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询室外,暮色渐浓。路灯光带渐次亮起向远方延展,最后氤氲在夜雾中。

    问询室内,柔和的感光顶灯渐渐明亮。

    金棕色眼睛的青年男子站在窗边。

    从巡检大楼所处之地望下去,远处市区断续的霓虹光带,勾勒串联陷入黑色雾海的点点灯火,宛若海市。几缕夜风,拂过树枝,钻进软垂窗边的窗帘,在沉默的室内漾起影影绰绰的丝丝冰凉。

    另一位问询官侧头看了看站在窗边的男子,又调转视线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于明真,低头摆弄了几下腕表,这位问询官将他的生物终端外置部分,设计为粗犷金属腕表的样式。他似乎是个开朗活跃的人,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十分丰富,可不知为何,在这次问询中,却一言不发。

    棕眼睛从窗边转过身,笔直地经过于明真身前,走向问询桌,他单手提起一把实木高背椅子,将它带到于明真桌前,轻巧无声地安放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板上。

    于明真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顶灯从青年身后照来,留下浓黑的影子,笼罩着于明真,于明真皱了皱眉,准备站起身来。

    “如果我是你。”青年朝高背椅坐下,说道:“这样的时刻我绝不会轻举妄动。”

    随后,他向后靠向椅背,金属袖扣擦碰过椅子扶手,发出一声清脆的敲击。

    于明真停住动作,向后靠坐进椅子深处,避开他的眼睛,将疑问的眼光投向另一位问询官。

    那一位问询官仍在摆弄他的生物终端。

    棕眼睛轻笑一声,询问地望向于明真:”我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您的傲慢,宽松的环境?”他抬眼向着问询室环视一周,“或是没什么科学概念的执行人员?”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另一位问询官。

    另一位问询官严肃地回视他。

    于明真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无辜者的自信?!”

    棕眼睛的青年垂下眼睛,“如果您保持这样的想法,那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祝福您在佩吉岛上仍能保有这样的自信了,虽然联盟议会上每年都会有关于废止189法案的提案,但迄今为止,佩吉岛依然”他抬起眼睛看着于明真冷淡地说道:“人满为患。”

    189法案草拟于西格玛历189年3月,施行于189年7月。时值埃斯达大陆联盟与费舍帝国为争夺卓亚海峡出海通道附近的半岛控制权的战争陷入白热化阶段,为阻止和震慑间谍泄密,财富与技术外逃等行为,埃斯达设立了国家安全连坐法案。法案规定涉案人员的亲属会被留置到距离埃斯达大陆架最南方2000里尔外的荒凉离岛,等待调查。名义是留置调查,事实上几乎没人离开过佩吉岛,形同永久流放。

    战争结束后,许多战时法案都被废止了,189法案却一直存在至今,哪怕六十二年间佩吉岛爆发过数十起虐囚丑闻,拍出过数部带来巨大舆论影响的纪录片,每年必有废止提案,那个小岛依然人满为患。

    于明真浑身发冷,控制不住自己颤抖起来,在监视居住期间,她曾无数次思考过自己的未来,可没有哪个未来的图景如同目前脑中这一幕这样清晰残酷。

    棕眼睛注视着颤抖的于明真,接着说道:“人文主义者们总是诟病埃斯达的公民分级制度,认为是对人的异化,可我个人却非常喜欢这种,将个人存在价值明码标价的做法,权利与义务,相互对应,一目了然。您似乎觉得与我对话十分不适,我刺伤了您的自尊心,还是打碎了您虚伪的优越感?”青年停顿片刻,“如果您对自己的真实处境有清晰了解的话,我想您应该明白,我出现在这里,是对你的帮助,并非可有可无的骚扰,而您解救自己唯一的方式只有,展现足够的,存在价值。”

    存在价值。于明真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明明暗暗的念头此起彼伏,她伸出依然控制不住还在颤抖的手,拿起茶桌上的白瓷茶杯,茶水冰凉,捧在手心一丝热气都没有。于明真抬起低垂的双眼,注视着对面的青年,有些艰涩地问道:“什么样的存在价值?”

    金棕色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中望着于明真,而后,他说道:“那么,请从有问必答开始。”

    “你认为爆炸案的目的是什么?”

    “...引起关注。”围观是一种力量,现在的于明真尤其深刻地体会到,围观也是一种力量,某些时刻它甚至是最终唯一可被借用的力量。

    棕眼睛安静地看着于明真,用姿态催促于明真对她的答案做出更多解释。

    “受害者与..."于明真似乎在斟酌该用怎样的词汇去表述涉案两方的身份。

    “案犯”,她最终选择了这个词语,而后接着说了下去,“受害者与案犯不存在利益纠葛和情感冲突,不死不休的情感冲突。拉贝尔影业运营正常,资产健康,没有股权纠纷,近期也没有具有竞争性的重大待启动项目。”这些情况是于明真收到面试邀请后,幕后调查可得知的基本情况。

    “案犯情况也很清晰,没有劳资纠纷,没有情感纠葛,没有不良嗜好...”没有特殊宗教信仰,出于一种奇异的直觉,于明真避开了这个点,她微微停顿后,接着说道:“在爆炸发生前,他们和城市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工作回家,按部就班,生活环境十分稳定。”也许有不稳定的部分,玛丽赛特失踪了,可对这些语焉不详的疑点,于明真绝口不提,她并不是被邀请来破案的,佩吉岛依然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她需要展现的是自己的存在价值。

    “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引起关注,既不是报复社会也不为商业竞争。”于明真最终轻声总结到。

    “引起关注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是这一种?”

    “可操作性最强,话题度最高,能引起最大程度的恐慌。”于明真望着茶杯中红褐色的茶水,有些走神地说道:“结论基于对案犯现实情况分析。”

    “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引起关注总要为点什么,于明真沉默着,在气氛再次陷入凝滞前,沉重地开口说道:“我。”放佛卸下重担,于明真吐了口气,接着说道:“他们想见我。”

    金棕色眼睛的青年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于明真继续说下去。

    “他们最初的目的只是想见到我,传递一些信息,我没有出现,于是...”

    “是什么让你如此确定,你出现,爆炸就不会发生?”

    “时间,地点。”于明真说道。“我是一个十分重视时间观念的人。”似乎是不适应这种直白剖析自己的表述,于明真有些不自然地停顿后,接着说道:”与我有过哪怕短暂相处的人,都会很清楚这个”她的话语逐渐顺畅,“多丽丝太太在大楼一楼工作,从备餐室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出入拉贝尔影业大楼的人员。超过了约定面试的时间,她没看到我,于是10点07分,林恩赛特走进了审片室。”

    “所以,其实你的猜测,是基于他们绝不会想要杀死你的判断?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

    “有时候,富余之人的施舍也会刺痛被救助者的心,或者,你掌握着什么他们不想被别人得知的小秘密?”

    “我甚至..."于明真有些低沉地说道,“不认识他们。”她看向对面的青年疑问道:“杀死我难道一定需要炸掉一整栋大楼,包括他们自己?!”她停了停,转开目光,“一辆车,一把刀,一些毒素,一条绳索,短路的元件,甚至只需要在特殊的地点推一把,都能轻易结束一条生命。谋杀是一门精准简约的技术。”

    棕眼睛青年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冷淡地说道:“很有可能,但生活并不总需要逻辑。”

    “那么你认为他们想要见你,是为了传递信息,什么样的信息...”他转换了一种似乎是在模仿于明真语言习惯的腔调,做补充说明,“基于其实他们可以利用于弛的原生血液向你的生物终端发送B级企业面试邀请函的事实情况分析,”毫不停顿的长句说完后,他语气一转,接着平静地问道:“值得他们不直接发送信息本身,而大费周章约定到另一个人流密集的开放地点会面?”

    “向未获得授权的生物终端发送信息,是非常困难也十分危险的事情。”于明真没有对青年疑似阴阳怪气的描述做出反应,“根据他们现场的生物终端遗存状况来看,特别是玛丽赛特的遗存,我认为。”于明真停了停,接着说道:“他们采用了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方法使用了于弛遗留的DNA样本,用自己的生物信息认证终端强行适配到于弛的信息频段,这样做会到导致,”于明真望向棕眼睛青年,轻声说道:“神经递质短时间内急速紊乱,要么,行为失调,精神崩溃,要么大脑损伤,变成白痴,甚至脑死亡。”

    “所以他们只能在短时间内向我传递有限的简单的信息。”于明真短暂沉默后,补充道:“基于马丽赛特失踪时间段,那封面试邀请是来自她的生物终端。也许只是第一封,遗存异常的人有五位,考虑信息延迟处理功能,我想,应该还有四封类似的信息邮件。”

    存在价值。于明真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白瓷茶杯,轻轻放回茶桌,回想着这四个字,手腕上垂挂的猫眼石手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起来,莹润的光晕包裹着仿佛在流动的深绿色泽。她伸出右手盖握在戴着手链的左手腕上。

    “遗存现象也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猛烈外力,摧毁了生物终端的备用启动能源,并波及莉莉瑞拉的即时信息流处理。比如高坠,比如爆炸。”

    “那你们还原出的就不该是清晰的照片,而应该是散乱的无法处理无法理解的碎片信息,不是吗?”

    “看来你对他们想向您传递信息深信不疑,那么基于你的理解,他们要传递的信息,会是什么?”

    “有时人们感知到异常,但无法确定异常的本质,不确定该如何处理时,总会倾向于联系他们认知中最有可能解决疑惑的人。”

    “所以?”

    “他们认为周围发生了无法理解的事,关于我的父亲,于是想与我交流。而那些不可理解的事也许就发生在他们约定的地点。也可能那个地点对他们来说较为熟悉,有较多的安全感和掌控力。”

    又或者,他们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想要通知对情况一无所知的自己,却没有有效可靠的信息通道。于明真边回答边想到。

    “而你认为,他们只与你交流,如果交流的目的达不到,他们不惜炸掉大楼?”

    “是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青年,如此说道。

    金棕色眼睛的青年沉默地观察着于明真的表情。他没有继续问假若见面后,他们预计怎样和于明真进行交流,这一切随着拉贝尔影业大楼的炸毁成为无数被掩埋的秘密中的一个。

    于明真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萨斯切尔城位于埃斯达大陆中部萨斯切尔平原西北,冬季的深夜,盛行西风穿过索拉山口的狭长的谷地,卷向整个萨城。

    夜雾被吹散,显露出整座城市与白天截然相反的面目,路灯光带铺就的蜿蜒车道上,偶尔掠过夜归的车辆,远离绮丽霓虹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居家灯光柔和微弱但稳定地点缀着城市边缘的轮廓。

    于明真凝望着窗外,开口说道:”2723人,是失能妇女儿童医疗保障救助基金在萨斯切尔市现存的人数,这是一个泛埃斯达大陆均可申请的慈善项目,于弛生前参与主持运营过至少四个不同类别的慈善项目,其中三个是泛大陆性质。”于明真转过脸,注视着棕眼睛的青年,轻轻地,清晰地问道:“你猜,这其中还有多少个林恩赛特和皮特兰斯伍德?”

    “如果下次爆炸发生,你们难道还要远行到佩吉岛,问那么多的为什么?”

    “啊,不,你们可以去问莉莉瑞拉,”于明真微微弯起嘴角,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在埃斯达,莉莉瑞拉什么都知道。”

    棕眼睛的青年沉默片刻,从高背椅上站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另一位问询官,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于明真不了解的沟通暗号,另一位问询官摆弄了一会儿生物终端后,对棕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于明真的心脏猛地向下坠去,她的双手紧紧抓握在一起,握的太紧,手链镶嵌宝石的底座变了形,扎进了她的手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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