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早晨,人民医院。

    苍白晦暗的病房,唯一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毫无血色且枯瘦如柴的女生,她的皮肤如雪一样白皙,但并非健康的光泽,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风吹帘动,无人陪护的病房安静如斯,浓烈的消毒水味侵蚀着每一寸空气。

    那如死人般的面容忽然有了动静,紧闭的眼皮霎那间被撑开,显示出一双空荡无纹的黑眸。

    她盯着煞白的天花板,神情冷淡却有分恍惚的惘然。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简世华被压在火柱下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她笑了一笑。

    奇怪的梦境,她第一次梦到这个男人。

    周进偷偷摸摸开门而入,这三天他一直想来看看莫小冷,但不是被警察拦住,就是自己的主治医生叮嘱不准到处走动。他今早才算找到时机,趁看守的警察去上厕所的间隙溜了进来。

    惊讶的发现病人已经醒了,他急忙快走过去按下呼叫铃,催促医生过来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瞧见那笼罩在一片惨白之中,毫无生气的小脸,他甚为担忧。

    虽然医生早就检查过她的身体,并没有杭聿斯所说的中毒的迹象,但非常虚弱,需要长期的调理。

    莫小冷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很快,医生和警察一起走进来,待医生查看一番后,冲他们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

    “她已经没大碍了,还是要特别注意调养,低血糖和贫血不是开玩笑的。”

    嘱咐完后医生就走了,剩下的负责看守的警察也没有赶周进回病房。莫小冷不是罪犯,他只不过是在医院负责盯一下,见她苏醒,警察连忙走到外面打电话以通知此消息。

    周进倒了一杯温水,轻声问:“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莫小冷撑着手想要坐起来,见状,周进赶紧放下水杯去扶她,留心着她手背上的针头。

    “我睡了多久?”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还是记忆中那般清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略带沙哑。他不禁热泪盈眶,她回来了。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周进轻握住她纤瘦的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都结束了,已经没事了。”

    莫小冷垂眼掠过指尖温暖的大手,卷翘的睫羽微微扇动,“我差点杀死你。”

    周进一愣,搭持的手转为紧紧相握,他目光坚定没有一丝动摇,“是你救了我。”

    所以,不要自责,你有很多人比不上的善意。

    莫小冷指尖一颤,撩起眼皮对上他分外灼热而赤诚的瞳眸,“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周进暗暗叹了口气,语气格外认真,“小冷,可怕的是那些肆意行凶的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怕你?还有那一家三口,我知道,你那样做也是为了救他们。”

    “华卿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她都会悔恨一生...可至少会有一个人得救。我听宁警官说,华卿后来告诉他们,她选择丈夫生是因为家里有几位老人需要赡养照顾。其实不论谁会死,华卿都决定要陪他一起,所以她不想让她的女儿承受之后的痛苦和负担。”

    她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同样也是女儿。

    沉默半刻,莫小冷伸手抚向他的左胸口,那里隐有纱布缠绕,“你没有死。”

    这份怪异的心情,她明白是高兴,可她却不知如何表现出来。自从黑暗面被重新压入深渊,她的情感好像再次归于零。

    周进任由她触摸,嘴角忍不住上扬,“嗯,我没死。已经没事了。”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几人一拥而入。

    张成毅率先快步到病床边,周进识趣地站起身给他让开位置。

    “小冷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都快担心死我了。”

    莫小冷摇了下头,“无事。”

    秦泷走上前,冷穆的神情温和了几分,“关于这个案子,我们有一些细节需要问你,你现在方便做一个笔录吗?”

    张成毅顿时沉下脸,刚要开口喝止却被莫小冷打断,“可以。”

    得到回答,宁霜立马掏出笔记本进行记载,而秦泷负责询问。

    “经过我们调查,杭聿斯的身份是假的,而凶手真名叫翟垣。于二十年前不知所踪,他的父亲并未报警。你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三天前得知,他是由夏文姝带进实验所。”

    宁霜停下笔,原来那把叉的意思是非他抓捕。

    秦泷又问:“他是自愿的?”

    “嗯。”

    半个多月前解救的那些孩子基本上都被亲生父母认领带回家,没有家人找上来的,他们都送往了福利院,但没有让这些孩子脱离警察的视线,就怕再出现一个杭聿斯。想到孩子们惨白如纸的脸,憔悴干瘦的身体,他无法理解这份甘愿走向地狱的心理。

    “那夏文姝、简世华的死,还有裴森的失踪都是他所为?”

    “是。裴森手上有一部分实验资料,这是他的目的。夏文姝的意外是他设计的,六年前的大火也是。”莫小冷的声音很轻,宛如虚无缥缈的云彩。

    少焉,秦泷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你?”

    房间一时沉静下来,半分钟后,莫小冷才缓缓开口,“他以为我与他一样。”

    张成毅紧了紧眉,倒是秦泷先问出了口,“那你与他一样吗?”

    “可以一样,也可以不一样。”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她的冷静淡然让他们有瞬间的无所适从,周进更是揪紧了心脏。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话,声调平平却带有一丝力量,“我喜欢现在这样。”

    这句话成功安抚了几人紧措的心绪,秦泷接着又询问了关于华卿一家的爆炸案,以及周进的案子,莫小冷对此并未隐瞒,一一告知。

    从现有的证据看,她构不成刑事犯罪,身为受害人的周进也站出来做证。虽闹不到法庭,但该警告的还是要警告。

    问询结束后,秦泷告诉她一个消息,“我们把崖底搜了个遍,当天的海浪很大,除了找到他一截断臂外,没有发现其他尸块,应该是被浪冲走了。”

    莫小冷没有应话,他已经死了,尸体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只不过…他最后的话,让她稍有在意。

    宁霜临走时对她说:“好好休养身体,特案组随时欢迎你回来。”

    秦泷离开时顺手拉上还穿着病号服的周进,并将他丢回自己的病房,将这份独处留给张成毅。

    帘随风动,拂来一阵清新的芳草香。

    张成毅端起柜子上的一杯温水细心的插入一根吸管喂到她嘴边,“来,喝点水。你看你,嘴皮都干的起皮了。”

    莫小冷接过水杯,轻含住吸管开始吮吸。半响,她松开嘴,声调很轻很平,有分林间的空幽,“我梦见了简世华。”

    他一愣,有些惊讶和喜悦,可随之而来的是忧虑,“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

    “那你们在做什么?”

    他明白莫小冷已在渐渐向他吐露心声,这是一份难得的改变,但他不想让她再陷进过去的种种梦魇。

    “我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这下张成毅是彻底紧张住,不敢轻易回应,而是专注的看着她,等待后话。

    莫小冷垂下睫羽睨着水杯中因光线折射而曲折的吸管,“因为你们不想。”

    所以,她没有。

    “你做的很好。”张成毅怜爱的摸了摸她微乱的头发,“小冷,你要记住,不管别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必理会,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我相信你,你与他们不同。”

    你是一个被忽略善意的孩子,也是一个极具矛盾的人。可这并不能否认你的存在,人生而矛盾,或平庸,或出萃,或恶或善,都在这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中挣扎苟活。

    莫小冷没有说话,食指轻轻拨弄一下吸管,水面被挑起一片涟漪。清水拂动她的额发,半遮住那双空静的黑眸。

    “对了,你姜姨听说你醒了,中午要给你做饭带过来,还说以后要天天给你做饭吃。”张成毅看一眼快要输完的氨基酸,接着又说:“等你养好身体出院,你姜姨说好要给你做一大桌你爱吃的菜,还让你把周进也带去。”

    “嗯。”

    张成毅会心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眉目之中满是慈爱,“那里就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去。”

    睫毛一颤,沉默两秒,她轻应一声,“嗯。”

    如今,她也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半个月后,周进出院了。

    久日不见的太阳拨开厚重的乌云重现人间,缕缕金光普照大地,经过数日洗刷的树叶更为新绿,嫩芽顶开阴暗的湿壤冒出头尖,万物复苏,祥和自然。

    他没有将自己受伤住院的事情告诉父母,要是被其知道他差点死了,那还不得将他们吓出心脏病来。

    莫小冷在一周前就已出院,是被张成毅夫妇接走的,苦逼的周进只有羡慕的看着他们远离的背影。

    住院期间,张柯、徐怀一、宁霜,还有朱仕武等来看过他两次。听说案子已经归档结案,虽然没找到凶手的尸体,但基本上可以断定是死亡。这个困扰他们大半个月的案子终于结束了,那些因他而死的受害者们也能安息了。

    此外,陈曦也曾来看望过他一回。见他无事便少了许多担忧,在鬼门关前徘徊,她也有过一次经历,深知其中的可怕。

    “学长,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你能活着,真好。”

    周进稍稍弯起唇,露出一个清朗的笑容,“我也觉得活着真好。”

    心脏的跳动让他格外安心,生命的强大,让他痴迷和渴望,而那些遗憾将不再遗憾。

    出院后,他拦下出租车,直接驶往事务所。

    楼下的王姨还是那般热情,皱着眉也略有责怪,“周进,你最近都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辞职不干了。”

    “有点事耽误了。”周进抬头望向那扇紧闭且被窗帘遮挡的窗户,阳光沐浴下,料峭的下颚线愈显柔和,清俊的眉宇自有一番欢喜,“我不会辞职的。”

    “好啊,有你在,我也放心。”王姨煮面的动作没有停顿,“快去叫她下来吃饭吧,我马上就给你们煮好了。”

    “好,谢谢王姨。”

    还是那条幽暗狭小的楼梯,生满铁锈的大门,沉闷的开门声,跨进门槛便是一片漆黑,但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心生惧意的胆小鬼。

    他熟稔的探向开关,“啪”的一声,视线清明。相隔四米的书桌前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女生,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珠黑泽犹如干枯的古井,没有一丝光彩。她的肤色白得病态,如月光覆盖的雪地,静谧而冷清。眼下结着深深的青丝,凹陷的眼窝显得更为深谙。

    初夏时分,她系着一条灰色纱巾,穿着一件深灰色且不合身的风衣,包裹住她瘦薄的身躯。短发下那张苍白而脆弱的面容,说不上好看,却让他心生潮涌。

    一个奇怪的女生,他熟悉且今后会更加深刻。

    “小冷,吃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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