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让他恍惚,他的头一阵剧痛,大量画面接踵而至,像是发生过的画面,因为有种熟悉感,又像是预见了未来的画面。

    那些真实的像真实存在过的画面中,他带着一群弟兄部下们在拼死厮杀的画面,他们的旗帜上高高挂着宋字。

    他们正被安亲王和赫连重初的门生以叛党的名义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一个白衣女孩骑马奔来,一骑绝尘,白纱衣在沉重的战场上显得那般的明亮光洁,近了发现,她果然是赤纱。战场上刀剑无眼,但三个阵营的人显然都知道她是谁,没人朝她下手。

    原以为她是来护着赫连重初的,可她竟然越过了赫连重初朝她伸去的手,骑着小白奔来了自己的阵营里,那一刻,他惊喜之外,心情更是沉重,因为,她要看见她的舅舅伯已——秦有昌战死了。

    果然,赤纱下马后,俯在了秦有昌的身上,悲痛欲绝的哭喊着:“舅舅!舅舅……”

    赫连重初对赤纱喊道:“小纱,快到我这里来,他的部下个个狠辣,别站在那!有什么话,你过来再说!”

    赤纱却在秦有昌了无声息的躯体旁边一步也不动,对着那边喊着。

    “薛意,赫连重初,落九天,你们都是我在乎的人,可是你们都要为了自己的立场互相伤害?如果你们所有人知道他是谁,你们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暗中养兵,就为了今日起兵了。我知道我涉世未深,不够资格说这些,可是落九天,他是我们曾经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赵昺!他是这里背负了国仇家恨最多的人,我们每一个人的家族中,都至少有一位曾经因为元军侵宋伤害过,落九天作为宋朝最后的王,他比谁都更想要复仇。”

    阵营中爆发了哗然议的论声,目瞪口呆的人都在私语着:“落九天是赵昺?宋幼主?宋少帝不是死了吗?他的遗体被人亲眼所见飘在崖山海域上,难道……他真的是……”

    赫连重初的门生们明显迟疑了,脸上的戾气都变成了迷茫,他们都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宋国君王于他们而言,即使他们把国家治理的太差,也都是汉人的天下,单从民族相同上来说,他们就更认同曾经的汉人皇室,而眼下汉人,已经被蒙古族入侵成功并统领着。

    倒是安亲王那些蒙古族装扮的府兵和招揽的门生,个个眼中都冒着贪婪的凶光。

    宋国的最后一位君主居然没死,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那个黑衣金纹的少年真得是这个身份,那么不管是谁活捉到他,都能在大汗陛下面前领到大功!

    他听着赤纱将他的身份说出,心中只觉得安慰,原来她背对着自己,但心是属于自己这个阵营的。

    她不是只为秦有昌而来,他早就习惯汉人和蒙古人都鄙视自己了。

    不过,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境地,面前的女子说出了一番他意料之外的话。

    “赤纱,没用的,不管是汉人还是蒙古人,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都只会更痛恨我,这场乱局,必须要由我自己去终结。”

    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别再看那些身首异处的血腥场面了,可他还在厮杀的战场,实在无法马上顾及到她,幸好大家都小心避开着不伤到她。

    薛意道:“什么宋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他就是一个亡国君奴!”

    那边的赫连重初面色越来越沉,赤纱,你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他是我娘爱护的人之一,因为我自出生前,就和他有婚约,也因为,他的这些士兵,全部都是当初背负国仇家恨的勇士们,他们一直活在势要驱逐外夷出境的信念中,一日未忘!”

    一向清逸的赫连重初没有穿白衫,身披劲装,手腕和胸腹上都有护甲,十足得利落干练,他眼神复杂难解,却轻柔的喊着赤纱:“好,小纱,你过来,我和你一同离开。”他的那些门生,显然斗志都消极了,刀剑都垂下手边,剑尖指地。

    赤纱反而后退了一步,护在了来到她后面一步的落九天身前,“不,我要和我的家人们在一起,秦有昌,是我的舅舅,落九天,他是我娘爱护的人之一。”母亲和杨太后交好,不然也不会在嫁人后回去探望杨太后,也不会有口头许亲和落九天这一回事。

    落九天低下头,看着地上秦有昌死去的身体,看着远处师傅陆秀夫看向他的混浊目光,师傅他老人家那么年迈了,当年崖山海战,他知道是死劫,也不独自撤退,被元军包围后,背着自己跳下海,不享清福,还要舍命和他反元军,只是没想到,开春才开启的计划,就如此出师不利,被凭空出现,变成安亲王的薛意给阻挠了。

    还有这些弟兄们,当初,自己还小,可眼见着十万军民与自己一同跳海,都不愿被元军活捉受辱,难道,当年的一切,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这个薛意,居然如此不简单,安插来的奸细居然渗透得如此深,他和师傅才把城兵包围,他居然就伙同了江湖门派未储门来了。

    赤纱见薛意身边的那些蒙古族的人看着落九天蠢蠢欲动,她根本不敢移开落九天阵营一步,直到安亲王薛意说:“先按兵不动。”

    赤纱明白,这是他在让步。以薛意的立场,不能撤退,也不能直接说放过落九天,他本就才被忽必烈认回王子身份,在元朝皇室中地位边缘且不稳,一举一动,都容易受到其他王子势力的打压,他的这句‘按兵不动’就已经是放落九天离开的意思了。

    赤纱即刻拉着落九天的手,要劝说他,快和自己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出境,离开这片土地,重新找一处地方,一起安定的生活,不要再有人牺牲了。

    可落九天忽然扯了她一下,她感觉到了余光里有寒光朝自己飞来。

    远处忽必烈的元军围剿了过来。

    赤纱瞥见了那余光,条件反射得一个旋身,挡住了那些射向身后落九天的箭。

    箭矢穿透胸腔的闷响声,紧接着,又是一支箭矢穿透的闷响声,两支、三支……

    四支……

    “——赤纱!”

    那些凄厉喊她的声音,她听不真切了,隐约知道,那是出自赫连重初、薛意,还有落九天的叫喊。

    落九天的面容那样好看,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恐慌,毫不淡然,也不冷绝的表情。

    脸上有好多液体,好像是……落九天的眼泪。

    身上也有好多的液体,都是温热的。

    赤纱低头,发现身上原来一下中了好几支箭,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原来他们这样,是因为她中箭了啊,她蹙眉,又看了看落九天,唇边勾起一抹欣然的笑,还好,落九天没有中一箭,他身上的血,是她的,不是落九天自己的。

    父亲死了,舅舅死了,如今她也是……这个时代这些身份的人,原来活着这么难……

    看到身上的箭和血后,五脏六腑忽然间的剧痛让赤纱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地上。

    落九天扶住了她。

    天,是漫无边际的黑色,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没有一颗星。

    黑暗中,他轻放怀中的女子,提剑而起,眼露肃杀之意,转瞬间,血雾弥漫,再一看,地上多了一群身首异处的人。

    快,准,狠的剑法在他手中淋漓尽致。

    他再抬头时,只见他远处的师傅陆秀夫,满身剑伤,到死都拿着剑,单膝下跪,死不瞑目的躯体。

    他嗤笑着,望着天,上苍啊,到底在惩罚他什么?惩罚他没有护住宋国江山吗?

    他六岁就知道宋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中,当初在大臣的护送下,一路撤退,八岁时在冈州被拥立登基,不过是名义上的皇帝而已,就要开始背负国仇家恨的重担,从未一日好好的过属于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从不敢轻妄许给任何一个女孩未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条路,死亡可能是注定的归途。

    现在果然连自己曾经的故人之女都保不住,而且,她还是母亲和伯颜夕相许给自己的未婚妻子。

    如果宋国未亡,他说不定会一直是个普通的王爷,和她一定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然后在她及笄之年,十里红妆,将她娶回家,此后一生,与她举案齐眉,或许会有吵吵闹闹,但也会过上宋国其他寻常王爷王妃的婚后日子。

    他怀抱着气息全无的女子立于悬崖边,风翻飞了他们的衣,带着巨大的响动,不断地呼啸过耳。悬崖,就如同他与她的处境,曾经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如今,也只能……

    他凄凉的苦笑着,笑声之狂,盘旋山巅,他几乎笑出了泪,嘴角笑出了血,“什么江山美人,我要的从来不是江山,是所有人曾经的恨得到消解,为我曾经的宋国、子民和弟兄们报仇雪恨罢了。”

    他举剑,发愤似的还要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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