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如血,将未散的硝烟染成一片暗红。韩宗耀打马过来,战甲上未干的血迹在晨光中泛着黑紫,喉头滚动数下才挤出嘶哑的一声“将军……”

    “怎么了?”虞明远勒住马缰的手骤然收紧,见他神色,便知定是有事发生。

    “那帮畜生…他们……”韩宗耀抬手指向丹徒城西侧,话至唇边,却堵在了喉中。

    虞明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那边已聚拢了不少将士。镇北军的玄甲与禁军的朱红戎服混在一起,都凝固成沉默的剪影。他眉峰骤然压下,一扯缰绳,催马向前,“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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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风裹挟着焦土与铁锈的气息,卷过断戟残旗,发出呜咽般的风声。黑压压的人群如塑像般静默着,似乎有某种沉重得化不开的情绪在呼吸声里不停翻涌。

    雾霭逐渐散去,远处那片突兀的阴影清晰了起来。那是一座由血肉浇筑的京观。无数残肢断臂以诡异的姿态交叠堆垒,浸透鲜血的绛袍间露出折断的枪杆和碎裂的头颅。陈尸数日,尽管是冬季,腐臭味也已浓烈得令人作呕。大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漆黑的羽翼掠过尸山,不停发出刺耳的鸦鸣。

    韩宗烈也赶了过来,见到此景,不由狠狠咒骂了一声,“畜生!”

    “毁尸灭迹……”人群中一个脸上带伤的老卒颓然跪倒,“这帮狗娘养的是想让兄弟们永世不得超生啊!”

    虞明远握着长槊的指节捏得青白,咬牙深吸了口气,对韩宗耀沉声道:“宗耀,让人好生收敛将士们的尸骸。”

    韩宗耀抱拳领命而去。

    虞明远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又看向韩宗烈,“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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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入城,扬武将军胡伯雄这才匆匆奔下了城楼,强撑出一副镇定神色,紧赶几步迎了上来。

    “广宁王!”他刚欲上前,虞明远手中长槊倏然一抬,槊锋映着雪光,森寒如冰,直抵他咽喉。胡伯雄呼吸一滞,本能地后退两步,脊背撞上身后半截焦木,簌簌落下一层焦黑的灰土。

    韩宗烈眼神一厉,抬手示意,“拿下!”

    数名玄甲军士应声而出,将胡伯雄狠狠按倒在地,卸了他的兵器。

    胡伯雄挣扎着抬头,却见虞明远居高临下,眸色冷如玄冰。他平日在营中横行惯了,此时却觉得自己像是被狼群盯住的猎物,无所遁形。不过是片刻的工夫,他便开始慌了,狡辩道:“王爷明鉴!战事失利,并非末将无能。都是这帮混帐东西怠而不振,多出怒言,崛强难治,不服管束!”

    他说着抬手指向围上来的禁军将士们。几句话就要将罪责统统推到他们身上,把自己择个干干净净。

    话音未落,四周的禁军将士们已齐齐握紧了剑柄。有人从牙缝里挤出低吼,“畜生!”

    虞明远没想到他竟如此恬不知耻,冷冷睥了他一眼,转头叫了一声“宗烈。”

    韩宗烈抬脚就踹,“隐瞒军情,延误战机,观寇不审,探贼不详,此谓误军,犯者斩之。所到之地,抢掠其民,侵欺百姓,割录元元,此谓奸军,犯者斩之。奸舌利嘴,斗是攒非,推卸罪责,诽谤诬陷,此谓谤军,犯者斩之。数罪并罚,你还有何话说?”

    胡伯雄面如死灰,颤抖着问道:“我乃陛下亲封的扬武将军!你要杀我?!”

    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如铁,唯有甲胄摩擦的声响偶尔刺破死寂。禁军将士们眼中燃着怒火,剑柄被攥得咯吱作响。胡伯雄贪功冒进,弃袍泽性命于不顾,那些埋骨城下的亡魂,皆是他们同生共死的兄弟。

    韩宗烈冷哼一声,“辅国大将军奉天子令,持玄玉虎符,总摄天下兵马,遇事可先斩后奏。如何杀不得你?!”

    虞明远飞身下马,缓步上前,手中那柄名为破军的长槊反射着凛凛寒光。

    胡伯雄抬头,目光浑浊,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倨傲,“当初尹氏叛军围城时,我曾随公主死守国都!在公主面前,我亦有一份功劳!你真要杀我?!”

    虞明远眸色未动,只淡淡道:“并非我要杀你,而是军法要杀你。”

    胡伯雄忽地低笑起来,笑声嘶哑,如夜枭啼血,“好一个广宁王!好一个军法!你不过是仗着镇北军骁勇善战!若有镇北军在手,我也不逊于你!”

    韩宗烈见他出言不逊,正欲上前给他点教训,却听胡伯雄继续说道:“今日你兵强马壮,无人敢逆你锋芒!可你如此不留情面,待有朝一日你落难之时,就不怕众叛亲离?!”

    见他执迷不悟,毫无悔改之意,虞明远也不再多言。长槊带着一道闪电般的寒芒直劈而下,下一瞬,胡伯雄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冻土之上。

    人群仍静默着。虞明远甩掉槊锋沾染的血迹,抬眸扫过禁军将士们疲惫而愤懑的面容。

    “围城的叛军已经败退。扬武将军胡伯雄触犯军法,罪无可恕,今已伏诛。”他顿了顿,冷风卷起他鸦青色大氅的一角,“虞某在此向诸位保证,必当妥善收敛战死将士的尸骨,上奏朝廷,抚恤烈士遗孤。赤甲军毁尸灭迹,丧尽天良。这笔债,我定会替诸位讨回来!”

    话音落下,城下依旧沉寂,唯有寒风呜咽。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末将愿追随大将军南下平叛!”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我等愿追随大将军南下!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呼声如潮,震彻云霄,仿佛连风雪都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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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

    嘉定四年冬月初九,丹徒大雪。寒风呼啸,雪霰如刀,漫天飞絮遮蔽了天光。虞明远立于丹徒城头,玄甲覆雪,身形如松,唯有唇色透着苍白,眼底隐隐藏着一抹倦色。

    大军暂时是动不了了。前几日还和阿离说起要带她回北境看遮天蔽日的大雪。谁曾想匆匆出征,连分别都无比仓促。他仰头望天,掌心的兵符冷硬如铁,却抵不过心底那抹柔软。临别时小公主一身嫁衣如火,奔向他的样子像是黑夜中跳动的火苗。一场皇权更迭,京中必然还有动荡。他得早些回去,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兵贵神速,久则钝兵挫锐。南下大军伤亡惨重,国库早已捉襟见肘,若战事迁延,只怕会民生凋敝,国用不足。虞明远想快,奈何天不遂人愿,雪势不减,越积越厚。他伸手拢起一捧城墙上的积雪,只觉得寒意渗入骨髓,冷得刺骨。宗耀说得还真是没错,此次南下平叛,既不占天时,也不占地利。

    喉间忽地一紧,虞明远屈指抵在唇边,硬将闷咳压成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喘。城墙石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身去看,只见韩宗耀踏雪而来。

    “将军!城下将士们的尸骨已收敛完毕,等雪停了便可遣人护送回京。”

    虞明远点了点头,嗓音微哑,“辛苦了。”

    “还有一事,”韩宗耀又道,“不少禁军将士请命追随将军南下平叛,粗略估算,大约能有两万左右。”

    “两万?”虞明远眉峰微动。他原以为被围困的将士们经此一役定是疲惫不堪,却不想仍有如此多人愿随他再赴沙场。

    “是。”韩宗耀眼中燃起一丝灼热,“昨夜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今早又斩了胡伯雄,将士们颇受鼓舞,军心大振。更何况……”他望向城下,声音渐沉,“叛军所为,人神共愤,不少人想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虞明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雪皑皑,掩埋了一切痕迹,昨夜的厮杀仿佛没发生过。他沉默片刻,忽问:“你觉得如何?”

    韩宗耀一怔,随即正色道:“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将士们愿意随咱们一起上阵杀敌,应该遂了他们的心愿。一来,不辜负他们一腔热血。二来,多一份助力总是好的。”他略作思忖,“只是……具体安排、如何配合,还得考虑周全。”

    “说得不错。”虞明远又问,“你觉得应该如何安排部署?”

    “本部兵马十万,加上两万禁军,想要配合得当,该有的规矩禁令得先知会清楚。具体的,还得和禁军的几位将军商议一下才行……”韩宗耀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将军,你这是考我?”

    虞明远低笑一声,抬手拂去他肩头积雪,“小韩将军不光长高了,也能独当一面了。”

    韩宗耀挠挠脑袋,俊脸微微泛红,忽而有点不好意思。韩宗烈恰好走近,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由嗤笑一声。

    “他那是有样学样!”

    韩宗烈说着抬手在弟弟头顶比划了一下,眉梢微挑,“倒是没注意,你小子何时窜高了?”

    韩宗耀冲他皱了皱鼻子,不服气道:“哥,我看你就是嫉妒将军夸我,没夸你。”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夸一句尾巴都要翘上天了?”韩宗烈白他一眼,继而转向虞明远,“将军,奋威将军裴子归,你可认得?”

    “有所耳闻,听说为人耿忠磊落,在军中声望不错。”

    “尹氏倒台时,他也受了牵连,从奋威将军贬至校尉。”韩宗烈压低声音,“今早就是他和另一个叫梁彪的牵的头,说要追随将军南下。”

    虞明远眸光微敛,似在思量。韩宗烈犹豫片刻,又道:“他与尹氏有旧……是否……”他特地来禀报,正是顾虑这一层关系。

    虞明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见见再说。”

    “也是。”韩宗烈挠了挠下巴,忽又咧嘴一笑,“将军,这一仗咱赢得漂亮,晚上要不要犒劳犒劳兄弟们?”

    “才刚胜了一仗,就想着庆功了?”虞明远带着些笑意看向他。

    韩宗烈的笑容立马有点垮了,讪讪道:“首战告捷,我这不是替兄弟们讨个彩头嘛……本来前两天还寻思着能喝上喜酒来着…唉……都第二回了……”

    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虞明远深吸一口气,挑眉看他,心说还用你提醒?我不知道都第二回了吗?

    韩宗烈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韩宗耀连忙扯他一把,边曲眉瞪眼,边出声安慰,“将军,没…没事啊……俗话说,那啥…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保准能成!等咱灭了这巨灵教,回去就着手安排!”

    虞明远白了韩宗烈一眼,没跟他一般见识,只嘱咐道:“犒劳一下将士们倒是可以,但不要张扬。这次禁军伤亡惨重,心里都不痛快,此时不宜大肆庆祝。”

    “好咧!”韩宗烈抱拳应下,刚欲告退,却听虞明远又开口说道:“此战胜在出其不意,往后未必如此顺利。江南不比北地,气候湿寒,地势复杂,咱们都不熟悉,千万不可轻敌。”

    韩宗烈和韩宗耀闻言对视一眼,肃然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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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重,丹徒城中逐渐有灯火亮起,在风雪中晕染出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说是犒劳将士们,其实也只不过添了几道热菜,正如虞明远嘱咐的,并没有大肆庆祝。虞明远并未多待,只以清水代酒敬过将士们,便悄然离席了。

    填饱了肚子,梁彪问裴子归,“你说广宁王南下平叛,会带上咱们吗?”

    裴子归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今晨请命时,他未及深思,此刻回想,心中却有些忐忑。他受尹氏牵连一事在军中不少人知道。不知广宁王会如何看待此事。想到这里他有些烦闷,拍了拍梁彪的肩膀,说了句,“我出去透透气。”便起身向外走去。

    雪未停,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裴子归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本是士族出身,却早已家道中落。当年二王夺嫡,他父亲和叔伯站错了立场,全族受累被贬出京。作为家中独子,他只得投身军旅,以求重振门楣。可命运弄人,尹氏一案,又因曾在冯元靖麾下任职,再遭牵连,拖累了全家老小。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从军时想的不过是建功立业。如今在江南走了一遭,反倒生出几分赤忱。若能护一方百姓,也算不负此生。只可惜,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了。

    风逐渐小了些,雪落如飞絮。裴子归转了一圈又走了回去。远远的,他看见有人打马出城。那人一身黑衣并未着甲,像是镇北军的。城门守卫未加阻拦,任其单骑远去。天色已经暗了,这时候冒雪出城要做什么?裴子归不禁觉得奇怪,悄悄跟过去想看个明白。

    那人并未走远,下马后自鞍侧取了坛酒,拍开封泥,俯身撒在城下。积雪被酒水融化了一片,又露出些雪下的泥土。裴子归心头一震,那是在祭奠战死沙场的将士们。

    昨夜丹徒城外还是溅满鲜血的死生之地。一场雪后,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那道身影静立雪中,久久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又牵着马走了回来。

    夜色昏暗又隔着雪幕,看不清面容。那人走得近了,见裴子归怔怔站在那里,也不避雪,不由问道:“怎么不去和兄弟们一起?”

    “你不是也没去……”裴子归朝城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有你相熟的弟兄?”

    那人也微微转身看了一眼城外,“熟不熟的…都是大晏的将士。”

    “是啊……”裴子归长叹一声。天冷,他呼出的雾气都要凝结了。“多少人折在这里,连尸骨都寻不回来。大家都想追随广宁王南下,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你也想去?”

    裴子归苦笑,“我运气不佳,初入军营的时候刚好在冯元靖手底下任职。虽然连见都没见过几面,但是和尹氏扯上了关系,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

    裴子归心想,你倒是说得简单。“怎么试?难不成直接去问广宁王?”

    “为什么不能?”那人拍了拍马背,语气随意,“要么我帮你问问?”

    “真能说得上话?”裴子归有些怀疑。

    “能。”

    “那就…劳烦兄弟帮我问上一句。”裴子归抱拳,郑重道,“武骑校尉裴子归诚愿追随大将军南下平叛,望大将军准允。”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就这么问,能有用才怪了……

    那人却轻笑一声说道:“好,那便允了。”

    裴子归尚未回神,身后忽传来韩宗烈的笑声,“愣什么神儿呢?将军既说允了,便是准了。”

    将军?广宁王?!

    裴子归僵在原地。传闻中战功赫赫的广宁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种被传得亦神亦魔的,定是那种桀骜不驯,冷酷无情的人物。

    虞明远唇角微扬,朝他略一颔首,便牵着墨麒麟从他身边走过。待看清容貌,裴子归莫名脸上一热。直到那抹玄色融进夜色,他才猛然回神,匆忙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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