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询室里,安静极了。于明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忽快忽慢的跳动声。

    “所以,你想起了什么,是吗?”

    “没,没有,我只是想知道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她们是否活着对你很重要?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为什么难道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吗?三个半月以来,我甚至连卫生用品的型号都没有隐藏过,如果想起来我就会说记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样兜圈子,我不明白除了折磨人,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我希望您明白就算公民等级D也有投诉功能可用,我是协助调查,不是犯人。我知道自己现在也许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语气也很不礼貌,是的,您或许理解不了也难以相信,但我真的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看,我的语调没有提高不是吗,不,好吧,也许音调也有些高了,我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虽然看起来效果不佳,但,我还是很有逻辑的要告诉您,我是衷心地诚恳地想要提供一切能提供的帮助,我坐在这里不是怕你们查到什么,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恐惧,对您们的专业态度和业务能力十分充足的信心。”

    于明真几乎没有丝毫停顿,面无表情,语速极快地说完自己的长篇大论,便侧过脸望向窗外,静默下来。她紧紧交握的双手,端正地摆放在小腹处,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微微颤抖。

    “她们死了。”

    于明真蓦地转头看向问询官来,不祥的预感落地,她想说点什么,可嘴唇仿佛粘在了一起。

    “皮特兰斯伍德的妻子和女儿,都在拉贝尔影业备餐室工作,爆炸发生时,她在现场。”

    ...于明真无言地深深地看了说话人一眼,倍感疲劳地将视线继续投向窗外,安静地当个听众。

    “林恩赛特的女儿,在9月初失踪了。”

    啊!是的!世界上是有这种类型的人类的!于明真再次转回目光,紧紧地盯住说话的青年男子。

    “失踪。”青年男子回视于明真,又重复了一次这个词,以作强调。“生物终端供能正常,但没有呼叫反馈,也无法定位。”

    无所居处,这几个于明真甚至不知道正确写法的字,以模糊概念的形式,闪现在于明真的思绪中,随即她就被自己这不假思索荒谬绝伦的第一反应怔住。

    青年男子停止讲述,静默地观察着于明真的反应,似乎在等待她发问。

    他的等待没有任何结果,于是他继续往下说道:“9月20日下午3点左右,有人在林顿河边的小树林里,发现一个生物终端残骸。只有生物终端。基因检测后,确认为林恩赛特女儿所有。”

    “她叫什么名字?”于明真突然问道“林恩赛特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玛丽”青年男子稍许沉默后回答:“玛丽赛特。”

    “只有生物终端的残骸,没有其他,是吗?”

    “失去能源供给的,生物终端,残骸。”青年男子用短暂的语气间隔将几个重点强调出来,又补充道:“非常残破。”

    “...她生前...有没有提交...遗存申请?"

    "没有,林恩赛特,玛丽赛特,皮特兰斯伍德,多丽丝兰斯伍德,丽娜兰斯伍德,都没有提交遗存申请。”

    于明真集中精神静静地等待问询者的下一段说明。

    “他们的生物终端,莉莉瑞拉只还原出了三张照片。”

    一张单人照,两张合照。

    青年将单人照居中放大:“玛丽赛特遗存。”

    照片里是于明真,穿着深蓝裙子,趴在飘窗的延展台上看书,窗外是大片的红色玫瑰花田。拍摄者的视角是室内,从于明真所在房间的门口向房间内拍摄,她整个人逆着光又陷在光里,于是面部模糊不清。于明真不会错认自己,更何况,照片里的房间她住了快20年。她对这张照片的拍摄毫无印象。

    “林恩赛特遗存。”

    合照里有4个人,站在一颗巨大的橡树下,大概十四五岁的于明真站在最左边,拍照时显然没怎么进行表情管理,显得神游天外,紧挨着她的是于弛,再往右是比于弛高大一些的林恩赛特,林恩赛特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那孩子戴着宽檐渔夫帽,穿着包裹严实的白色衣物,脸上有一副很大的遮光眼镜。

    科斯里尔研究院。于明真一眼就认出拍照的地点,于弛关于基因的研究和实验大部分都在这里进行。

    “兰斯伍德家遗存。”

    简单的构图,青绿的草坪上,一位坐在轮椅中,头上包裹着绷带的女士,似乎在看离她几步距离外的于明真喂猫。女士是根据画面中的穿着,似乎在看,是因为画面中的女人是背对着镜头的,于明真则面对着那位女士。在于明真的身后,远处背景里是长长的联排五层白色建筑,等距离的窗户,挂着相同颜色材质的窗帘。

    康斯坦顿区401号,横跨5个分区,坐落于康斯坦顿大道的尽头,蔷薇湖西畔。都市传说中的食脑迷宫。

    于明真觉得自己行走在漫长的漆黑冰冷的隧道中,不知来处,不辨前途。

    “对比没印象的说法,照片里的你似乎过于无处不在了?”青年轻点光屏,将照片收拢隐藏。而后点开了萨斯切尔市区地图,“他们都参与过于弛主持的慈善医疗计划,玛丽赛特生前还在领取这个医疗慈善基金的助学款项。出于好奇,我查找了于弛慈善医疗项目现存救助者在本市的分布情况。”

    光屏上闪烁的绿色光点散布在地图的各处,一些在移动,一些保持着静止。

    “就三百万常住人口的城市而言,人数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也不少。2723名。”青年继续道,“多名被救助者就职于同一公司的情况,除了集体救助项目,只有3例。拉贝尔影业,”他在地图霍华德区域内轻划了一个圈,“K327毛纺中心,海德维斯珠宝公司。”位于萨斯切尔东南的梅利区被圈了起来,萨斯切尔北部蔷薇湖东畔的普拉亚商业区也被划了一个圈。

    “自230年7月开始,于弛每年都会从拉贝尔影业公司购买一些特质的胶片,使用它们需要配套的特殊拍摄设备和放映装置;每季都去K327毛纺中心,定制特定颜色和成分配比的布料。”

    说到这里,金棕色眼睛的青年男子看了看于明真手腕上的裸镶了三颗猫眼石的银白色金属编织手链,继续说道:“每年都会到海德维斯珠宝公司,挑选原石,定制珠宝。”他将地图关闭,光幕上现出林恩赛特两人的照片:“时常出入的地点,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于是伸出了援手,十分自然。”

    于明真垂下眼睛,控制着双手保持一动不动。她又感觉到了那层看不见却鲜明存在的带刺隔膜,横亘在她与问询人员、调查人员,甚至治疗医师之间的隔膜,这隔膜来自生活经历,所处立场,和个人处事风格,时薄时厚。

    “在生物终端如此便捷的时代,你的父亲仍然保持着旧时代绅士的做法,不采用线上定制,不使用送货上门。”青年的唇角弯出一抹绝称不上笑容的弧度,继而话锋一转,“还是出于好奇,我查询了于弛慈善医疗项目受助者的性别,87%的受助者为女性。”

    “关于这个奇怪的比例,你有什么头绪吗?女士?”

    “没有。”

    “是真的没有,还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于明真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基因病与别的致病因素相比,确实与性别有着更强关联,中学生的通识教育课本对染色体和性别的关系解释的简单明了。至于为什么救助性别比例如此失调,您为什么不去查看一下别的社会救助项目性别比例,以作参照对比。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您可以点开救助板块,看最上面的抬头栏。”

    棕眼睛看了看于明真,点开一个网络板块,随即飞快地将它关闭。

    于弛慈善医疗救助项目的全称叫做,失能妇女儿童医疗保障救助基金。

    问询室内的另一位似乎只是来当陪同和记录人员的问询官,将头侧向身旁,似乎是忍不住嗤笑了一下同事的低级错误。

    于明真没有笑,她本人和发问者都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经历了怎样的审讯。温情,道德,学识,自尊,它们有时是优点,有时会成为致命的性格缺陷。

    “人无完人。”于明真开口说道。

    “您——你们找到给我发面试邀请的信息源了吗?”她稍做停顿,让自己的疑问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才接着继续问出:“那封面试邀请才是一切的开端,不是吗?”

    棕眼睛青年的视线逡巡过于明真的脸庞,转身传送过来一个图片包,示意于明真自己点开。

    于明真看了他一眼,点开图片,是几张装在证物袋里的物品的图片,一条丝巾。2件裙子,其中一条深蓝色裙子有胡乱裁剪的痕迹,不至于破烂到看不出形状而已。一根发带,还有一个便携冷冻箱,一个玻璃试管里装着大概10毫升半凝结的暗红液体。

    “莉莉瑞拉对比过玛丽赛特失踪前的行为轨迹,最终,我们在她常去的几个地点的交集处,林顿河边的小树林,在距离发现她残余生物终端的地点,朝西2000米左右的公共钓鱼休憩小屋更衣室地下,找到一个被埋藏的箱子。埋的不深,六十多厘米,这些是箱子里的全部物品。”

    “瓶子里是于弛的血。”棕眼睛看着于明真说道:“显然她..."

    于明真猛地抬起头,提高声音问道:“原生血液?!”

    棕眼睛沉默的点了点头。

    于明真出离愤怒了,她受够了这些冷酷机械僵化刻板多疑狡诈低效官僚主义的执行人员,她一边用气的发抖的手指拼命点击投诉区,一边以匪夷所思的语气一连串质问道:“你知道于弛的原生血液如果嫁接上新的生物终端能做到多少事吗?!只要它想,它能一秒至少3次唤醒你的终端反馈,让...”

    “不论”青年沉声说道:“不论它在过去能做到什么,现在它只是失效的生物污染,我以为一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生物污染几个字重重地敲进于明真的耳朵里,让她瞬间清醒无比,她慢慢垂下头,麻木地关掉光屏上一次次弹出的投诉窗口,行为分减一的提示音反复响起。

    是的,现在于弛的原生血液不过是生物污染罢了,或许唯一能沟通的是忘了将他从紧急联系人第一位屏蔽掉的自己。

    “在继续谈话前,我想我们该清晰地明确以下几点。”青年说道:“第一,于弛死了。”他紧盯着于明真接着说“第二,于弛是重刑犯,铁证。”

    于明真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回看着他。他接着往下陈述:“而最重要的一点,第三,你并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于明真疲惫地笑了笑,轻声说:“我可以签署放弃继承遗产声明。”

    金棕色眼睛的青年给了于明真一个近乎怜悯的眼神,将他的光屏进行了双向可视操作。

    新闻页面明白的昭示着,于明真以为会有的遗产纠纷不存在,作为于弛还在世的唯一血亲,她需要做的似乎只是在纪念日去国家纪念馆公民厅聊做追思,当然是条件允许,她也愿意的情况下。

    这种出于多方权衡,保全于弛身后名的做法,无论怎么看,都堪称优待。

    “疑罪从无。”于明真转开眼睛,不怎么抱希望地随口说道,短暂时间后,她又问:“我能看看,最近的新闻是怎么说拉贝尔影业的连环爆炸吗?”

    棕眼睛咔哒一声,关闭光屏,他转过身面向于明真,说道:“管理不当,安全隐患,最终酿成惨剧。”年轻的问询官语气平淡无波,“在埃斯达,莉莉瑞拉什么都知道。”

    沉默。

    他慢慢踱步,走到于明真桌前。

    “但是,为什么是爆炸?为什么是拉贝尔影业?”他微微低下头,盯着于明真问道:“你觉得,他们想‘救你’?还是,杀掉你?”

    于明真什么都没说。

    在埃斯达,死去的人绝难保有秘密,而一旦有,或许秘密就将永远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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