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听着花惊初的质问,陈海长长叹了口气。

    “具体的细节,你问他吧。”

    说完这句话,祭祀台上的香炉里插的三根香烛烧断了一根,似乎是有所回应般,角落原本黑暗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动。

    花惊初:“谁?”

    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从里面走出,穿着一双蓝白相间的靴子。身体被掩盖在厚重的黑布下,看身形是个男人。他徐徐走到牌位前,将那根烧断的香烛从灰里抽出来,重新点燃拿了一根,插在上面。

    陈海:“你跟她说吧。”

    黑斗篷转过来,正对着她。

    花惊初眼睛瞪大,看着对方双手掀开斗篷露出那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张脸……

    “老师。”

    她震惊了。

    面前之人竟是——郭奉啸!

    郭奉啸身为天衍书院,甲北班的老师,平素和将军府并无往来。她原本以为,当初自己去书院时被安排入甲北,只是为了让她藏拙,没想到是熟人照拂!

    对了,想起初见郭奉啸时,陈海让她恭敬地喊“祭酒”。虽时隔多年但仍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郭奉啸道:“这是他们的孩子?”“是。”陈海答,又将她往前推了下:“帮帮忙。”

    无数碎片串联起来,一切都变得合理。

    “祭酒。”

    花惊初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行礼,道:“请告之学生。”后面还有好多话,比如“何人屠城,为何屠城,我爹娘因何而死”……但真相即将揭露,这些话突然就问不出口。她原本还很镇定,此时却露了怯。

    陈海看向来人,原本紧绷的氛围有些许和缓。他笑了下,与之寒暄道:“郭兄,孩子小,不懂事。还得难为你一趟了。”他们一定是多年的交情。她很少看见陈海露出如此放松的模样。双手揣着,像北方寻常老头一样与朋友唠嗑,不似往日大将军的威武和气派,反而有种乡间粗野。

    郭奉啸撸了一下山羊胡子,回笑:“我啊,也装不了多久咯。她迟早得知道。”说完这句话,叹了口气,虽然尽量在用轻松的语气,但能听得出他内心的沉重:“这次结束后,我打算从书院辞职,告老还乡。”

    “你才刚四十便老了?”

    陈海哈哈大笑,调侃:“那我这快五十的人,岂不是该入土。”

    “哎。”郭奉啸摇了摇头:“邺城是非之地,不能久留。”

    “也罢。”陈海收回了笑意:“你是该离开。”

    两人寒暄了一阵,花惊初跪在地上焦躁难安。她寄希望他们赶快结束对话,又希望这种略带轻松的氛围再持续一会儿……她还没准备好。

    香烛燃烧,白烟袅袅。

    郭奉啸过来搀扶起跪在地上的女孩,用一种充满愧疚和怀念的眼神看向她。原本在书院混日子的老师,爱喝酒偷懒、贪财喜欢占小便宜的一个人,竟然露出了如此认真和自责的神情,让她的心里不由得一沉。

    要说什么……

    他要,告诉我什么?

    郭奉啸开口道:“我背叛了他们。”

    “嗯?”她不懂:“谁,背叛了谁?”

    “你的爹娘。”

    他眼中开始有泪光。

    光这一句话就令花惊初愣住,无法消化。尝试着去看陈海,却见陈海皱眉,察觉到她询问的视线时,沉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丫头,是真的”。

    郭奉啸跌坐在地上,拽着她冰凉的手放入自己手心里,开始一句句诉说:“当年,你爹陈江在镇远军中做左近侍郎,我呢,就是他旁边那一个右近侍郎。”郭奉啸看着削瘦,就是一介文弱书生。还真是无法将他与“右近侍郎”联系到一起。不过,他好似注意到了她怀疑的目光,摸了摸鼻子道:“是,我虽是谋得了这个职位,却不是正经途径来的……”

    “家中给了当年的参军校尉一笔钱,走后门将我塞了进来。在军营中拿不动枪,被同僚嘲笑。就只能从事文书任务,写写字。不过这也令我与你父亲相识。”

    郭奉啸说着,神情好似年轻了些。平日里拿着戒尺“哎呦哎呦”叫唤着头疼教不了的老师,竟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继续道:“军营嘛,真刀真枪比划的地方。即便身居高位,是个右近侍郎,也没人服气。经常吃饭赶不上热乎的,被子分不到厚实的,处处受排挤。可你爹不一样,他咬着一口干馍馍,操着一口流里流气的乡土话,直接就骂那几个狗娘养的,不仅帮我整理军务,还将自己那一份分过来。我是走后门进来的草包,你爹是实打实的兵将。他一出头,那帮人欺软怕硬再也没搓磨过我,日子就变得好了起来……”

    “你是不知,你爹喜欢吃馍,但他又觉得这玩意吃多了口干,所以经常啃一半就把剩下的一半丢给我。哈哈哈,这小子!”

    郭奉啸哈哈大笑,一下拍到了花惊初肩上。

    肉眼可见,他那张常年拿戒尺和书案的大手,原来也在虎口和手背的位置上有刀疤和伤痕。是她疏忽了,十多年竟从未观察过……

    “哎,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突然用一种有点哀怨,有点羡慕的眼神看过来,道:“你爹啊,终究是逃不过你娘的美人计。英年早婚。”顿了顿,似乎是忍了很久,他此时终于忍不住了,露出一副哀怨的神情道:“你说说,你娘那个婆娘有什么好啊?除了白了点,嫩了点,厉害了点,头衔高了点,哪能跟邺城的小娘们比……”

    “……”

    花惊初懵了。

    (在她的牌位和她女儿面前,这样吐槽她真的好吗)

    似乎心有多感,密室本来没风,祭台上的木牌却晃悠着掉了一块下来。室内安静,突然传来“咔哒”一声令三个人同时后背冒冷汗。

    花惊初:“额,娘……”

    郭奉啸低声:“我都憋了十多年了。”

    陈海:“咳咳,弟媳非礼勿怪。”

    郭奉啸薅了一根自己的长眉毛,他眉毛像两道须须儿一样垂在颧骨处,薅下来疼得“哎呦”叫了一声,道:“将军,我拔毛向你道歉还不行吗。都入土了,脾气还和生前一样大。”这话说完,左边香烛又“咻”的熄了,他才彻底闭嘴。

    听他“贬损”自己的母亲,花惊初倒没太大感觉。从小阿谀谄媚,看人眼色长大,她早就习得了一项本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何须听别人说什么,要看旁人做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郭奉啸“背叛”了她爹娘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个背叛,肯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背叛,不然大伯父陈海第一个饶不了他,也不会这么镇定,还似多年相交甚密的样子吧?

    郭奉啸恢复正经,咳嗽一声:“总之,没多久你爹拿出全部家当和你娘成了亲,在军中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席,大家伙都很高兴。”顿了顿,似乎是想找补:“你娘倒也没那么不堪,只是为人凶了点。很少有人和她相交,在遇到你爹之前,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月亮喝酒。我们也不敢离太近,毕竟凤林将军是整个营帐的统帅,而且还是个女人。”

    花惊初心里踏实了很多,有点期待后面的故事了。不由得追问道:“后来呢。我爹和我娘,他们……”他们恩爱吗,他们关系好吗。这些话还是问不出,因为人已经不在了。只是徒留伤心罢了。

    “孩子,别怕。”

    郭奉啸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声音柔和道:“他们很好。只是后来,遇到了一些难事。”他陷入了回忆,表情有痛苦和纠结。

    “……”

    “朱东朱西冲突加剧后,悠闲的日子便结束了。”

    “发生了什么事?”

    “国王派人和谈,朱东朱西同意和谈,三方约定在东潭郡县城内进行磋商。我们作为当地的驻军,自然要负责和谈的安全,却保顺利进行下去。”

    郭奉啸开始有些激动:“可这都是阴谋!”

    他的语气变快:“被派来和谈的人是一组小队,他们说负责文书的那名官员在路上因水土不服病死了,所以临时抽调我这个右近侍郎做文书。事后想想,那人怎么会是病死,多半是察觉到他们的阴谋,被杀了吧!”

    “总之,机缘巧合之下我来到了他们之中。也知晓了一些外人不知到的事……”郭奉啸苦笑,掏了掏耳朵,吹了一下耳屎自嘲道:“都怪我喜欢听墙角。一听才知道,朱东朱西哪里是内乱,分明是傀儡。朱东背后的势力是风月城,朱西背后的实力是西殇,它们两个大国蓄谋已久,早就对朱紫这个地方垂涎三尺,都想要占为己有。但三国鼎立,局面稳固。即便朱紫是弹丸小国,仍旧凭借自己极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其余两国产生了牵制和平衡的作用。所以它们坐不住了,渗透势力,意图分裂,然后便是战火四起……”

    “什么?”

    花惊初彻底懵了。

    原来当年“东潭郡事件”并不是一场普通的内乱,而是背后有人指使,刻意而为!原来看似平常的“三方和谈”竟然潜伏着如此危机!这不就是十余年后的朱紫,当下的“联姻”,岂不是和当年一般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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