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皇在家国大事上昏聩无能,固执己见,但在帝王的权衡纵连之术上却意外无师自通,有着灵犀一点。

    这一点灵犀就刚好表露在那上可调千军万马,下可号文武百官的虎符身上。

    虎符,那是怎样的一个物件儿呢?

    余瑶勾着唇,双手笼在袖中慢悠悠跨过了殿前门槛,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长乐宫之内竟然还有宫人勾留着不肯离去。

    略略一扫,只见宫人们散在各处,垂首屏息举止悄然,手上自有章法地翻着箱倒着柜,秩序井井,有条不紊。

    这是……在搜查什么?

    余瑶脸上的笑倏尔就淡了,停下脚眼皮子一垂再一掀,束着手好整以暇看觑,也不出声,更不呵斥,只留唇边一抹将尽未尽的笑玩味地挂着,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唇上挂笑,眼睛里头却渐渐封了冰,凉得很。

    等终于有人瞧见她一个惊神险些错手打翻东西,手忙脚乱、六神无主间光明堂堂地昭显着她们的心虚和狼狈,混乱不堪,余瑶才笑出声来。

    唔,原来还是会怕的。

    她悠悠踱步过去,神色含笑语气轻柔:“你等……在做什么?”

    等李不遇跨进门来,这场好戏将将演到高潮。

    只见满地宫人跪伏,瑟缩噤声不敢言语,而那正正前头,长身站立背对着他、面对着宫人的余瑶连说话的声气里都带着状似愉悦的轻笑,似在思索:“在为我收拾行装?是哪个?这等好心。”

    李不遇一怔,凭借着自己素来的机敏倏尔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并在心内补足了余瑶未尽的话:恁的多事。

    含着笑的话儿里掩也掩不住的杀气腾腾,冷冽刺骨。

    他浑身一个激灵,竟是瞬时冷汗透背,仿佛刚刚瞧见、听见的不是满地宫人、主子问话,而是余瑶公主先前手起刀落,狠辣将她父兄的人头收割时的冷漠面容以及血溅于地时,那尚还冒着腾腾热气、促促惊惶的噗呲声响。

    李不遇立时低头。

    下一刻就感受到一道冰冷中带着不耐的视线扫过,那是在察觉到他进来的响动之后立刻就扫看过来的余瑶的视线。

    “李公公。”

    余瑶一声嗤笑,顷刻间笑意消湮的脸上戾气隐隐聚拢,翻涌着升腾不止。

    “你的人?”她问,直接而不留情面。

    李不遇躬身垂首尊敬答:“奴才虽为内监,但却并不管这宫婢事宜,更无权插手殿下私事。”

    “言下之意那便是廖宇立的人了。”

    见李不遇毫不犹豫将一应干系甩脱干净,余瑶吃吃笑一声,面目冰冷,疑也不曾疑似的跨前一步,弯腰用手中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匕首抬起宫人低垂着的脸面,眼见她面色惨白,神色惊恐,手上力道也不减半分,压着唇角眼里含霜。

    “廖将军前些时才送进宫来服侍父皇的宫人……”

    她缓缓叙说着,手上力道渐重,逼得宫人不得不吃力地仰起头,直面她冰冷仿若看着死人的视线。

    余瑶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将落未落,晶莹的,惊骇、畏惧、恐怕疯也似地往外冒涌。

    她只是讽刺一笑:“怎的,这才殡天几日,便又转投了旧主听他号令?难不成我余氏皇族就这般无有威严,树倒即猢狲散么?还比不上一个将领……余威深重?!”

    李不遇一双手猛然在袖中攥得死紧,她知道?她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知晓那些宫人的脸容,知晓她们是何时进的宫、为甚进的宫?!

    从何处?从哪里知晓的?她此前分明被幽居长乐宫,半步都不允踏出?!

    李不遇心内霎时翻起滔天巨浪,骇异难名,周身震栗。

    余瑶一个抽手,冰冷的匕首鞘面猛然被抽离,宫人不防,支撑一去险些软倒在地,只觉不止下颌下那小小的一片皮肤,而是周身、全部都变凉了,整个身体都脱力似的在抖、在发软。

    她哑着声抖着嗓,泪水簌簌而落:“奴婢……”

    余瑶并不理会她,漠视她好似在漠视一个并不存在的物件儿,连眼神都懒得再送,转向李不遇她神色覆霜,声气微寒:“你来又是做什么?”

    冰冷的视线扫李不遇一眼,也不等他答,径自脚步一拧走向内室,不闪不避的,直骇得那跪了满地、挡了她路的宫人忙不迭东倒西歪躲闪,就怕将她绊倒,也怕自己遭殃。

    一副没闲没空听他答话的模样。

    李不遇微顿,稍作思量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冒死上前,却见余瑶忽一顿足,侧脸淡声:“滚出去。”

    刚提起的脚立刻就在半空中僵滞住。她在同谁说话?同宫人们?同他?李不遇皱眉。

    “带上你们收拾好的物件,滚出去,若再有下回……”

    一声冷笑结束了这一句令人惊骇的话,余瑶的身形隐没于遮蔽着内室的重重帷帐之间。

    李不遇:……

    他放下脚,默看着那些宫人们在呆滞一瞬后如蒙大赦手脚迅速收拾了东西就走,跌跌撞撞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

    犹疑一息,到底还是留在了帷幕外不曾入里,李不遇恭着声道:“殿下,奴才有事要报。”

    眼观鼻鼻观心静等回复,可等了半晌,内里却悄无声息,连有人走动的脚步声都听个不见,衣裙摩擦的窸窣声也无。

    李不遇静心等着,拿出自己最好的性子,但渐渐愈等愈惊疑,愈等愈心焦,直让他后来不得不在心中反复斟酌疑虑自己是否说错话,余瑶又是否尚还在殿内。

    不能的,长乐宫地处偏僻,就只一处宫门,如何还有别的出去之法?

    还待出言试探,内里一道毫不留情的讥讽忽的传了出来:“有事说事,藏头漏耳,难不成净身局的老太监把你嘴巴也阉了?”

    阉。李不遇额角青筋一跳,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阉!去她祖宗这位公主的性情果真不是个好的!就如先前城墙上他所说,疯子!都是疯子!这余氏一族就没有一个心智正常的!个个都以折辱他人为乐,怪不得她先前被囚长乐宫,眼下又想将千里江山拱手奉送!

    想想也便只有疯子,才会亲自动手弑父杀兄,才会亲自出口将满朝文武得罪,将自己送进火坑!她怎的不想想她孑然一身的亡国公主往后能有个什么好结局!

    得罪他一个失势的阉人,哈,阉人,对,她所鄙薄的阉人便罢,得罪大军在握的廖宇立,她便不怕姓廖的临时倒戈,弃了那可有可无可笑的忠心杀了她自立为帝么!

    届时可是万民拥护、将士相随!那些宫人可是廖宇立的人!她知道,还毫不客气地将人打发!

    便是姓廖的不做那黄袍加身的勾当,那正赶来京都的北静王呢?!她也不惧?!

    一只手拂开帷幕,余瑶迈出身来,正好瞧见李不遇面上那尚还来不及掩去的惊怒以及刻毒阴沉,当下脸上再现讥嘲,道:“怎的?不是?若不是那你便说,说来听听。”

    她住了脚,纡尊降贵等他说话,语气漫不经心,态度前所未有,但那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瞧谁都像在瞧污水里的一条癞皮狗,连搭理都是一种恩典恩赐的眼神。

    李不遇觉得自己需要再做一下心理建设。

    不待他细想太多,余瑶漠然要与他错肩出得宫去,李不遇深吸一口气,沉声唤住她道:“殿下,北静王殿下就在皇城外了,领着他的一支精锐。”

    拖拖延延,直到眼下他才真正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开了个头。李不遇狠狠压下自自己心里暴涨起来的不该有的怒意。

    北静王。

    余瑶脚步一停,唇角一勾,转回身来:“哦?如此。是以,他同我长安公主有何干系劳你大驾?”

    她的态度可说是近于一种奇妙的愉悦,李不遇隐隐觉得古怪,皱皱眉仍道:

    “北静王殿下是前来解我皇城的围城之困的,若有他在,北国军队退兵之日便指日可待,方才廖将军……”

    “想借廖家军之力与城外自己的军队里应外合,联手破敌以解围城之困,甚至自己入得城来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余瑶打断,似笑非笑。

    “好计策,不过,同我何干?还请李公公解惑。”

    她闲适自在地于低头弯腰的李不遇前头站立,眼睛里笑意渐明,甚至含着些微妙的鼓励,鼓励面前这低三下四的人一口气将他真正想说的说出来。

    这公主还在装傻!

    李不遇只觉得自己唇舌发干,嗓子艰涩,他舔了舔唇,深吸一口气道:“论行军打仗,与殿下自然无关,殿下不消劳心,但……请殿下将手中虎符交与奴才,奴才再转交给廖将军以助守城,殿下您定也知晓,这虎符,事关……”

    虎符虎符,一个二个的都来找她要这东西虎符,他们怎就这般断定那劳什子虎符是在她的手中呢?

    余瑶唇边浮笑,看着李不遇好一阵,久得李不遇忍不住冷汗直冒,收住话头怕她突然发疯用刀刺人,却忽听她说:

    “长安仍是不大明白怎么原先李公公你还说着北静王现下就又转到了虎符,难道那北静王就是虎符不成?还是说他同虎符割舍不开?那奇了,照父皇生前的意思,这虎符当是任何一个将领都摸不着的才是,那北静王怎会见过,还割舍不开?”

    “再者,长安之前城墙上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

    她的声音柔柔的,温婉端持,无辜得要死:“长安并不曾见过那什么虎符,你和廖将军莫不是找错人了?”

    “况且。”她轻细的声音倏尔一变,宛若毒蛇吐信,撕下伪装,总算从温暖柔旭中带扯出些阴冷的意味来,“这城破与不破,守与不守,总是你们一厢情愿,同我又有何干系?李公公,你和廖将军还不曾清楚这点?”

    “若是,那你们完全可以去向北军乞降了,也不必等什么北静王瞿雪风,因为没有脑子的人,守不住这皇城,根本不必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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