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下李不遇垂着的脸面倏尔一白,接着涨得通红,他一霎愣住、惊神、不可思议后心里陡然冒窜出一股邪火,双拳紧握,蓦地扬首,话中带刺,语速极快。

    “奴才想公主殿下想必是锦衣玉食、穿貂披裘惯了,不曾过过底下人的苦日子才会这般轻描淡写、事不关己。国破家亡这事,哪如公主所想的那般轻易。生于斯,长于斯,公主既身在皇庭,也是晓事的年纪,便也合该担起些皇庭的责任来,不然,余氏皇族那才是如公主先前所说,半点威严都无,树倒猢狲散。”

    话将要冲出口时到底还是收了一收,没有冒出什么忤逆的词汇,可纵使如此,这番话由他现在一个生死不由己的人来说委实僭越鲁莽,且其话中尖酸刻薄、忤逆暗讽之意虽未明明白白拍人脸上,但也愠怒又□□,大胆又妄为,一怒之下的冲动,也足够让他在刀口上滚过百遍。

    心内一个“咯噔”,李不遇慌张几息,强撑着不让自己露出怯来,保持着最后的姿势一动不动,思绪开始急转。

    余瑶双眼一眯:“李不遇,李公公。”

    她连名带姓,声调转低,语气转凉,冷笑连连:“李不遇,不遇,我记得这名姓还是父皇替你取的,夸你出口成章、颇有本事,只惜入了宫,‘怀才不遇’,今日听你这一番见解,动怒之余还如此文采斐然、言辞切切,倒也当真不错,老皇帝这名儿适当,只惜了那两个字,践辱了。”

    她径下断语,言辞刻薄。

    “既惜才,怎的之前不把你也丢言官里头进谏不能、隔日便斩?也好让你在死前有个好用处。表里不一、言行难同,你不仅继承他的继承得一丝儿不差,还多了一分睁眼说瞎的本事,不愧是他手下的一条好狗,比他还要能耐几分。”

    她身上原本偃旗息鼓的戾气隐隐又有再起之势,渐成燎原之火。

    “锦衣玉食,穿貂披裘?”

    匕首尖划了划自己身上,像是惊异,接着刃尖一转,点在李不遇身上那色彩黯淡,灰扑扑,但若是打理好了也该丝一般顺滑的衣上,那是廖宇立疏忽之下未曾发现的这阉党中饱私囊的证据。

    “莫说我,难不成李公公你便不是?甚至有些时,穿得比长安还要好呢。”

    她声调儿里敛着笑,本意里却是寒凉带着刺的,凉意愈来愈盛,刃尖也慢慢慢慢移动,将李不遇从头定到脚。

    “也在皇宫里养了那么些年,虽然少时被阉吃了些苦头,但近些年来作威作福,贪魇如你也该找补回来了。照着这意思,难不成你也得去那城墙上头守城,与诸将士同生共死?那怎的你还在此处呢?李公公你作为皇城大内监的责任呢?”

    刃尖点落在他的心口,一圈一圈颇想不明白似的打着转,时点时不点的,纠缠着缠绕着不肯去,带着一股尚还收束着的狠劲,贴着衣料的温度薄而凉,冰得彻骨。

    “嗯?李公公你怎的不答话?”

    李不遇亡魂皆冒,动弹不得,半晌不能答。

    余瑶就含着笑,声调温柔替他答:“说到底,李公公你也不过慷他人之慨。长安就有些好奇,你既失势没权,老皇帝死了,一直溜须拍马着的太子也死了,廖宇立对你不耐烦,我么,也不用你的奉承,那你还尽心尽力保这皇城做什么,还听廖宇立的来拿那虎符?早些逃出去不是更好么?”

    “莫非……”她神情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莫非你是想借花献佛给北静王示个好?毕竟那可是唯一一个还有可能让你巴结并助你逃出生天的人物,是不是?”

    她说着轻笑一声:“但那可很不妙,因为我现下就想取了你的性命。李公公,你当如何?”

    话落,余瑶面上所有含着笑、温柔着的表情都消失殆尽,冷笑一声,她将手前送,已是感受到那血肉在前的阻碍感了,只消再用力半分、再前进一步,当场就可让这大言不惭的阉人血溅三尺。

    李不遇脸色煞白,当如何?她分明是在逼他选。

    举手反制?不失为一策。以这刃尖点在心口的似有似无的力道,以这公主冷眼静待不设他防的情景,他便是猝然暴起逃脱反杀也未必只是天方夜谭。

    只是,他反制之后呢,以廖宇立那顽固不知变通、对正统忠心耿耿的习性,只怕前一刻他才从余瑶手中逃脱,下一刻他便成廖宇立的刀下之鬼!

    尤其还有那枚虎符,那枚大有可能被余瑶私藏起的虎符,使他同余瑶相比简直一文不值!廖宇立现下还留着他这权宦的一条命都是天赐!

    那就此束手认错?

    李不遇眼光疯狂闪动。

    他不肯甘心!高高在上久了,就是先前他迫于形势不得不屈服,心底里也还是有一股让人恼火厌烦的自傲在,他不肯真正低下头认错,因为感觉受到了精神上的折辱,便是一时服软心里头也是愤恨又不屑的。想要他自断脊梁、自折高傲?!做梦!

    余瑶冷眼看着面前这人眼光闪动、面色挣扎,心中不耐觉得给的时间过久手掌都将要前送了——

    李不遇服软、服输了一般垂下双目,低声道:“是奴才……过分越矩。”

    这么一句,余瑶没有动静,手上施力。

    李不遇暗中咬牙:“大错既已铸成,奴才听凭殿下发落,死有余辜!”

    登时抿唇闭目,不闪不避直迎着余瑶的刃尖而来。

    余瑶身形不动,匕首入体刺破血肉,竟也稳稳当当,一丝不及防的颤抖都无,冷静得可怕,仿佛就是在等他自己往刀口上撞。

    李不遇脸上刹那血色尽失,面白如纸,半做戏半孤注一掷的求死行径败于疼痛和脱力卡在半途,他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视线模糊,却还是瞧见面前这公主面色不动、神态覆霜,眼也不眨,像是他不是要死在她手中刃下一般。

    这……这蛇蝎心肠的女人!

    心内的怨毒吐不出口,余瑶盯着李不遇苍白中暗含狰狞的脸,看不出喜怒,半晌讽笑一声,握着刀刃才要缓缓往两边搅,再往深送一些。

    “惧了?那便……”

    兵戈武器的相互撞击声、大队兵士的有节律脚步声,余瑶霍然转身。

    长乐宫大殿门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开,几个兵士手握长缨、身负重甲,扫殿内一眼,也不管不顾,径自分站两侧,由得一人大马金刀、龙行虎步地进来,刮进殿内寒萧肃烈、铁马金戈的霜风。

    余瑶面上戾气一瞬涨而又落,又勉强沉敛下换成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表情,她微一眯眼,与来者隔着一个大殿的距离遥遥相望。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①

    一个将领,同样身披盔甲,长缨染血,眉眼含着锋锐,态度凌厉傲然,他跨进门来,让整个殿内都好似被带进了战场的风沙、漠北的霜雪。

    风尘仆仆,身上的霜风尚还热着,新鲜得宛若刚刚下马。

    桀骜不驯,一股野气,整个人都好似一柄刚刚出鞘,痛饮鲜血的宝刀。

    并非廖宇立,余瑶面色平静。

    对方亦脸色漠然,只视线直白,暗含凌厉地将她看着。

    两边互不言语,亦无有互相见礼、自报家门的打算。

    “殿下。”廖宇立自后头进来,皱着眉一个俯身。

    “廖将军。”

    余瑶淡淡的,收回与将领对视的视线,垂下去的手抬起来,就着袖口像是要擦拭匕首,又想起什么,蹙蹙眉一把拽过李不遇,粗鲁粗暴地在他身上擦过,抽身就走。

    也不管李不遇心口受创,又一惊北军破城心神缓怠,再被她一扯已经是要支撑不住跌在地上。

    “廖将军不去守城,来我这长乐宫做什么,今日我长乐宫可是热闹得很。”

    她语气不耐,视线一扫那几个小兵,没有询问的意思,只道:“如此兴师动众,好大的阵仗。怎的,讨赏来的不成。”

    顷刻间身份翻转,变为摇尾乞怜的求功者。

    对面几人面色一变,各不相同。

    沉默且压抑的气氛里又带上了股挑衅的火药味。

    廖宇立一顿,纵使他已经对这位公主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的说话风格有所领教,现下也是难以波澜不惊,不作多想。

    从古至今就没有被救的人这般粗鲁地对待救援者的,她未免过于狂妄自大、不识礼数。

    那些初来乍到的兵士们更是直接率性,脸色齐变,目露不善,盯着前头那说话毫不客气的女人就像是盯着将要斩杀的敌军。

    侮辱他们将军者,死。

    余瑶冷笑一声,摩挲着手上擦干净了的匕首,睥睨道:“北静王?”

    自始至终面色不动,缄默不发一言的将领被点名,这才缓缓将那已经垂下去的视线重钉在公主身上,一霎他身上气势极张,宛若雄狮觉醒。

    那被他盯住的人,本应像百丈远外被箭矢瞄准的人,心慌意乱,不意何以已逃出百里之外,心头尚有朝不保暮、命在旦夕之感。

    他道:“是。”

    眼神压制,沉沉不明,唇角微抿。

    余瑶再一声冷笑,见他应了直接兴师问罪,下巴微扬:“久闻阁下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但今日一见才觉不过如此。”

    “你手下两位亲兵出入我长乐宫如此大胆不忌,是为何罪?!”

    “咻——”

    那箭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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