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公平。

    狃拉想说:商队里所有人都站在你那边,你还有能听见心声的石头,而我只有一颗拖后腿的铃铛。

    但当玛瑙握紧石头,她听到狃拉内心的声音。

    它说:一言为定。

    商队临时转变目的地,但随着查尔曼的首肯,其他人并无反对的意见。他们要去的村镇在商人之间被称作“矿沟”,但它还有另一个名字,矿业与农业都是当地的支柱产业,以盛产一种白色的、硬度极高的石头而出名。

    村镇本身坐落在矿脉之上,一部分人老老实实进山挖掘,另一部分人则在河谷里淘金。前者将后者归为投机者,他们翻整河床,涮洗淤泥,将碎石拨开,寻找伴生的宝石,浑浊的水漫到下游。附近的村落可不管谁干的,统一叫他们灰水村。

    随着商队翻越一座座山头,能远远地眺望到山沟之中错落盘亘的三两民居。

    商队找了间旅馆驻扎,车夫带上两位伙计采购干粮和淡水,其余人在房间里各自休整。

    查尔曼付给旅馆三日的房费,收银的前台称量了碎银的重量,余光扫过他的衣着,眼睛滴溜溜一转,语气颇为为难:“大人,我们这里靠近帕底亚王国,流通的都是印着皇帝大头的银币……您这碎银……”

    言外之意便是要加钱。前台伸出三根手指,要付百分之一百三的房费。

    于是沉默寡言的查尔曼什么也没干,就着这多出来的房钱,和前台唠叨了一个上午,房费虽然没降,但给商队的每位成员讨到了一份聊胜于无的果盘。

    蹲在房檐上的狃拉面无表情地听完这场闹剧,溜到玛瑙的房间,在又一次被铃铛出卖盗窃无果后,它一边报复性地吃着玛瑙的果盘,一边自暴自弃地和玛瑙复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跟着商队的这些时日,狃拉已经明白以物易物的道理。它学得很快,金币、银币还有碎银的计算,一般商品的价格,只要过上一遍,狃拉便能牢牢记住。

    它学会交易后,来问玛瑙的第一个问题便是——

    狃拉:“我要用多少钱,才能买到你的宝石?”

    玛瑙看它,就像在看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她引导它学习不同的知识,解答生活中的困惑,适应新世界的规则,然后笑眯眯地给它当头一棒:“这是非卖品。”

    狃拉:……

    这一次,它再次提问:“为什么要付多余的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这是成本、收益与潜在收益。”

    玛瑙说:“我们的衣着与当地人有异,又带着大量货物,自然会被盯上。与其之后再被他人当成肥羊,不如提前让别人把我们当成有钱,但连流通货币都不知道的、扣扣索索的商人。”

    她用手帕温柔地替狃拉擦净嘴角的果汁:“做生意就如同下棋博弈。要明白自己的价值,要明白对方的需求,要衡量支出与回报。而最重要的是,但我们衡量这一切时,须知对方也在衡量。”

    狃拉不太自在地埋在手帕里乱蹭一通:“换身衣服不好吗?”

    “没办法,这是献上贡品的礼仪。”

    玛瑙将这个问题一带而过:“等晚些时候,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到镇上逛逛?”

    趴在她脚边的逐电犬听到关键词来了精神,它抬起头,小声嗷呜。

    玛瑙拍拍它的头:“是的,肯定带你一起。”

    狃拉:“我不去。”

    玛瑙:“可以,不过我会带着宝石出门,你留在房间也偷不到。”

    狃拉:“……我去。”

    玛瑙口中的晚些时候是指日落西山后。

    查尔曼端来一碗药汤,漆黑浓稠的药汁散发着古怪的气味,还带着刚出炉的热气。玛瑙一言不发地喝完后,查尔曼收起碗,先行一步拿起伞,作势要撑开。

    玛瑙按下他的手:“不必跟着我。”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大人,晚上夜深露重,您一人出行,恐怕多有不便。”

    “不是一个人,我还带着逐电犬和狃拉……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在灰水村走丢的。”玛瑙耐心安抚,“你看,我喝了药,又能跑去哪呢?我只到村中心的晚间市集逛一逛,等到月亮攀上树梢,我也就回来了。”

    查尔曼挡在原地,如同一堵沉默的墙。

    玛瑙叹气,她抿平嘴唇,不再笑了:“把伞给狃拉,别让我说第二遍。”

    伞最终被放进狃拉怀中,伞骨是竹制的,伞面蒙着不透光的黑纱。

    狃拉摸不清楚两人对话的含义,它撑开伞,还要再踮起脚,才能勉强挡开夕阳微薄的余晖。它仰头,阴影盖住玛瑙的表情,它回头,看见查尔曼站在旅店门口,目光沉沉地注视他们的背影。

    一路无言。

    集市并不远,白日下矿的工人们三两成群,商人与驮运的宝可梦于此汇聚。山的影子倒伏下来,人们升起火把,点燃油灯,开始了一声挨着一声的吆喝。

    旅馆被起伏的地势遮挡,查尔曼的目光再怎么也无法延伸到此处,玛瑙买了一盏油灯,她将两块碎银抛给摊主,终于又露出一点愉快的笑意:“您的手艺真好,灯罩与灯托编得结实牢靠,衔接不但稳定,还绣了花纹。”

    她凑近嗅闻了一下,“燃料是……松木油,为什么不用便宜稳定的煤油呢?”

    摊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刚用围兜接住碎银。这是她今天第一笔成交的生意,她用手攥住裙摆,结结巴巴地答:“家里的小炭仔生病了,煤油已经用光了……如果您介意稳定性的话,我可以多给您添些油……”

    “不用了。像这样的灯,你编一盏需要多久?”

    小姑娘期期艾艾地回答:“材料足够的话,一天能编五盏。”

    “那帮我再编两盏小一点的吧,有这个的一半大就可以了。”玛瑙想了想,这次干脆给小姑娘了一枚银币,“明天白天你可以到村头的旅馆去,来了一户商队愿意义诊,说不定可以帮你看看。他们随行的货物里也有草药,你可以用这枚银币和他们购买。”

    小姑娘接过银币道谢,玛瑙和她约定第二天晚上再见,顺便问了市集里几处有意思的摊位。

    走出几步,狃拉说:“你给她的不是帕底亚流通的银币。”

    “你的眼神很好。”玛瑙惊讶地说,“看清银币上的花纹了吗?”

    狃拉摇头:“没有,只知道不是帕底亚的皇帝。而且它和碎银碰撞的声音不对。”

    剩下的话它没有说,只是用眼神直白地暗示玛瑙:你用了□□吗?

    这简直是对一位商人的侮辱。

    玛瑙的回答是接过狃拉撑起的伞,收伞,再用伞柄敲它的头:“我的商队运营理念是合理合法,等价交换,自愿交易,绝不存在坑蒙拐骗!”

    油灯随着玛瑙的动作摇晃,火光将她的侧脸照得红润又健康,狃拉捂着脑袋,一句反驳“难道我不是被非法拘禁在商队里吗?”卡在喉咙,聪明地没出声。

    玛瑙整理好钱袋,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抱着刚刚藏在货箱后方的小炭仔,手里已经拿好锥子,在木头上一下一下雕琢。

    “那是我故乡的银币。查尔曼看见它,会明白我的意思,为小炭仔看病的。”

    集市最中心是一片圆形空地。

    矿工和淘金的投机者将腰间的皮口袋卸下,五颜六色的碎石抖落在铺好的黑毯上。有的大如拳头,有的细如砂砾,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圆如卵石。

    行商挑挑拣拣,一块石头滚到玛瑙脚边,正当玛瑙准备捡起它时,石头翻了个身,从缝隙里猛地探出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张牙舞爪地挥动橙色的钳子吓人。

    “哇……!”

    玛瑙惊得收回手。

    石居蟹偷袭成功,耀武扬威地从寄居的石头里爬出大半个身体。狃拉早已上前一步,它拉了玛瑙一把,随后松手将石居蟹宝可梦一同抱起,像踢足球一般踢了出去。

    石头咕噜噜滚到逐电犬脚边,狗狗用吻部将石头拱了回来。等石居蟹再寻到机会站稳时,眼前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这时抬头,眼睛和狃拉的红瞳对上,吓得一溜烟跑了。

    玛瑙:“狃拉。”

    狃拉:“道谢就不必了。”

    玛瑙蹲下,和狃拉视线平齐,冲它摊开左手的手掌。

    玛瑙:“……”

    狃拉:“……”

    短暂地沉默后,逐电犬瞅瞅左边,看看右边,把自己的爪子送了上去。

    “乖狗狗乖狗狗。”玛瑙搓了搓逐电犬毛绒绒的脑袋,伸出另一只手,意有所指道,“但有的宝可梦并没有这么乖呢。”

    狃拉屈辱地送上了自己的爪子。

    狃拉的爪子和人类的手掌大小接近,三个指节勾拢成回扣。厚实的毛发由白色渐变为紫色,指尖锐利的尖端闪烁着不详的暗紫。狃拉一族会用指甲划破猎物的皮肤,再将毒素注入其中,以此麻痹神经。

    狃拉低着头,心跳一下赶着一下,项圈上的铃铛叮铃作响。玛瑙捏着它的手腕,捋着毛发,一点点掰开紧握的爪心。

    “别藏了。”她说,“我看见了,你在石居蟹吓我时偷走了我的宝石。下手很快,如果你没有借着之后的动作掩盖铃声的话,我可能发现不了。”

    狃拉不情不愿地交回宝石。

    第二十二次。

    它在心中计数。

    狃拉其实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段时间的进步,玛瑙事无巨细地解答它的困惑,教会它语言的奥秘。她引导它,鼓励它,也逗弄它,诱哄它,欺骗它,人类的智慧与狡猾在她身上分割得恰到好处,让狃拉始终觉得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下一次它会成功吗?

    下一次之后,又还有多少下一次?

    狃拉看向玛瑙。

    女人在摊位边蹲下,从碎石堆里拣出一块碎瓷片一般的窄边岩石。

    摊主乐呵呵地介绍:“大人有眼光,这是今天刚开采出来的。五颜六色的,大家看着新奇在矿井里争着想要,我都没给。听那些商人说这种石料叫做……”

    玛瑙接上摊主的话:“欧泊。”

    “诶呀,您真是识货!”摊主搓搓手,“咱们见面也是缘分,您刚才被石居蟹吓到了吧?还好您身边这位小侍卫厉害。我呀,给您赔个不是。您要是想要,我想想……友情价,五个银币,您直接拿走。”

    这太贵了,充其量一个银币。狃拉摇头,虚假的客套话就算骗得了无知的游客,也骗不了玛瑙。更何况,她刚才从它手里拿回的宝石远比这个更漂亮。

    狃拉抱着伞和油灯,等待着玛瑙的拒绝。

    玛瑙说:“谢谢,我要了。”

    狃拉不可思议地盯着玛瑙,目光满是控诉,像是被骗走了午饭的某种小动物,身上的毛都有些膨胀起来。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玛瑙向狃拉招招手,将彩石头放在它胸前比划,“这个大小不错,等会找人研磨下,可以做一个吊坠。”

    狃拉:“给我的?”

    玛瑙斟酌着用词:“是啊。虽然我把宝石要了回来,但我还是应该和你履行交换的守则……所以我想了想,带着项圈和铃铛太为难你,用这个代替也不错。”

    她的手指绕过狃拉的肩颈,模拟出虚虚握住链绳的模样。狃拉能清晰地看见她垂下的眼皮和睫毛,先是向下,再微微抬起,直到薄荷色的眼瞳一点点映出自己的样子。

    玛瑙:“嗯,一定很好看。”

    项圈被扯住,皮带勒紧而后放松,铃铛响个不停。

    狃拉僵在原地。明明项圈被摘下,但那股被束缚的感觉挥之不去,心脏在铃声地掩盖下跳动。

    ……它现在其实可以逃吧?

    在这个热闹的夜市里,只有玛瑙、它和一只狗。它完全可以混入熙攘的人群,不去管赌约,仗着飞檐走壁的本领跑到没人认识它的地方,重新开始肆意妄为的生活。

    那样它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把它抓住、让它狼狈不堪的女人。

    玛瑙已经在问下一个问题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编绳?”

    狃拉闷闷地答:“白色。”

    “可我觉得黑色会更好看诶。”

    “……就要白色。”

    下一次偷宝石,它会成功吗?

    下一次之后,又还有多少下一次?

    ……成功之后,它真的能得到想要的自由吗?

    狃拉不知道。

    哪怕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它不再是狃拉,它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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