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就放着水盆,一切都是准备好的。

    她伸出两只手插入水中,水又冷又冰,里面还放了冰块,显然是专门让她清醒的。用皂角洗干净指甲,将糖葫芦留下的糖渍也扣掉。双手洗完,手心已经被冻得又白又红。

    “走吧。”

    拿着银枪站起来,陈海一脸冷峻。

    这个男人,五十多岁。常年训练保养得当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三四十,平日里会将头发束起,梳理平整用发带系上。可今日鬓发凌乱,处处透着异样。

    陈海将大厅左侧第二个花瓶转了三圈,机关立刻启动,肉耳能清晰听到齿轮转动吱嘎声。很快,大厅中央挂了一副福寿绵延图的地方就敞开了一道缝儿。

    “走吧。”

    陈海闪身而入。

    花惊初跟在后面,心中既忐忑又紧张。

    她知道,今日多半就是“那个日子”了。从她八岁来将军府那天,跪在祠堂前看着台上供奉的三十八个牌位,其中一个名字叫做“陈江”。那时陈海便问她:“还记得你父亲的名字吧。”年幼的小袅袅被带到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死人牌位,更别提正值腊月寒冬,呜咽呼啸的声音像极了人的哭嚎。她吓哭了,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抱着怀中的布熊。陈海那时道:“忘记你的身份,从此以后你是寄养来将军府的表二小姐。你不姓陈,姓花。”

    一些记忆涌上心头。

    花惊初刚从缝隙中钻进去,木门就“咚”的一声合上了。里面空气不流动,闻着,有浓郁木头腐烂的味道和香烛燃烧的灰烬味。里面,仍旧是那个空间。

    陈海没管她,将手中的长银枪插到一边地上。从台中取了三根香点燃了对着牌位三鞠躬,插在了香炉上。白色香烟袅袅而上,在无风的室内直得像三根白线。但随着陈海说话的气流,它们开始在空中扭曲晃动。

    陈海:“过来,跪下。”

    听话走过去,这室内不隔音。能听到外围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她心虚的止住脚,那几人叽叽喳喳像是家中的丫鬟,在说上巳节自己采了柳枝和兰草,回来取沐浴用的毛巾,旁边人揶揄她粗心大意落东西害得她们还得回府拿。等这几人离开重新变得安静,花惊初才再次迈开步伐,朝祭台走去。

    说到底,心里太紧张。

    哪怕她知道这个空间是隐蔽的,已经存在至少十年了,除了她和陈海之外,只有大伯母崔蚌知晓。可仍旧心中不安,觉得像是被刺破了秘密一般,又拘谨又束缚。

    “跪下。”

    陈海重复了一遍,声音充满威严。

    地上没有软垫,花惊初直接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从八岁那年第一次踏入这个空间,后来她又来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受体罚的,陈海手中那一杆上阵杀敌的银枪,也是他惩罚她的工具。

    最初是因为她不肯在院内待,哭闹着想去找爹娘。他动手打了她。再后来是不愿意受训,扎马步和拉筋太疼了,她抱着布熊哭唧唧的诉苦。他再次动手打了她。

    然后,体罚便是家常便饭。只要稍微没达到要求,大伯父陈海就疯了一样用那杆银枪揍她的后背和臀部。

    “为什么?”

    彼时的小袅袅,完全不懂,完全不明白!

    她的父亲是陈江,而这个男人叫陈海。不难猜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更何况她还一口一个“大伯父”!本就年幼成了孤儿,怎么还要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

    “我不如也死了算了!”

    小袅袅嚎啕大哭,陈海什么安慰都没有,一巴掌抽上来,她立刻被打懵逼了。止住哭声,换成小声抽泣。也许是提到“死”字太敏感,也许是这次闹得太厉害,陈海终于告诉了她——她父母是被害死的。

    “你哭什么!”

    “呜呜……”

    “你知不知道,你爹娘是被害死的!”

    “……”

    “是吗。”彻底不哭了,因为心里是寒冷的、发抖的:“爹娘……”小袅袅又一次感受到了绝望和迷茫。当初听到父母死讯的时候她是如此,现在仍是如此。被抛弃,无人可以倚靠的害怕又一次占据了躯壳,让她抖得厉害。

    可她能怎么办,她这么小,她才几岁啊?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告诉她,爹娘是被害死的!让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背负无法承受的痛苦,就是你的用意吗?!

    花惊初愤怒的抬眸,她看着站在银枪旁边的陈海。

    这么多年全都忍下来了,谁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如果,如果当年他没告诉她这些,如果她不知道,或许还能成为一个普通女孩,不必卷入权力的漩涡中挣扎筹谋,不必与虎谋皮每日虚伪的对人微笑谄媚……

    可是没有“如果”,他说了。

    她也知道了。

    陈海见她跪下,长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密室光线昏暗的原因,这么多年保养得当的发丝看上去鬓角处有些斑白。他开口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自己的兄弟。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在世上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

    花惊初安静的听。

    陈海:“每当看到你,我就想起他。如果当年他没一意孤行娶了你母亲,没有私相授受不让家里人知道生了你……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又是长长的叹气。

    花惊初知道陈海今日叫她来,总不可能是忆往昔,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已经从贾府老太爷那儿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凤林将军”。一切不是巧合。

    “大伯父,直说吧。”

    花惊初道:“当初,你让我参加凤林将军选拔,原本是许诺我得到继承人之位后便可搬出府内自立门户。可前几天,我得知凤林将军便是我的生母,那一刻立即明白,所有事情都是你安排好的……为了这个真相我隐忍了十余年,一直听从你的教诲,攀权附贵学习斡旋之技,秘密训练骑射箭术近身搏斗。今日,你必不能再瞒我了。”强硬的仰头,她的目光充满刚毅。

    陈海笑了。

    这个笑容带着冰冷讽刺,还有一丝解脱。

    他道:“是,我是要告诉你。”

    四月,早春的第一批蝉已化为了蛹,可她似乎还是听到了寒蝉鸣泣的声音,一下一下,微弱又尖锐入耳。

    陈海盘腿坐了下来,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和她隔了两丈远。双手垂在膝盖上,用一种沧桑的声音道;“有些事情我也瞒不了你了。”

    “……”

    “世人皆知,凤林将军是病死的,死于瘟疫。整个东潭郡都死于瘟疫,属于一场天灾。但实际上并不是,是人祸。”

    “人祸?”

    花惊初紧张,攥紧了掌心。

    “十几年前,朱东和朱西在闹分裂。你爹陈江不听我的劝阻,执意要跟随你娘去那儿驻守。最初几年倒还平稳,偶尔会给家里寄信。后来,局势逐渐焦灼,朱东和朱西两派起了战火,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这和史书上记载的一致。”

    “对,不一样的是后面。”

    “……”

    “表面上的□□,已经无法掩饰内里的冲突。国民惴惴不安,整日处于即将爆发内战的惶恐中。国王宋明便派遣使团,去东潭郡,也就是朱东朱西交界、也是你爹娘驻守的那一座城池,主持和谈。”

    “然后呢?”

    花惊初奇怪:“当年说镇压叛乱但突然爆发了瘟疫,没说和谈。”

    “都是幌子,和谈是幌子,瘟疫也是幌子。”陈海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这间密室镶嵌在大厅和外走廊的内墙中间,并不隔音。可他毫无顾忌,大声道:“骗子,全是骗子!”

    “大伯父,你冷静点。”

    陈海握紧了银枪,眼睛变得赤红:“是屠城。”

    这两个字从他嘴中吐出,令花惊初陷入了一种惊讶和冷寂中。她能感到大脑非常的冷静,可心脏却如同一面小鼓,清晰地,“咚咚咚”的敲着。

    屠城,什么意思?

    谁屠城?

    “不可能。”花惊初摇头,她在天衍书院也并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只是装给外人看罢了。实际上兵书和策论都仔细研读过。

    她道:“屠城这种手段十分特殊。要么是以惨烈的方式警示不要反抗权威,要么是征服和教化失败而强行洗牌。这两种情况,东潭郡都不适用。而且朱东朱西之间的冲突,只是外化在这一城之内,可真正的矛盾,真正令两地区产生隔阂的原因是长久以来的资源分配不均,以及政策偏颇。根本原因不改变,只屠城,不可能。”

    “你真是长大了。”

    陈海用一种欣慰的目光看过来,不过语气变得充满杀意:“可太天真。忘记了屠城还有一种原因,那便是杀人灭口。”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理解!”

    花惊初愣住,整个人陷入了混沌中。

    她的父母被害死,是因为屠城?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屠城……为什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那可是上千万的生灵,是无数的家庭!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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