了半分。

    “啊!”手腕像被铁钳夹住,能听到关节处骨头的弹响。“贾钰,你……”若是放在平日她肯定一个扫堂腿过去把他撂倒。但今日下午她被人按在榻上搓磨了好几次,此时浑身正酸软无力。

    真是因果报应。

    苦笑了一下,她放弃了。看,她多在意啊?每次都刻意强调“还未正式定亲”、“一切以定亲为准”……可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安国公府就会托媒人下聘,再怎么挣扎也是早晚的事。

    府门口的仆人早就被这一幕吓退,就连守门的八名带刀侍卫,也不知何时离开。三月春蝉,在灯笼亮起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嘶鸣声,而这声音听在耳中,像哭泣的低吟。

    手中的女孩不再抗拒,停下挣扎。

    贾钰心情甚好。他没松开钳制,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看到她浅褐色的双眸中满是平静。意识到她的顺从,内心得到极大满足,声音清亮道:“袅袅,那你先告诉我今日去了哪里。”

    他身高七尺有余,比大多数男子都高。但单手拎着她,并不能像九尺的人拎东西一样,杆子和秤砣是直着的。反而会像钓鱼,拉起鱼的时候,钓线和钓竿会贴近。所以此时,贾钰越将她拎得越高,她就离得越近,几乎贴在他身上了。

    花惊初吃痛心中又泄气,压根没意识到这点。对方的呼吸喷薄灼烫,让她更想逃离:“并没去哪。”撒了谎,“与朋友约在酒楼见了一面而已。”

    从贾钰的角度看,女孩肌肤白里透红,唇瓣水嘟嘟就像被滋润过一样,发丝略凌乱……今日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动人。他越看越喜欢,余光瞥见左右无人,不由得想低下头一亲芳泽。

    花惊初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他是什么心思,连忙错开脸:“贾钰,你过界了。我们还没正式定亲,你放开!”可她此时被钳制,压根挣脱不开。

    “就亲一下。袅袅我保证,从今日到定亲之日再不对你动手动脚。”贾钰感觉自己脑袋发热,捏着她下巴的手一用力,俯下身子。

    花惊初下巴疼说不出来话,脸鼓成小仓鼠,恨不得用两根大板牙啃死这个少年。她对于“亲亲”这种事是不抗拒的,更何况贾钰长得不差。但她讨厌的是,违背自己意愿的“亲亲”!

    不满,不高兴,讨厌!!

    然而就在贾钰低头的那一秒。

    “咻!”

    一道劲风滑过,她还没反应过来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突遭变故,贾钰一下侧过脸,松开了拎着她胳膊的手。等贾钰正过脸来,他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右脸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在渗血。红白相映,刺目得吓人。

    花惊初微愣:“这是……”

    贾钰擦了一下脸上的血,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转向马路那一侧。

    气氛明显不对,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她被这种氛围感染,耳边听着寒蝉一声声鸣泣,心脏突突狂跳。

    一个男子站在马车旁,月牙白袍衫。身高九尺有余,宽肩、窄腰,倒三角一样的身材。气质清冷,像一只目光深邃充满杀气的狼。脸上的半张遮面白纱随风摇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

    贾钰木着一张脸:“阁下是?”

    “世子贵人多忘事。”

    韩陌的声音传来,清冷低哑:“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贾钰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立刻检索出来一人。这种气场并不多见,所以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风月城,韩九公子。”

    两个人之间像是有火花一样噼里啪啦炸裂,周遭竟让人感到了生理上的寒意。蝉都不叫了,似乎意识到危险躲了起来。只有他们三人对峙,还有头顶摇晃的两个大红灯笼。

    贾钰手上蘸了血,指间搓了一下。

    脑海里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摘叶飞花出手伤我。第三个问题,他和袅袅之间什么关系。想着想着,声音不由得阴阳怪气道:“阁下出手伤人,怕是不妥吧?”

    韩陌冷冷开口:“哦,没看到有人。”

    贾钰攥拳:“可你伤了我。”

    韩陌声音平静,好像很无所谓:“没有。”

    “有。”

    “没有。”

    “有!”

    两个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

    “……”贾钰原以为韩九公子是一个好对付的风月门客,没想到胡搅蛮缠倒有一套。被他划伤脸便罢了,可竟然死活不承认。

    余光瞥见身旁的女孩,立刻跟溺水找到浮木一样,贾钰大喊:“有,就是有!袅袅看到了。”

    听见稚童似的吵架,此时又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这儿,花惊初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喂,喂喂!你们吵架,别把我扯进来啊……”都说一碗水难端平,那她到底如何回答?贾钰这小子故意的吧,干嘛非将她搀和进来。

    光线暗淡,月亮隐藏在云朵后不似前日狡黠,漫无边际的黑色幕布遮掩了整个星空。夜空之下,一切都变得静默和神秘。

    花惊初感到浑身像有蚂蚁在爬,整个人被小昆虫啃得不自在。支支吾吾说不来所以然:“刚才,确实好像……不,那个没有……”

    不远处,那双雾蓝色的眸子深邃又黑暗。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就好像如果回应了贾钰,会被他立刻吞噬似的。花惊初咬住下嘴唇,不愿再开口。

    “袅袅,你回答他!”

    看着女孩变得支支吾吾的样子,贾钰内心深处涌现一股无名的怒气。他是邺城内尊贵的世子殿下,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公侯。没人可以忤逆他:“袅袅,我才是你未来的夫君,你难道要帮一个外人吗?”

    无论她现在出声说“没看清”或者沉默,都等同于站了韩陌那一边。而贾钰这一句话,分明是在告诫和威胁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朱紫国皇女和西殇世子联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角逐失利的风月城一行人,迟早要离开的……

    换句话说,韩陌会离开。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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