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月光裹着霜雾铺满庭院。沈郁离独自坐在窗槛上,望着月下几枝光秃秃的瘦梅出神。她背后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手边白玉盏中的酒水映着房中透出来的光影,浮沉不定,仿若碎金。寒潭香是京中一等一的佳酿。往年入冬,她总会备上几壶,待梅雪相映时与父兄对酌。此酒清冽幽远,拿来独饮,却显得有些过于清冷了。

    子时刚过,一抹墨色掠过墙头,落地时衣袂翻飞,袖中红绳一闪,像是腕上落了一道胭脂痕。

    萧弘踏月而来,只见小公主酒意醺然地斜倚着窗框,素白中衣外松松垮垮地披着锦袍,鬓间玉簪微斜,眼尾染着薄红,分明是醉了。

    “风寒才刚好,怎么独自喝起了冷酒?”他边问边解下狐裘,把她裹了个严实。月光正落进他眼底,那瞳仁原该是墨玉般的黑,此时映着冷白的月色,却像是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冰层下封着星辰的碎片。

    沈郁离怔怔抬手碰触他的脸颊,手指无意间划过他左眼下那处细微的疤痕,不由停留了片刻。最初她以为那是一颗泪痣……

    “怎么了?”他问。

    心知他一身傲骨,向来不喜欢提起这伤,沈郁离轻笑着摇了摇头,微凉的手指转而勾上他的脖颈,“我只是在想,大将军深夜来访,莫非……”她顿了顿,唇角漾起三分醉意,又掺了一丝惆怅,“是特地来抱抱的?”

    萧弘无奈失笑,顺势将她抱回房中,放到榻上。

    “公主可还记得今夕是何夕?”

    沈郁离眯起双眼想了一想……

    “子时已过,寒月二十八,是本公主的生辰。”

    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卸下肩上的包裹递到她面前。

    沈郁离愣了愣,伸手接过,一层层打开。青色的布料下是坚韧的木质。柘木弓身透出蜂蜜般温润的光泽,牛角弰头雕着展翅的玄鸟,线条流畅如羽翼舒展。弓身上细细刻着十九道月牙。弓弣正中是苍劲雄浑的“苍梧”二字。铁画银钩自有一股磊落之气,笔锋似刀,不乏大家风韵。

    “此弓名唤‘苍梧’,是我亲手所制的第一张弓。”萧弘握住她的手,引向弓弦。

    沈郁离屈指勾住,缓缓拉满,弓弦声在静夜中响起,她指间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箭矢直直射入黑暗。张力恰到好处,显然是特地为她而制。她忽而想起在苍州时的旧事。那时的雪地里,他就是这样教她射箭的。

    “将军想我武德充沛?”她抬眼望向他。

    萧弘垂眸一笑,目光温和而郑重,“我想你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力量……她摩挲着刻在弓弣上的“苍梧”二字静静看他。初相识时,他第一次夸她,说她“看似瘦弱,没想到竟也有一把子蛮力,能开三石的硬弓。”世人常说女子力弱。她本以为自己力气不大,却原来竟也不小。

    “喜欢吗?”他问。

    “我很喜欢。”沈郁离轻声应着,拉过他的手,指腹掠过微凉的掌心,果然触到了几道新伤。鼻端莫名一酸,她将自己闷在他怀里,忽而说道:“记得你曾承诺过,待天下安定了,陪我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萧弘轻抚着她的背无声点头,只听怀中带着醉意的声音闷闷传来,“真想那一天快点来。你一定很不喜欢这里。连我都不喜欢这里……”

    “出什么事了?”萧弘握住她的手,将弓放在一边。

    更鼓声遥遥传来,在夜色中幽幽荡远。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今日入宫,姨母给了我她的凤令。她说,若宫里再生变化,要我一定站在她那一边。”

    “何时生变?”萧弘眉心微蹙,神色瞬间沉了几分。

    沈郁离缓缓摇头,“我不知具体何时,但皇帝服的金丹里掺了阿芙蓉,该是姨母的手笔。”她声音微顿,“我们要赶在姨母动手之前……”

    萧弘神色一凛,“阿芙蓉?”

    “灵儿说是一种极易上瘾的毒,初时使人精力充沛,浑身舒爽。久服则伤本,直至……夺人性命。”她靠在他身前,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块羊脂白玉雕成的令牌,声音愈发微不可闻,“姨母待我如亲生骨肉,但我终是要同她背道而驰了。”

    沉默片刻,萧弘伸手替她拢紧狐裘,掌心顺着她的发丝轻轻抚过,“这世间诸事,牵扯了血脉亲情,便格外艰难。有些抉择,只能你自己来做,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在,就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

    沈郁离静静阖上双眼,似是沉思,又似是疲惫。

    “明远。”她唤他,声音在黑夜中无比清晰,“若有一日,我选错了路,该当如何?”

    “我会拉住你。”他回答得无比认真。

    沈郁离长舒了一口气,在他怀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片刻之后,只有绵长的呼吸在黑夜中如潮汐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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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大将军又不见了踪影。沈郁离本以为自己必会宿醉头痛,没承想一夜安睡,倒还清醒了几分。成婚前在家中度过的最后一个生辰本该好好庆祝,但因担心暴露兄长假死之事,只能一切从简。沈郁离全部心思都扑在京中的布局上,倒是丝毫没有在意。

    午前司无忧司大小姐带来了她名下甜品铺子里好几样新出的点心,说是张掌柜请到了个不得了的糕点师傅,正卯足了劲要把京城老字号唐记给比下去。磬儿煮了新茶,正好妙珠也在府中,几个姑娘一起凑在暖阁里围炉品茗,说得都是最近的一些大事。

    自宫变后,天子疑心病重,君臣相疑,京中人心惶惶。这段日子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江南有捷报传来。

    “那个胡伯雄倒真是个狠角色。”司无忧支着下巴,两指夹起个蜜饯,端详着说道。“首战告捷,旗开得胜,一鼓作气夺回了三座城池,听说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巨灵教叛党的老巢了。”

    董妙珠喝着茶并不言语。宋磬儿跟着感叹道:“这么快?看来这胡将军也是一员虎将啊!”

    “公主可还记得,当日你可是断言他急功近利,行事鲁莽,算不得良将来着。”司无忧笑着去扯沈郁离的袖口,“看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但愿是我真的看走了眼。”沈郁离望着窗棂外枯枝上跳动的麻雀,声音淡淡,“兵马一动,银粮就得跟上。之前万岁节的庆典耗资巨大。朝廷大兴水利,因为这场叛乱,投入的银子又全都打了水漂。送往江南赈灾的粮食也遭了劫。这仗要是打得太久,国库都要耗空了。”

    听她细数这一桩桩事情,司无忧不禁摇头,“照这样折腾,无论有多少银子也是不够的。那些收上来的赋税可都是老百姓一年到头拼死拼活的血汗钱。”

    宋磬儿跟着若有所思,“可临兴繁华依旧。细想起来,真是可怕……”

    话音未落,门房小厮捧着檀木宝箱在门口禀报,说是有人放在府门外,注明了是送给公主的。

    沈郁离命人将宝箱拿了进来,揭开鎏金锁扣,只见箱中铺着正红色的四合如意锦,上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套翡翠禁步。巴掌大小的春色翡翠雕成栩栩如生的莲台芍药,十八片翠叶以金链串连,随着她打开宝箱的动作颤如凝露。

    沈郁离拆开附在宝箱上的信,但见熏了沉水香的砑花笺上云鹤游天般的十四个字,“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这翡翠禁步极尽奢华,了是从小跟着沈郁离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的宋磬儿也不由“哇!”了一声。

    司无忧连连赞叹,“这成色,这雕工,这是下足了血本啊!莫不是广宁王……”

    沈郁离拿着信笺的手指一颤,“他不会送这个,更不会写这样的诗。”

    磬儿神色一紧,突然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司无忧尚在研究那翡翠芍药,忽觉阁内一片死寂,抬头见磬儿面白如纸,脱口道:“总不会是那尹子清……”

    这下连始终淡定喝茶的董妙珠都僵住了,“尹氏父子不是渡水时遭官军拦截,船毁人亡了吗?”

    “他想要我知道他还活着。”沈郁离将信笺丢进火盆,火舌倏地卷上来吞没了上面情意绵绵的诗句,不一会儿就化作了一团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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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们围炉煮茶的功夫,广宁王府的庭院里正是一片刀光剑影。广宁王府这一解禁,最开心的莫过于韩宗烈、韩宗耀两兄弟。特别是韩宗烈将军,自从皇帝派来了窦文冲、葛玄瑛,他在营里没少受冤枉气。以他的性子,忍到今天可说是突破了极限。现在当家作主的终于回来了!这背后有人撑腰啊,那就是不一样!!

    于是韩宗烈将军露出了他穷凶极恶的嘴脸,一会儿一出,没完没了地可劲儿折腾,片刻都不让窦文冲、葛玄瑛这哥儿俩闲着。直忙得两人顾得上头,顾不上腚,也就更顾不上营中大小事务。昨天他一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好巧不巧的就烧了两人正准备过目的军籍册和武库兵器清单。两人气急告到了萧弘面前。萧弘本着赏罚分明的原则,虽说是无心之错,也给韩宗烈来了个闭门思过。韩宗烈琢磨了一琢磨,反正没说是哪扇门,于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关在了光宁王府。本想躲个清闲,谁知一大早就被拎起来练剑。

    萧弘和公主大婚的日子近了,刘总管这些天带着阿飞、阿胜他们几个正张罗着要把广宁王府从里到外布置一新。罡风卷过庭院,廊下红绸猎猎翻飞,新悬的宫灯长穗轻摇,坠在下面的鎏金喜铃随之响个不停。韩宗烈手中长剑被一记斜挑震飞,剑锋打着旋儿“咚!”的一声钉入了他身后的树干。他踉跄后退三步,抬眼便见萧弘的剑尖已抵住喉前三寸——那人一袭玄衣立于霜庭,枝头抖落的冰霜映着晨光,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恍若寒铁淬火时迸溅的点点星芒。

    “还来?”韩宗烈叫苦不迭,“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萧弘懒得理他,抹了把额上的薄汗,提剑又上。剑势如暴雨倾泻,利刃破空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韩宗烈狼狈格挡,虎口被震得发麻。两剑相撞迸出一串火星子,他忽地后撤,矮身避过横扫下盘的杀招,反手将剑鞘掷向萧弘面门,“咱师叔呢?!”

    “带莹儿和小小出城了。”萧弘偏头躲过剑鞘,乌发掠过苍白的侧脸,旋身时剑光如潜龙出海,一招白虹贯日直取韩宗烈左肩。

    韩宗烈被逼得连退几步,撞上身后的廊柱,惊起檐下一群肥嘟嘟的麻雀。

    “其实我也还有事……”

    他边说边琢磨着怎么找个借口开溜。却听萧弘冷哼一声,“这就想跑了?韩将军身手不行啊!”

    “谁说我身手不行?!”韩宗烈被他这么一说,立马认真了起来。

    庭院陡然寂静,唯有北风卷着枯叶擦过剑刃。

    “再来。”萧弘哑声喝道。

    剑风随着萧弘一步踏出迎面而来,霎时化作漫天风刃。韩宗烈咬牙迎上,剑招里添了三分守势。两柄剑绞作一团银光。只听“当啷!”一声,韩宗烈的剑再度脱手。

    萧弘身形一滞,紧按着胸口闷咳两声,气息已有些不稳了。

    韩宗烈气急嚷道:“程老说了让你先别急着动武!这么乱来,等哪天把他气疯了,早晚给你下药!”

    “反正他不知道。”萧弘喘息着抬头看他一眼,“回去不准乱说。”

    韩宗烈知道他心里有事,可惜嘴笨又不会劝,着急上火直揉脑袋,半晌也只憋出来一句,“那将军能不能先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萧弘沉默不语。寒风卷着枯叶掀起他衣袍的下摆。手中长剑寒芒流转,剑脊上细密的锻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辨。这是霍铮的遗物,陪他一路转战南北,如今虽有裂痕,刃口却锋利如故。

    “京城要变天了。”他并指抚过剑刃,声音轻得像叹息,“在那之前,我至少要能挥得动这柄剑。”

    韩宗烈听罢,心头一震,纠结半晌,也只得点头,“好吧……舍命陪君子!”

    “再来!”萧弘握紧剑柄,振腕挽了个剑花。沾着落叶的碎光溅进他含笑的眼里。剑锋划破长空,陡然拔起一道清越的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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