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伴随一具血肉模糊尸体抬了进来,一声惨叫,妇人立时晕厥。

    缩在墙角的人登时惊醒,一颗心时刻揪紧,一双眼睛血丝遍布,目光惊恐焦急的追逐尸身。

    还好,不是,不是她的他……

    紧接着是断肢残臂的伤残,源源不断的抬进抬出。抬进来也是等死,无医无药,彻夜哀嚎,垂死挣扎,然后是坐以待毙。

    这就是阿鼻地狱吧。

    堡子里犹如末世,哭声此起彼伏。每一声痛苦的嘶吼,都是一位至亲的离世。又是谁的父亲、丈夫、儿子。

    壮丁一个个消失,下面就是老人。郭奶奶的老伴儿死在城头一具焦骨,没能抬的回来。听到消息时,郭奶奶长长的一口气,眼一闭人就跟着去了。

    下面是谁呢?是裹脚的妇孺,还是书塾里的孩子。韩嫂子痴愣愣的瞪眼,无日不说。

    “杀,杀光北贼。男人没了有妇人,妇人没了有孩子。有一个人,留一口气,都要跟他们拼了。世世代代,万万年年,血海深仇,北贼你欠我们的!”

    是的,她疯了,那样爽利的人疯了。这样的人间炼狱,换谁都会疯。

    这里只有死和等死。

    曾经她给一个人救治,那人不停的呻、吟。血肉模糊的躯体和变形的五官,一次次的伸出血手,乞求、哀求、恳求。

    “让我死,让我死。”

    求死不求生,该是怎样的痛楚,让人丧失求生的本能。

    这场持久的、反人性的战争中,见识了太多的惨烈。

    她没有办法舌灿莲花的去开解别人,因为她不能让死者复生,若妻子反问一句,‘死的可是你丈夫?’她无言以对。

    所以,死了就是死了。

    她真的太难过,太残酷,太无力。

    学过恁多的舍生取义,精忠报国。可每一次的哭喊声起,她都吓的陡然揪住衣襟,心中默默祈祷,不是他,不是他。

    那一刻她看清了人性的自私。

    不是他,就是别人家的他。她是如此自私,在别人哀痛的时刻暗自侥幸。这就是人啊,肉体凡胎的人。

    “丫头。”

    “丫头,丫头。”

    偌大的花园子空无一人,却不停地有人在唤她,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声声催逼。

    这是哪儿?谁在叫我?父亲,母亲,姨娘,是你们吗?

    不停地跑,不停地找,急的几乎落泪。终于,远远儿的,有个人在向她招手。

    “若男,若男。”激动的泪水涌出:“是你,原来是你,等等我呀。”

    英若男咧嘴,似笑非笑,一种诡异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你……”迟疑片刻,还是不管不顾的拥抱她:“你终于来了,终于肯见我了,我好想你。”

    “咔嚓”好熟悉,那是肢体断裂的声音。甫一低头,英若男那美丽的头颅坠落在地,怪异的表情仍凝固在脸上,依旧看着她,在笑……

    陡然间,她的双手停滞并着哆嗦,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一种恐惧瞬间灭顶,仿佛一条冰凉的蛇,正缠绕周身,张开大口,阴冷的眼神虎视眈眈。

    怔忪间再看,天哪,那腔子上血水呼呼的往外涌。……

    该喊吗?喊不出来。

    苏锦紧捂口唇,哭都不敢出声,却听到她在吟唱。

    “潘王小丑何足论,何足论,我一剑能挡万千兵。”

    “老子英雄儿好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英氏满门忠烈。”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她把头捧在手中,圆睁的怒目,血水汩汩。就这样,不停地唱,不停地说……

    这是她吗?

    吓我干嘛,英若男你吓我干嘛,她离疯只差一步。

    “时辰未到,不许造次!”

    紧接着浓雾四起,天地茫茫,震耳欲聋。混沌中,又是那个跛脚花子,拄拐而来,厉声呵斥。

    苏锦死心的闭目,惊骇迫使她掩耳,战栗的等待命运的安排。

    她感受到衣袂擦身而过的风声,她听到女子淘气的娇笑。然而等待落空,周围倏忽安静。

    再一睁眼,空空如也,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是梦是幻亦或是真?

    “若男,啊!”

    噩梦惊魂,抽搐中猛坐起,却看到有人端坐榻前。

    天哪,是真的吗?抱起眼前的人,不顾一切的吻起来。

    吻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和他的唇。哥哥,元朗。元朗,哥哥。不停唤他的名字,感受他的呼吸和温热。

    活着,还活着,真好,真好。俨然忘却梦魇,一遍遍抚摸他的脸,忽然栽到他怀里痛哭。

    “没死,没死。真的,不是梦……”

    “我才查看,堡子里最后一石蜀黍还剩下不到三斗。军民多伤亡,那狗又在眼前转来转去。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人,所以、所以……”

    宋清平十分犹豫的看了看她,没有再说下去。

    苏锦的眼泪水咕噜噜滚下来,忍的十分难耐,还强作无谓的说道:“自然自然,紧要关头,不能放着人不救。”

    “那年我在黑水河浆洗,小满的褂子漂走了,我就一路追。结果水越来越深,我又不识水性,一阵急流差点把我带走。是大黄死咬住我裙子,才又捡回来一条命。它看我时,眼珠子滴溜溜转,你说什么它都懂,像个孩子一样讨人喜欢。”

    “我知道现时说这些无用,只是、只是这狗忒通人性,比人忠耿……”

    说不下去,说不下去了。粗粝的手掌抹去泪水,强行岔开话题。

    “外头战事如何?听闻北贼昼夜不息的强攻,咱们的箭矢投石还够吗?”

    宋清平先是沉默,继而想了想才开口:“北镇是一根钉子,拔了就胜了。故而北狄军中口令,‘拔钉子’。”

    没有惊讶,没有焦虑,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一种绝望和悲观蔓延在每个人心头。

    现在的处境是,弹尽粮绝,孤立无援,垂死挣扎,奄奄一息。

    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命运的尽头在哪里终止,他们没说,但他们都清楚。

    她有一种感觉,这一天很快会到来。既然结局已注定,又有什么好怕的?

    妇人眼神迸发出坚毅,带着一腔孤勇和决然,柔弱女子说出最刚硬的言辞。

    “该来的总会来,好啊,来吧,我们不怕。苍天在上,我就不信这种倒行逆施,有违天道之兽行,天老爷能助纣为虐。哪怕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也要向天一搏!”

    她坐正了身子,怀中掏出断了齿的梳篦,一丝不苟的给自己梳头。

    “虽我有药,但刀剑无眼,会怎么离开,我说了不算。但我妇人家,不能尸骸露暴于广众,若真如此。哥哥,你若在我后头,切记一把火烧了,落得个体面。”

    “傻不傻?啊?你傻不傻?”宋清平接过她手中的梳篦,继续她的行为,认真的帮她抿发:“若当日跟他走,哪有今日这许多。犟,你从小就犟。”

    “你才知道呀。”她反瞥他,几分淘气:“平日不说,原都憋在心中忍着的。”

    “何止是犟,我还懒还倔,还爱使性子发脾气。”

    “小时候你总替我和若男兜揽,我们走神犯错,挨罚的总是你。可你总也不气,有一回真罚,你写到半夜差人送来给我。”

    “还有那年我母亲才去世,乞巧那日,你带我外头逛。洒金街的泥人,御街的糖画,福顺斋的棠棣花糕。南北瓦子最热闹,黑四姐的角抵戏,张贡士的白衣秀士猴行者,嘿嘿,那年我还差点丢了。蜂蜜凉糕可是我们府上的一绝,若男不爱我却喜欢。哎呀,想起来就流口水,多少年没见过了。”

    记忆的闸门打开,那是无忧无虑的童年。面对困苦的现实,犹如一束光,可以照亮灰暗的人生,让忧愁的阴霾烟消云散。

    她想,逃避就逃避,想点开心的,哪怕死,也做个开心鬼。

    他们开始闲聊,漫无目的,想到哪说到哪。

    “是什么时候开始,许是从我母亲猝死就有了苗头。后来父亲也去了,你走了,英家灭族了,我出阁了……”

    “后来姨娘也去了。我有时会想,如果父母不那么早去,如果造化能改,时光能倒流,咱们也许真能正大光明的缔结姻缘,生儿育女,琴瑟和鸣。似这般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呵呵。”嘴角轻笑:“天老爷真会拿人开心,手指头拨拨,翻云覆雨。真是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往日不信,今日由不得不信。”

    怎能不落泪,指甲轻弹,过往不提。

    “后来也好,远赴千里来到边关戍防,一路上见识多少好风景。挨过饥荒,遇过地震,那年虫灾,蝗虫飞起来遮天蔽日。‘乌云盖白雪’,我发明的饼子,你取的名字。义冢、义塾、济慈堂、寄孤院,虽绵薄之力,可我想做的都做了。今时今日家国存亡之际,与国同殉,比之寻常女子,我太幸运。”

    “我却没你这样伟大。答应你的一个没做到,到现在,名分都没。”

    不知是梳的认真,还是听的仔细,宋清平突然插话,反把苏锦逗乐。

    “还讲还讲,你好没意思。哥哥呀,命都快没了,还在乎那些个虚头巴脑的。我问你,咱们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一纸婚书,还是为了一纸婚书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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