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滔天火光的大宅不远处,一个瘦细的身影半蹲在桥边。

    一动不动,比桥墩还冷、黑石般坚硬。

    骆灿第一次对蔚细有这么深刻的印象。

    八百里外,曾有一座不为人知的浮隐山。

    七年前,漫山遍野疯长的树木间,有一片开阔的空地......

    “师妹她,虽然经常下山,但她女扮男装,不会有登徒子去招惹她。”

    “嗤......她都该出阁了,就这,谁敢要。”

    师父的手攥紧竹竿。

    一名弟子的目光落到他手背突起的青筋上,有些紧张地找补道:“师父,您、您别听他胡说,师妹轻功绝顶,旁人根本连她的边儿都挨不上,您别生气,仔细您的伤。”

    “轻功好就保得了平安呗?鹰隼飞得不比她快----箭法好的照样射下来。”说话的少年,下巴尖瘦,若不是眉目寡淡,倒也算得上是一副清秀模样。

    师父嘴唇抖了一下。

    有人拉了一下尖下巴,低声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眼看师父火气越来越大,弟子们的智慧在脑子里拧成几个螺旋,可能拧出了水,终于有人急中生智地辩解道:“其实...其实也不怪师妹,都是那些纨绔们生出的事!师妹她就是心地善良,爱打抱不平,而且您看,她不是一直很平安么...”

    她倒是平安,师父闭了闭眼,一阵心痛...

    前天,因为山下张家纨绔和她起了争执,她将纨绔家猪栏里的猪都赶到了纨绔老父的寿宴上,那几十头猪看见满院的宴席,猪眼发亮,欢快地蹬起小短腿儿奔向酒桌,冲得满院富贵人仰马翻。

    七天前,因为大夫没能治好她养的鹦鹉,医馆夜里被吊了三圈火红的朝天椒,不会武功的大夫一众人仰着头,流着泪,花了整整两日才清理干净那些辣椒。

    一个月前,一只倒霉的商队被她撞见,队伍里最金贵的汗血宝马被她一眼看中,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偷出来,骑去隔壁镇子玩了两天,最后好歹将马还了回去,还颇为讲究的在马背上搭了一袋子酸枣,算作租借的费用。

    富商抚着他出去时毛鬃油亮整齐,回来时马毛粘成几坨的宝马,差点儿没能认出来,富商伸手撩开马刘海儿,和马儿一对大眼含泪相对。

    不想再数了,数也数不过来.......

    “师姐说,那富商也不缺钱,她拿来耍耍有什么不行,最后不也还回去了么。”一个头发浓密乌黑的小少年,小声辩解道。

    “砰!"竹竿重重地杵到地上。

    看着小少年眼里的理直气壮,师父气到眼珠子都要崩出来。

    “再这么惯着她,她要蹬皇家屋顶上天呐她!”

    师父大约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常年一身邋遢要饭的装扮,也不像登过大雅之堂的样子,骂弟子无法无天时,最了不得的形容,便是千里之外,他想象中贴金砌玉的皇家屋顶。

    他把那根经握得半包浆的竹竿,在空中甩得“啪啪”作响,弟子们马上很有经验地做鸟兽散,竹竿不出意料地抽在腿脚慢的弟子身后,午饭前,提前给徒弟们上了一盘“竹笋炒肉”。

    他边揍边吼:“功夫没个长进,大字又不识几个,整日下山,带坏了师兄弟!”

    随着长袖甩动,他身上那件不常洗的长褂子,在空气中留下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

    一院子的鸡飞狗跳。

    山其实挺大的,只是师父黄闵这个老男人实在不是什么讲究人,书堂、饭堂就草棚子似的各搭了那么一个,毫不讲求享受,似乎只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供这些崽子们住,也就行了。

    这里连片的深山,都是悬崖峭壁,人烟不见一点儿,山间的狍子、野兔,和清澈山溪里养的鱼,喂不饱骨肉一起长的徒弟们。

    午饭时,一群弟子围成一圈,嚼着碗里绿油油的野菜。

    “二师兄,你又气师父了。”

    “是我,还是那丫头?”尖下巴靠在一根柱子上,眼皮都不抬,筷子在碗底用力拨拉两下:“没一日消停的。”

    “是我没有看好她。”旁边有个青年道:“师父说得对,要是平时多教些书给她,就会文雅许多。”

    “嗤——”,尖下巴嘲讽地笑了一声,挺起身子走了两步,在青年身边坐下,眯着眼睛,拉长声音道,“大师兄,你真不用自责.....”

    他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一指自己:“功”,接着,他指向人堆儿里的另一名少年----成”,他手指在空中划过半圈,接连指过去----“名”、“旧”。

    没错,功成名就的“就”字,因为师父不会写,那名弟子的大名,就叫做----“黄旧”。

    那个最后被点名的,结结巴巴又带些不甘地道:“旧、旧也挺好的,哪次罚我写、写字,我、我不是比黄眉先写完。”

    挤满了弟子的饭堂里一阵沉默。

    黄眉端着饭碗,直着眼儿半刻,无言以对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除了大师兄入门的时候,已经六七岁,自带名字,从二师兄黄功在襁褓中被师父捡回来开始,后面的弟子们就没那么幸运了 。

    那时黄闵不知吃了什么没文化的亏,非要给自己这个无名无姓、更像是孤儿之家的门派里的每个孩子,都起个能千秋万代的好名字。

    老男人搜刮尽自己肚子里的几滴墨水,接二连三地给徒儿们起了一堆诸如“功成名就”“光大门楣”之类的名字。

    只不过“就”和“楣”字写成了“旧”和“眉”。

    而那个让师父想了两天两夜几乎想破了头、后来则令山脚下十里八村都胆战心惊的师妹的名字,就叫做蔚细。

    不止姓名和别人不一样,师父他老人家更是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小师妹。

    “早揍上两竹竿就好了。”尖下巴咬了一口馒头嘀咕道。

    像往常一样,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两只葱白指尖覆上一块粗糙鄙陋的石头,随意地拨转几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四下扫过一圈,一边咬上一口红脆的苹果。

    随着“咔咔”两声轻响,原来平顶似的山,忽然长出一截似的,忽然长出一截山峰。

    一道凭空出现的石门常年竖着一面大旗,暗红的旗面上一个“义”字,风中猎猎。

    少年一脚挑起地上的油纸包,将它甩到空中,手指尖从细绳中穿过,吊儿郎当地勾着,脚尖颇为随意地怼在另一块山石上,浮隐山顶连同他瘦弱的身形,便一同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进山门。

    突然,一道破空绿芒如梭子般呼雷引电地迎头呼啸飞来,少年没料到此处有人暗算,来不及拔出腰间匕首,咬着苹果,单薄的身子竟借着即将扑到面前的凛冽清风,轻轻地飘了起来。

    那情景,好似一片树叶被风吹起,又不慌不忙地落向别处。

    少年眼角余光扫见来人下巴上的山羊胡,立刻顺滑地跪了下去,一脸知错地低声道:“师父。”

    黄闵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经脉,大概是被自己这唯一的女徒弟气宽的。

    “蔚细!你又私自下山!”

    蔚细抬头看着黄闵,心道:“师父一把年纪了,胡须和头发也不见一丝变白。”

    黄闵怒道:“你还把门规放在眼里吗!整日穿成男人的样子!”

    蔚细心道:"每顿没个荤腥的,他老人家还能如此康健。"

    黄闵一手指天,喷吼:“看看!现在几时了!”

    蔚细:"听听,这底气多足!"

    黄闵还想吼,然而看着蔚细那双既毫无畏惧、也毫无悔改之心,甚至明显有些走神儿的眼睛,心中不免感慨,随着这丫头长大,他有时偷偷在心中,将江湖上的惹祸精在脑子里过几遍,试图给蔚细归宗认祖。

    然而,就在他这一出神的功夫,蔚细一抬袖口,黄闵忙侧身,一掌劈向飞至眼前的暗器,从粗糙衣裳里划出的掌风竟如薄薄的刀刃,划开被啃了一半的苹果,扫到旁边一棵树上。

    蔚细身子又是一滑,不知从何角度跃起,从黄闵身侧滑过,从地上飞掠到树梢,几个起跃,便不见了踪影。

    黄闵看着她的身影,脸上怒气渐消,慢慢露出一点笑意。

    而在他身后,树皮上出现一道极细的如刀刃的划痕,将那颗碗口粗的树划了小半圈,不深,却精确无比地划开了树皮,如果那是人的脖子,此刻必然已经是动脉割破,再无半分活的可能了。

    当年,若说是蔚细有如今这样“稳重”如人样的一天,怕是浮隐山上的师兄弟连同山脚下十里八村的纨绔们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倒是七年后的这一幕,看起来更可信些。

    骆公子一行人,月白锦衣,轻摇淡墨留白的扇子,迈进这间当地最显眼的酒楼。

    这群人实在太拉风,食客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被吸引到这边。

    唯独靠窗的一名年轻公子,仍望向窗外。

    ——最好的雅座,已被这位蹬着破旧软鞋、翘着二郎腿的男子占据,他一身粗麻质地的衣裳,却意外地衬得一张白脸眉目清秀。

    眉骨英俏,身板细瘦,骆灿第一次觉着,有人可以雌雄莫辨得这样好看。

    只是此人懒懒散散,坐没坐相,斜靠在椅子上,面前不大的方桌上,摆着酥香羊腿、珍珠翡翠汤、鱼花软豆腐、金丝牛腩,几碟爽口的小菜......

    落魄的有钱人,骆灿自然见过,脸上大多有落寞愤恨颓丧之气,往往还带着不屑和傲气。

    而这位......

    他略感好奇,以结交天下名仕为己任的作风顿时上头,上前几步,颇为有礼地开了口:“这位公子......”

    蔚细微微偏了一下头,随即“唰拉”一下抖开折扇遮住脸,露出一双说不上是过于明亮,还是狡黠的眼睛。

    骆公子微微一怔,他自觉自己浑身上下写满了有钱又有礼,竟不知哪里会被人嫌弃。

    他微一抬手,身后侍从立即上前一步,弓起上半身凑近,恭敬地道:“少爷。”

    “萍水相逢既是有缘,不知能否有幸请阁下喝杯酒?”

    “小二。”侍卫十分有眼色,一锭银子放到迎上来的店家手中,“这桌酒菜,我家公子请了,随后添的,也由我们付了。”

    “果然......”蔚细慢慢放下挡在脸前的折扇,轻轻摇了几下,心道,“今晚,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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