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更声入耳,两人平躺在床,四眼直直盯着床顶。

    过了不久,魏明夷哑声道:“睡吧,我不碰你。”

    饶阿菩摇头,并没有不相信他,只是她刚睡醒,还不困。

    但这样,总归还是惹他误会。不过作为正常男子,喜欢的人就在身侧,要是真没想法,倒是奇怪。

    他往床边靠了靠,离她稍远了些,故作平静:“那我先睡。”

    “嗯。”她双手端正摆在腹部,两只眼睛轱辘转了几圈,待感觉到身旁人气息渐渐平稳,她才闭上眼,开始默默数羊。

    *

    傅霁被魏府小厮送出来时,才慢慢悠悠缓过劲儿。

    脸上的笑还没撤下,他就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旁边小厮吓了一跳,忙伸手拦着,生怕他再给自己一响亮。

    傅霁推开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心道:我笑毛啊。

    是!今个酒喝的是挺开心。但是!他没想懂,明明魏明夷与自己势同水火,为何今天还请他来观礼吃席,难不成就是要捞些人情钱?

    就当念着阿菩的情分,钱给了就给了。

    可他想不明白他为啥要请自己,越想出不来,越是气不打一出来,总觉得他没安好心,于是乎,在走出中南府的这一段路上,傅霁怒踹了一条街的小石头。

    最后扯到腿筋了,他才好好走路,漫无目的的在中北府瞎逛。

    临近春华坊,打眼一看就见门口,有两名大汉对一个姑娘拉拉扯扯。

    那鸨母就站在门前,身后跟着个骚里骚气的乐仙儿,对人姑娘有模有样地劝着。

    这种逼良为娼的事在汴京城不少见,何况春华坊手续正当,大都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丫头小子,人家要怎么着,都是合法的。

    再者,就算不合法,也是衙门该管的,怎么着都轮不到他出手。

    不过,那个乐仙儿不是与阿菩关系好么,怎今个没去观礼呢。

    傅霁有些好奇,目光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不得不说乐仙儿也是警觉,旋即抬眼过来,与他视线正对。

    又是这个冤家。

    乐仙儿错开眼,往妈妈身后躲了躲,轻咳一声。

    谁成想妈妈连个正眼都没施舍,继续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姑娘“入股”。

    见此,乐仙儿无语,手肘怼了怼妈妈后肩胛,弯身压声,嘴皮子没怎么动,只速度极快道:“锦衣卫锦衣卫。”

    “进位?啊对,丫头啊,得亏他提醒我,咱们坊里啊有进位制,啥叫进位呢,就是赚了多少钱升什么名头,享什么福利,咱这边真的是童叟无欺,来了就不想走。”

    乐仙儿忽然觉得头大,直起身往后偷看了傅霁一眼,这一看,倒是把这冤家招过来了。

    今日他没佩刀,没带令牌,就单单一件黑色圆领袍,也让人瞧着不大近人情。

    不过说来,这位不好说话的主儿,调了地方,好像再没纵着自己手下胡来了啊。

    秉着礼貌,乐仙儿对他笑了一笑,随后更重怼了一把妈妈。

    那一下,巨疼,还带着一窜的麻。

    鸨母嗷一嗓子叫出来,麻利回身,眼疾手快地擒住他耳朵,狠拧道:“小兔崽子,胆儿肥了。”

    耳朵被揪,乐仙儿不得已顺力弯下身,手指往前一指:“妈妈妈妈!有爷,大爷!”

    “大爷”俩字咬的重,有点警醒的意思,又有点无奈讽刺的意思。

    但不管那种意思,傅霁都不在意,他没说话,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盯向鸨母。

    锦衣卫的目光扎人得很,鸨母也是马上感觉到了,只一刹那变了脸,松了拧在乐仙儿耳朵上的劲,顺手一揉,而后慢放下来,笑道:“爷,咱都是正经生意啊。”

    听闻,傅霁挑眉,往被两名大汉挡住的那处看了眼。

    瘦,孱弱,双髻,看不清脸,还在哭。

    他在魏府喝的不少,头有点晕,不想管,更懒得管,就想找找这位倌儿简单聊聊,于是他头微偏,眼扫过鸨母乐仙儿:“锦衣卫不管这事儿。”

    鸨母一听,乐了,正要摆手示意大汉扯走姑娘,可那姑娘却是想猛地想起什么,反抗很是剧烈,挣扎着冲傅霁这面喊,仿佛他是最后一棵稻草:“大人!我认识傅霁!”

    傅霁!

    两名大汉忽地抬头,手上力气松了半分,看看鸨母,又看看不远的傅霁。

    傅霁皱紧眉头,脸色不太好看,暗道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了,竟敢当着他面攀附自己。

    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突突不停,鸨母惯是个看脸色的,瞧见这般,扭腰走到那姑娘眼前儿,笑问:“那傅千户能与你认识?”

    女子头垂着,挣开束缚后,双手撑地,重重喘了口气:“我与他认识,求求大人,带我见他。”

    她也不抬头看人,就跪着往人影那处磕头,一下接着一下,实打实地磕在地上。

    鸨母愣了愣,一时无措,这样看,倒不像做假。

    “别磕了。”傅霁烦躁,狠揉了把太阳穴,站在原地未动,“你与他什么关系?”

    女子磕头的动作一滞,随后声音哽咽,大滴的泪接连坠在地上:“他……他是我夫君的兄长。”

    夫君的兄长。阿绥……蓁蓁,她是蓁蓁?!

    傅霁眸一亮,刹那清醒,快步跑来,一把推走挡在女子面前的鸨母,半跪在她身前,激动开口:“祝蓁蓁,你是蓁蓁?”

    女子伏跪着,单薄的身子微抖,像是用尽全部力气,才抬起头,抬起眼皮。

    面容枯槁,面色惨白,眼底乌青,眼尾通红,不像她,却又是她。

    原就是个多病的,这一折腾,人更加虚弱,仿若纸片。

    “是你!蓁蓁……”

    他不顾周围,一把揽过她柔弱的肩膀,将她带进自己怀里,紧紧拥着:“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的手颤着,声音也是抖得,眨眼间滚烫泪珠滴在她衣服上,濡湿成一个不大的小圆点。

    祝蓁蓁还呆着,有好些年没见了,她记不清他的容貌了,认不得他。而她的名字,也有几年没被人叫过了,甚至她自己都有些忘记了。

    她慢慢反应,慢慢试探着,最后小声问了句:“是霁哥哥么?”

    “是我,蓁蓁,我是霁哥哥。”他轻拍着她的背,心里绞痛,懊悔堆满胸腔,没有空隙的,让他喘不上气。

    听到肯定答案,祝蓁蓁眼中的世界渐渐模糊,她抓紧他背上的衣料,那些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此刻蓄发而出,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嚎,凄惨而又悲哀。

    “哥!阿绥没了……爹娘也没了……”

    “我知道,蓁蓁不哭了,不哭……”他安慰她,可渐渐的,他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在安抚中又再次汹涌。

    这回轮到乐仙儿看热闹了,他倚在春华坊的画柱上,整个人埋在暗处,心想原来那时傅家人没死光啊。

    不过,在春华坊门口哭,总归影响生意,不然请两位换个地儿,好好叙旧。

    乐仙儿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抻了个腰,迎着鸨母不解的视线,直直走到傅霁眼前,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温和道:“小娘子衣服都脏了,不然进去收拾收拾,再好好聊。”

    他说,傅霁才注意到,祝蓁蓁这一身破烂,说成乞丐都不为过。

    从娇娇小姐,到如今的不堪。傅霁愈发愧疚,只觉那时自己不成器,得知傅家被灭,没有胆子去查探,白白错过逃此一劫的蓁蓁。

    他叹息,收好自己胡思乱想的情绪,哄好蓁蓁,然后对乐仙儿颔首。

    乐仙儿收到,走到鸨母眼前挤眉弄眼,小声道:“妈妈,要伺候好了,不然咱们可得罪了。”

    这点人情世故,鸨母自然是懂得,忙进坊里唤来几个姑娘,搀着蓁蓁进去,梳洗打扮。

    而这面傅霁,她伸手引向二楼雅座,扯了一把正看光景的乐仙儿,示意他陪人家说话。

    乐仙儿不乐意,他跟他能有什么好说的,他之前都没要他兔子,摆明不接受他示好嘛,那他干嘛还热脸贴他冷屁股。

    但妈妈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安排的瓜指定甜,要是不甜,就是这瓜该上点“手段”了。

    她呲牙,又是手刀,又是飞脚,身后还跟着俩彪汉,乐仙儿不惧也不行。

    他翻了个白眼,伸手拍拍自己脸,扯出极虚伪的笑,学着九儿样扭屁股过去:“爷,走,喝茶。”

    傅霁剜了眼他,不等他引路,直径上楼,随意选了一个座坐下,自己斟茶,自己喝。

    乐仙儿跟在后面,是很明显的多此一举,但妈妈盯着他没放,不得已他还得过去,腆着脸从傅霁手里抢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见状,傅霁抬眼,问:“今儿你怎没去,没请你?”

    知道他在指什么,乐仙儿抿了口茶水,笑嘻嘻道:“请了,但我什么身份,去那儿干嘛?”

    “阿菩没在意,你倒在意上了?”他嗤了一声,有点嘲讽的意思。

    乐仙儿狐狸眼瞟过他,潦倒散漫:“我在意也没什么问题。”

    傅霁呵笑,骂了一句:“矫情。”

    粉衣郎君心态好,不生气,轻飘飘道了声:“谢谢啊。”

    傅霁懒得与他浪费口舌,侧眼又往楼下看了好几次,后来可能还是觉得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于是他再次开口。

    “魏明夷这人,你怎么看?”

    乐仙儿咂摸咂摸杯中茶水滋味,将空杯搁置在桌,对上傅霁稍显凶厉的眼,平静道:“不错。”

    “什么意思?”他不解。

    后者轻勾唇角,单手支脸:“没什么意思,就是希望他……过得好,仕途坦顺,位高权重。”

    他笑得莫名,傅霁心有狐疑,却是猜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如此,乐仙儿嘴角笑意更荡漾,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因为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所以,这一次,大家知道真相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些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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