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临兴冷得反常。刚入冬月,清晨的薄霜便已覆满檐角。寒风裹着湿气从街巷间穿过,吹得人骨头发凉。前些日子,钦天监呈上的奏疏中提到今年恐怕又是一个苦冬。接连两年苦冬,甚为罕见。百姓叫苦不迭,皆言天象异常,必有大事发生。京中悄然流传起一种声音,说使团遇袭一事扑朔迷离,背后指不定另有蹊跷。这说法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真,似乎每个人都能从这刺骨的寒意中嗅出几分不安的意味。

    大晏近年颇多动荡。朝堂上的波涛暗涌与街巷间的流言蜚语交叠,让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更需要一些东西来缓解忧虑。恰好凤如居士的新书横空出世,短短数日便火遍了全城。

    此书名为《碧血录》,讲的是乱世中的故事。原本百姓和乐、政治清明的夏国因外敌入侵烽烟四起,山河将倾。辰王高衍趁乱做局,为夺皇位假传军令,调走边军,放火焚毁了北地重城羽田城。一心护国的女将军率领残部拼死护卫百姓撤离,最终力竭血尽,战死沙场。而高衍登上帝位后,反将战败的罪责都算到了她的头上。直到许多年后,去往北地和谈的使团无意间得到一本《碧血录》,其中详细记载了当年羽田城大火的真相,以及所有参与者的罪行。高衍得到密报,害怕事情败露,派人在回京途中阻截使团。担任正使的清海侯徐靖不畏千难万险,在众人的帮助下最终将证据带回了京城。

    这故事并不复杂,却胜在情节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其中的家国大义尤为令人动容。故事以清海侯徐靖为主角,从他带领使团离京北上写起,一步步引出当年旧事。书中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女将军巾帼披甲,果敢英勇;辰王高衍不择手段,步步为营;使团众人各怀心思,紧要关头却无一人退却。而清海侯徐靖更是为了还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一个公道,不惜舍弃前程,以身犯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子对峙朝堂。

    凤如居士文采斐然,含沙射影似是而非恰到好处的影射了翼州那场大火。动荡不安的世道中,惊世骇俗的故事远比才子佳人的花前月下更能吸引目光。不出几日,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此书。不仅话本屡遭哄抢,还被说书先生编成了段子,甚至排演成了折子戏,越传越广。

    等到龙椅上的那位注意到时,这故事都快家喻户晓了。

    “我看这书很快就要被禁了。”司无忧津津有味地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后忍不住啧啧两声,“可惜了,堪称巅峰之作,比凤如居士以往的话本都要精彩。”

    “不见得吧。”宋磬儿边吃点心,边插了一句,“没指名没道姓的,就是个故事而已。若要禁了,那不是反而显得心中有鬼,把事情给坐实了?”

    “可若不禁,这故事就要传得天下皆知了啊……”司无忧说着说着,忽然眼前一亮,恍然大悟道:“莫非公主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沈郁离默默喝茶,半晌只叹一句,“东风起了。”

    棋局已经布好,真正的风暴,很快就将来临。

    ---

    借口兄长初丧、父王病重,沈郁离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静观京中风云变幻,却没想到国子监祭酒莫寄春莫老先生会在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中亲自登门造访。

    莫老先生一代大儒,年少时便才华出众声名远播,可惜仕途坎坷,年轻时因直言不讳得罪权贵,数度被贬。直到年纪渐长才再获赏识,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时已过了花甲之年。如今他已八十有八,在国子监任教多年,可谓桃李满天下了。沈郁离对他一向极为敬重。

    听说老师来了,她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便随着王总管来到前厅。远远见到白发白袍的莫老先生端坐堂中,沈郁离快步上前,深深一礼,问道:“老师怎么来了?”

    “来看看公主。”莫寄春抬眼看她,神色安然而平和,“公主婚事将近,臣可还没有收到喜帖。”

    沈郁离心中倏然一沉,随即低下头,声音中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学生不敢去见老师。”

    “为何不敢?”莫寄春目光微凝,“公主荼毒生灵,祸乱人间了?”

    “没有。”沈郁离连忙摇头。

    “公主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了?”

    “也没有。”沈郁离再次否认。

    “那公主是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不是。”

    “既然没有,既然不是,公主为何不敢见臣?”

    莫老先生平静的语气中透出了锋芒。

    沈郁离沉默片刻,直言道:“老师是君子。君子不该沾染阴谋。学生不愿牵连老师。”

    “京城这场风云,果然是你。”莫寄春定定看了她半刻,拂袖起身,“公主谋的是什么?”

    “权。”沈郁离答得干脆而坦荡。

    “为何谋权?”莫寄春又问。

    “于私,为至亲、挚爱,为不再胆颤心惊的活着。于公,学生不愿见忠良蒙冤受屈,更不愿见天下毁于险些酿成亡国之祸的小人手中。”她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没有半分犹豫。

    “翼州大火是天子所为?”

    “是。”

    “使团遇袭也是天子所为?”

    “是。”

    莫寄春饱经风霜的双眼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这天下千千万万条道路,公主偏偏选了最危险的一条。这盘棋下得太大,难道不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身首异处,青史之上落下骂名吗?”

    “学生可以做天下的罪人。”沈郁离直视着他,那双眸子清澈而坚定。

    午后的日光穿过窗棂,将她的身影投在素白影壁上。那影子修长清瘦,像极了一株挺拔坚韧的竹。

    “公主可知,当初臣为何在钟山问雪亭收公主为门生?”

    “学生不知。”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意气骏爽,则文风清。公主那篇《富民论》虽是代人写的,一字一句却都出自肺腑。”莫寄春长叹一声,双手负于身后,苍老的身影挺拔而坚毅。“臣在京中任教二十余载,门生遍布朝堂。公主是臣所有门生中受教最少的一个,却也是最坦荡的一个。竹之可贵,不在其直,而在于中空有节,能受千钧之压。守小节而失大义,非君子所为。大厦将倾,非独木可支。公主既然选择艰途,还需懂得借势而行。臣老矣,好在尚未昏聩,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做些事情。公主要臣置身事外,那才是陷臣于不义啊。”

    沈郁离听到这话心中猛然一震,再次深深一礼,声音几乎哽咽,“老师今日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莫寄春伸手将她扶起,白袍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被风扬起,仿佛一只迎着风雨振翅欲飞的鹤。

    “京中风紧,臣也该去拜访一下昔日那些门生了。”

    ---

    凤如居士不愧是凤如居士。东风一起,风势比预计的还要猛烈。没过多久,《碧血录》便被禁了。天子勃然大怒,几乎将京中的北辰卫全部派出去搜寻写书之人。可惜根本没人知道凤如居士的来头,翻遍了全城,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一国之君为一本话本如此大费周章,反而让世人更加确信,这书必有蹊跷。

    与此同时,北疆急报入京。之前北辰卫在悬崖下找到的那具尸身根本不是魏王世子,真正的魏王世子沈行谨已在回京途中。人不仅没死,还带回了一件关系重大的东西,牵涉到二十多年前达钽人南侵时的一桩秘案。

    这事一经传开,京中更是炸开了锅,有那消息灵通的当即嚷嚷了起来,“哎呀呀!凤如居士的写的都是真的啊!这魏王世子不就是那清海侯徐靖吗?!《碧血录》必是真有其物啊!”

    ---

    沈行谨回京的消息传入临兴那日是冬月初四,距离沈郁离的婚期只剩不到两天。当日魏王府就迎来了天子口谕。

    内侍监卢知年亲自来传的话,“陛下有旨,请魏王殿下和永安公主即刻入宫。公主既以帝女礼出降,合该从椒房启程。陛下体恤魏王殿下不舍与公主分离,特派老奴来接殿下与公主同往宫中小住。”

    卢知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然而沈郁离早已料到,皇帝被《碧血录》的风波和她兄长回京的消息扰乱了心神,这般安排,不过是要让他们父女二人入宫为质罢了。

    接了旨意,沈郁离让磬儿和妙珠收拾了些换洗的衣物,便在她们的陪同下和陈大勇一起搀着父王上了宫中的马车。

    宫城内,寒意更甚。皇帝特地吩咐将他们安置在庄宣公主出降前住过的昭华宫中。派去寻凤如居士的北辰卫似乎都被召回了。昭华宫四周都是他们的身影。为首那人三十来岁,腰佩横刀,一双鹰目与孙鹤行有几分相似。沈郁离站在廊下,目光淡淡扫过那人的脸,片刻后,又轻飘飘地移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卢知年紧随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许久未见公主,特地在建宁宫备了杏仁酪,说是想与公主说几句体己话。”

    沈洵听了这话就知道没有好事,适时地一阵猛咳。沈郁离连忙和陈大勇一起将他扶进寝殿,又吩咐磬儿和妙珠好生照顾着。等一切安排妥当了,才转身对卢知年道:“卢公公久等了,我们走吧。”

    卢知年连忙欠身,“公主请随老奴来。”

    ---

    上次她来建宁宫,是兄长死讯传来,她入宫哭求天子暂缓婚期。如今再来,这里已是大为不同了。

    建宁宫前的白玉石板上覆了一层薄霜,走上去极易打滑。卢知年年纪大了,腿脚早已不那么利索,每一步都颤颤巍巍的。

    “卢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沈郁离忽然停下脚步,叫住他,“天冷地滑,走慢些吧。”

    卢知年愣了一瞬,随即连声应道:“唉……好,好……老奴谢公主体谅。”他说着,脚步果然慢了下来,像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鼓乐声从建宁宫中传来,铙钹与丝弦交织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殿内暖阁炭火正旺,皇帝裹着厚厚的锦袍,怀中揣着雕花手炉,见沈郁离进来,抬手招呼道:“阿离,过来坐。”

    沈郁离叫了声“皇伯父。”俯身一礼,顺从地走到天子身边,在他右侧的锦榻上落座。眼前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正演着《碧血录》中那出《清海侯孤身赴危局,大雪夜千里走单骑》。这是故事中一个高潮环节,本该气势如虹、扣人心弦,可惜戏台上的“清海侯”战战兢兢,唱腔里体现不出一个“勇”字。铙钹骤响本该衬出单骑破阵之势,奈何司鼓腕力虚浮,一段急急风打得散漫潦草。

    沈郁离扫了一眼戏台,未发一言。

    皇帝开口问道:“之前的事情,阿离可还记恨伯父?”

    沈郁离垂眸摇头,“皇伯父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考量。阿离懂得。”

    皇帝闻言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自幼任性散漫,这几年倒真长大了。”他说着打量起她,“你父王与朕有一盘棋,下了许多年,至今没能分出个输赢。不如你替他陪朕下完吧。”

    说罢,他招手让人将红木棋盘端了上来。

    沈郁离并不推辞,直言道:“论棋艺,我比父王差得远了。皇伯父要是不嫌弃,阿离可就献丑啦。”她说着轻轻捏起一枚黑子,似是将心思完全放在了棋局上。

    戏台上的吹拉弹唱还在继续。

    “这戏你看过吗?”皇帝问。

    沈郁离摇头。戏她的确没看过,情节内容她却是一清二楚。

    皇帝盯着戏台上的“清海侯”,眼神沉如古井。

    “你哥哥这次能回来,实在是不易啊。”

    沈郁离轻轻“嗯”了一声,手中棋子落下,并不多言,转头也看了一眼戏台。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不要猜猜这清海侯能否把《碧血录》带回京城?”

    沈郁离垂眸思索片刻,“故事里的大英雄都会马到功成,他一定能带回去。”

    “要是他带不回去呢?”

    沈郁离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片刻后轻声答道:“那这戏编排得不好,写戏本的定要遭殃了。”

    皇帝一笑,目光从戏台移回棋盘,指尖捏起一枚白子,缓缓落下。棋盘上的局势愈发复杂,黑白交错间杀机暗藏。两人边听戏边下棋,这一局竟不知不觉又下了两个时辰。不同于沈洵的谨慎周密,沈郁离的棋风变幻莫测,时而凌厉如刀,时而绵密似网,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论棋艺,她的确比不上皇帝,然而相差得也不算太远。她正年轻,两个时辰的对弈根本不算什么,皇帝却是累了。这局棋再下下去,胜负犹未可知。

    又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戏台上的鼓乐声渐渐弱了下来,那“清海侯”唱到了最后一段,声音已显得力不从心。

    沈郁离垂眸片刻,放下手中棋子,轻声道:“皇伯父赢了,阿离甘拜下风。”

    皇帝的目光在棋盘上停留了许久,唇边似笑非笑,似乎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中。终于他挥了挥手,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倦意,“听说你父王病重,回去陪他吧。”

    沈郁离点头应了,起身一礼,退到殿外,又在北辰卫的护送下回到了昭华宫。

    见她回来,宋磬儿和董妙珠连忙把她迎进里屋烤火。不一会儿就听门口有人来报,说是皇后殿下得知公主入宫,特地遣了小信子带着两名宫女来给她送些点心。沈郁离从袖中取出那方凤令递到董妙珠手里,与她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吩咐让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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