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

    蔡苒和朋友出去玩了一天,回到宿舍睡得像个死猪,半夜手机拼了命地响,把人往死里催的那种响,她室友听见了,叫醒她。

    她火气大的不得了,走出宿舍,到走廊外面的楼梯间站着,对着电话那头怒吼:“赵渝你想死是不是!你想半夜惊魂找别人死去!”

    隔了两年,他们又在宿舍走廊里打电话了。

    但这回赵渝没哭。

    挨了蔡苒一顿臭骂,赵渝那声音颤抖都没颤抖一下,他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这是几点了,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是他也不在意,他只是用一种非常平和,非常平和地声音跟蔡苒说:“菜籽油,我要考本科。”

    蔡苒睡得沉,被突然叫醒还头晕着,这会儿更加怀疑自己耳朵坏了,她骂:“你他妈半夜三更就为了说这个破事?等到白天说会死吗?”

    她骂完,电话那头却不吱声了,咚的一声,挂断了。

    电话来的莫名其妙,挂的更是莫名其妙。以至于蔡苒这么大的火气都没处烧去,她懵了。等到第二天她睡醒,都有点怀疑这通半夜的电话是不是做梦。

    然而从这天起,她忽然就联系不上赵渝了,不仅是她联系不上,陈章也联系不上了。他俩找了一圈人,谁都联系不上赵渝。他们又不想去找赵渝他爸妈,他妈可不喜欢他俩了,单方面认定是他俩祸害了赵渝,不然赵渝铁定是清北的苗子。

    蔡苒废了老鼻子劲才忍住不和这位长辈吵架。谁家清北的苗子高中物理考十五分啊?冤屈披身多少年了。蔡苒可没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只得就这么算了。

    直到一年后,赵渝才又出现了。

    大变活人。

    他拿了一瓶啤酒,傻不愣登地站在蔡苒宿舍楼下。蔡苒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赵渝就跟个傻帽一样站在她楼下,也没提前打个招呼。

    太久没见面,蔡苒都有点不敢认人,恍惚地去拍了拍赵渝的肩膀,还吓了赵渝一跳。一见真是赵渝,她骂骂咧咧锤了他一拳,怒视:“你小子跟姐姐玩销声匿迹这一套是吧?”

    赵渝一见面就被锤了一拳,蔡苒这人常年打工,手劲可大了,下手又没个轻重,险些给赵渝锤得蹦起来,然后赵渝就被锤哭了。

    哭得很难听。

    又大声又难听。

    路人纷纷看过来,一个二个眼里都是看八卦的兴奋。

    蔡苒连忙伸手要把赵渝拉走,拉了半天,没拉动,赵渝看着清瘦,实际上一米七五的个儿,她压根拉不动。

    蔡苒气死了,怒斥他:“哭哭哭,一把年纪了还是只知道哭。”

    赵渝大概不知道年纪和面皮为何物,他在哭嚎中,终于哭出来一句话:“菜籽油,我考上了。”

    “什么?”蔡苒一愣。

    赵渝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来手机,里面有一条成绩查询短信,他捧着这个手机,像是捧着他的未来。他把手机递给蔡苒,

    抹着眼泪,再说了一遍:“我考上了。我要去读本科了,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学校,但是是个本科。”

    他哆嗦得太厉害。

    以至于蔡苒接过手机时,不免都跟着哆嗦起来。

    赵渝眼泪鼻涕一块下来:“我从来,我从来没有在任何考试里考过这么前面,这是我头一回,头一回。”他哭得实在难看,都没记得给自己买一包餐巾纸,鼻涕都要掉到嘴里去了。

    蔡苒被恶心了个够呛,连忙从兜里掏出纸巾给赵渝擦鼻涕,摁住他的鼻子,还跟以前一样孩子式的哄他:“哦哦哦,不哭了哦。”

    赵渝比蔡苒高的多,而蔡苒的身高在高中就停止了,穿鞋也就勉勉强强一米六,在赵渝面前跟个小豆丁一样。但两人的精神气质是相反的,蔡苒往那一站,给人的感觉就无比可靠,是个可以交付一切的大人,她垫着脚给赵渝擦鼻涕,赵渝老老实实低着头,红着眼,真像个小孩儿样。

    两人在宿舍区边走边说。

    “我就是觉得我以前不懂事儿。”

    赵渝红着眼。他情绪安稳下来后,把这些年的事儿笼统地说了一下。

    “我没考上大学,我妈一直没给我好脸色看,我也不爱回家,不想回去挨骂,但去年我妈破天荒地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回家。我一回去,她给了我一个红本本。”

    说到这,蔡苒福至心灵,惊道:“房本?”

    赵渝低低地嗯了一声:“他俩给我买房了,靖城市,六十五平米,两室一厅。签字,拿这个房本,他俩一辈子的积蓄就全没了。”

    靖城市是他们的省会城市,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城市。宿渠市的人都爱往靖城市跑,赵渝他爸就是在靖城做了二十年的装修工人。

    “我妈说她死心了,我不能读书就不能读书吧,有了这个房子,我随便找个什么工作,也都能娶媳妇。以后她也不说我了,让我该回家回家,不要成天在外面一个人待着。我这个人也是贱,这么多年都得过且过了,她打我、骂我、激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我就是不听话,结果她现在跟我说她死心了,不再要求我读书了,我就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赵渝说着说着抹了一把脸,抹下来的全是泪和鼻涕。抹完他就顺手擦到蔡苒衣服上。

    蔡苒:“...”

    赵渝正色道:“菜籽油,你要读书,不是说学历,而是你一定要学点什么。你比我们都聪明,你不要想着早上班早赚钱,我们现在能干的工作都没有保障的。蔡叔跑长途,腰不好,要是以后你没个稳定工作,他怎么办?”

    成年后,压力是铺天盖地来的。

    这边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谁成想父母都要到退休年龄了。

    考上了本科这样的喜事,如果是两年前,赵渝家里都得放鞭炮,但现在考上了,他心里也松快不得半点,要找工作,房子要装修,父母没了养老钱,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沉沉地压在赵渝肩上,这让他发现原来他已经过了那个能够纯粹欢喜的年纪。

    赵渝说的悲伤,谁料蔡苒冷不丁道:“不是还有李桑之吗?”

    赵渝:“......”

    ——“不是还有李桑之吗?”

    赵渝被这一句话堵住了。

    不怪他。

    平安坝里都没几个人还能想起来老蔡家原来是有两个女儿的。

    漫长的时间是最好用的橡皮擦,无声无息地擦掉了李桑之在平安坝里存在过的痕迹,连老相片里都只有蔡国庆牵着蔡苒在镜头前笑。

    赵渝是个老实人,他其实很想问,李桑之姓都改了,真的还会给蔡叔养老吗?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觉得这话不好听,像是无端指责谁,只好老实巴交地沉默了。

    蔡苒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冷笑话。

    她这个人刀子嘴刀子心,向来对谁都说不了掏心窝子话,也不打算在这时剖心肝,聊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含糊一句把这事带过:“唔,考上本科了,你以后怎么打算?”

    “继续学点什么吧。”赵渝望着天道:“我人笨嘴笨,不像早哥他在哪里都有一堆兄弟朋友,人际关系那一套我搞不明白的。好在读书是个死东西,我一页页去读,去背,总能学点什么...”说到这,赵渝布满青春痘痕迹的脸上,忽然有了点羞涩的笑:“如果有可能,我想当个老师,我觉得每个孩子都应该再有一次后悔重来的机会。”

    赵渝一把拉住蔡苒:“菜籽油。”

    他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但今天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豁出去了,脱口道:“你应该去找找李桑之的联系方式,跟她谈谈吧。那么多钱,你多少要点回来。蔡叔给你花了多少钱,又给她花了多少。这哪怕我是个外人看着也觉得不公平。你也到了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你们家现在就一套房,要是李桑之还要呢,蔡叔能说不给吗?”

    蔡苒最不爱聊她家的事儿,一被说到,就跟踩着尾巴的猫似的,一把甩开赵渝的手,浑身都炸毛起来:“她要什么,关我屁事。”

    见她还是这幅态度,赵渝急了,什么话都被逼着往外说:“你别说我俗,更别说我算计她,现实情况就这样,你没个稳定工作,再没个存款和房子,你将来就算是结婚也容易被对象家挑三拣四,没有钱才是最大的错。这件事是她大大地对你不起,她本科就出国了,而你这么多年花过任何多余的钱吗,你去过一次外省吗?你坐过飞机吗?你都没有!她不差钱。照我看来,她就是恨你,她就是一分钱也不想给你留下。菜籽油你善良,但她不是,她从没想过放过你!”

    蔡苒头疼,想跑,被赵渝拽住了,跑不了。

    回头再看这一天,蔡苒就记得路灯下的蚊子是真的多,咬死人了。

    赵渝不学无术了十几年,一朝立地成佛,成了个学习的传教士,跟蔡苒灌了一顿迷魂汤后又跑去给陈章灌。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有人不接受这套渡法,陈章压根儿不给赵渝耍嘴皮子的机会,一顿暴打把赵渝扫地出门,自己悠哉悠哉吹着口哨骑着电瓶车上班去了。

    后来。

    在蔡苒工作第一年的时候,赵渝本科毕业。第二年,他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成了平安坝里出的第二个研究生。

    赵渝不是聪明小孩,他天资普通,人也愚笨,不通世故。家庭平平无奇,爸爸是装修工人,妈妈是送牛奶的。他走了许多年弯路。但好在,年轻人总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用了三四年的时间,赵渝做到了。

    相比起赵渝的人人称赞。

    平安坝里的第一位研究生。

    姓李,名桑之。

    则少有人不懂事的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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