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平自然答不上来,何况他也不想答,只想认真的梳头,认真的听她说话。

    “媒聘、书约,正是这一纸婚书将我拖入险境,差点殒命。现在也是因着这一纸婚书,让他穷追不舍,追到天涯海角,追到穷途末路,也要拉我回去鞭尸。扣上个荡、妇的帽子,再打入阿鼻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是你说的他心里有我?”

    笑的极其轻蔑:“要我说,他不过是迷恋那一纸婚书,就如同现在的你。”

    “是啊,那一纸婚书给我带来了尊荣、体面、地位和身份。不,更多的是,纷争,猜忌、圈禁、背叛、欺骗、失望和无穷无尽的伤害。直到现在,还让我背负淫、贱可耻,不忠不贞的荡、妇之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是因为这一纸婚书?多少人求之不得,多少人又受困其中,多少人折在里头,于我没有半点留念。全是伤害,重重的枷,遍体的伤。”

    “你知道吗?那一脚,那一夜,那个没能看一眼的孩子,好可惜,我好疼……”

    “好,不说这些,我承认。”将她搂入怀中:“承认我的愚昧与固执。只愿你,我钟灵毓秀的妹妹和爱人,以后不要再流泪。”

    拂去她脸上的泪,她的回忆暂歇,那么来听一听他的岁月回顾。

    “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咱们打小在一起,你笑你哭,你嗔你怒,都让我心乱。莫说替你受罚,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愿意给。”

    “我下棋让子,只是想看你高兴。我悬梁刺股,不是为什么经世报复,是为了离你更近。我惦记过,因为那堂课你生病缺席。我幻想过,有一日娶你为妻,终生厮守。我沉沦过,因为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哪怕那以后我们再没关系,我也希望你好。所以。”

    掰过肩头正视她。

    “所以,当我知道他打你,你被欺侮,你过的不好,我有想杀了他的冲动。我想替你抗争,可我品阶低,无法与他同堂分辨。只能虫豸一样藏在他回府的必经之路,希望遇见。但我与他,地位悬殊,身份有别,终究没奈何。”

    “愿生寺那一夜,奇耻大辱,辱的我无地自容。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能做的只有带你走,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偷天换日。让你这样磊落如红日的人,只能同我苟且偷生。”

    “锦妹妹。”他凝视她:“其实关于你我之事,苏大人和父亲提过。是父亲断然拒绝,才有了后来我们匆忙搬离周府之行。”

    ……

    “哦。”这一说,苏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闷闷的应了一声,紧接着反问:“那你问过他,究竟是为什么啊?”

    “懂了,我知道了。”

    恍然大悟,而后自问自答。

    “宋先生一直是有风骨的,你的真才实学不该被攀附趋炎埋没。这样天赐的良机,在他看来是处心积虑的觊觎。可他耽误了我们,我们本该……”

    “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亦或不是错过,本就是命运的有意为之,咱们本就无缘。”

    口中喃喃,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落在溃烂的手上,落在鼓起的孕肚。

    “怎能说无缘呢?”他执起她的手,一同按在肚腹上:“二世为人,这共渡的余生,这血脉相连的骨血,心愿已了。”

    “我也曾怨过,也曾想过,如果当年我勇敢些能带你走。即便不是父亲,咱们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粲然一笑:“没有岁月可回头,现在说很没用,是吧?”

    “所以从来不是在乎婚书名分,我在乎的是于你不公。”

    “悔吗?妹妹,后悔吗?”

    “呵。”她浅笑,如此的淡然:“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从前救他不后悔,现在同你死生一处亦不悔。”

    誓言忠贞。

    “我这辈子,父疼母爱,富足丰盛。吃过江瑶柱也嚼过屠门肉,高屋大宇享过,纸帐陋屋也宿过,方知富贵终是草上霜,原来人这一世什么也带不走。纵然所遇非良人,幸而还有当年情,携手余生。”

    “借来的命,偷活了几年,对柳絮我终有愧。如今大限已到,以命抵命,以血偿血,各归各位。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说法,我心亦是坦然的。”

    “想我原本迈不出宅院的妇孺,今能跨越千山万水,见兵戎,御敌寇,与家国共存亡。没见过的,没经历的全见识了,实乃三生有幸。总之,天上地下,云里泥里,爱过恨过,蚀骨焚心。万种滋味,不枉此行,值了!”

    纵然疾风暴雪,烽火连天,战事逼人,这岌岌可危的堡子里却异常宁静。

    回顾、眷恋、从前、现在、誓言、生死。爱恨交加,因缘际会,前尘往事,物是人非。

    他们在阐述炽爱,他们在总结过往,更像是临终遗言。

    绵绵往事,犹如蜜水流入心田,极北之境弥漫的风雪中,爱意永恒,信念坚定。岁月静好,莫过于厮。

    只是、只是……哎,稍作停顿,似有惋惜。

    “长辈之爱,儿女之情都已圆满。唯一遗憾,没有天伦之乐。唯一牵挂的是,这腹中的孩儿,可能落生?可能苟活?身归何处?”

    那肚皮一鼓一动,跃动的活力,喷薄的新生。似跃跃欲试,冲破来人间最后的阻碍,迫不及待开启人生旅程。

    “儿呀……”他轻轻的喟叹,泪花闪耀。

    “来呀来呀。”她笑中带泪,陡然终结这悲戚的气氛,挺腹向前,极为亢奋:“来听听他的心跳,来感受他的轮廓。”

    “会的,一定会有好消息的。到那日,咱们回嵊浔,找小满。姑娘还在等着咱们。”

    “哥哥,我们等你回来,去嵊浔。等我们老的面目全非,你还帮我抄书。”

    “哥哥,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轰”一声巨响,头顶黑土扑簌簌往下落。哭声、喊声、惊慌声、逃命声。苍老的,稚嫩的,尖利的,一拥而入。

    “北贼在撞城门啊,大人。”

    “大人,快救救咱们。”

    “该怎么办啊,大人。”

    等我回来,带你回家。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话,甚至没来得及看她一眼,甚至没感受到她隐忍的腹痛。

    紧攥的手在纷乱的人潮中松开,青灰的面孔随人潮消失。

    这一次,能回来吗?

    孩子陡然踢了一下,似乎越来越频繁。苏锦回神,抚摸肚腹,儿呀,你怎选择这时辰?

    儿,莫怕,娘到哪你到哪。咱们同你爹,死生一处。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日,悬在头上的剑终将落下,平静异常。

    再一次查看怀中纸包,那是满装的砒霜,只需一指甲盖儿,足够毙命。

    儿,别怪娘,到地下娘疼你,这是咱娘俩的体面。

    足矣足矣,坐等天明。那是无所失去的大无畏,和一无所有孑然。

    “弃钦州,弃中原,保南廷,这是一早制定的策略。”

    齐开诚后,现任兵部尚书杜金鸣,冷眼看了孙云鹤一眼,举笏向天家。

    “北镇东北边陲之首,弃它也是为保钦州。如今钦州尚且无暇顾及,北镇早已是弃子。现在提北镇,是妨碍大局,是扰乱军心!”

    “什么叫扰乱军心!”孙云鹤大怒:“那就看着北镇百姓被绞杀?那就看着河山被践踏?”

    “宋清平一个本欲挂印之人,没有临阵脱逃,没有贪生怕死。他只是要援军,他只是在抵抗,做臣子做百姓,他何错之有?到大人这里怎么就成了扰乱军心?”

    “那是你心里存私。”杜金鸣并不为之感慨,反回呛道:“你与他同科,造一个忠臣,表他的功也是涨你的势。”

    “我问你,钦州尚且不保,你如何能突破重围?还是你有撒豆成兵之术,天降奇兵,只为救他和寥落百姓?”

    “我、我……”孙云鹤怒极之下,竟凝噎,后化为愤慨:“原来他负隅顽抗都是自寻死路,拿命请功,世上恐怕没有比他蠢傻的第二人了。”

    “蠢傻?”杜金鸣冷哼:“他诱拐民女之事尚无定论,现在替他急着邀功。他若真行此事,那便是小人之行,是他这辈子洗不掉的瑕疵和污点。一个私德有亏之人,枉论忠君。”

    “这……”孙云鹤涨红了脸,含泪抬首向天家:“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国之存亡,儿女私情实不足挂齿。”

    “没逃就是没逃,赴死就是赴死。说我徇私也罢,秉公也罢,不是为谁,实乃百姓可怜。”

    “各位大人,你们怎么看?周大人,你的意见呢?”

    周彦邦嘴角猛的抽搐,慌乱中笏板差点掉落。他的手明显抖了一下,面如灰土,嘴角紧抿。这不能言说的抉择,被凌平川尽收眼底。

    “那么就从抚远府抽调精锐,增援北镇,助他一臂之力。”

    凌平川上前:“亦表天家爱民之心。”

    “抽调?增援?凌大人真是天方夜谭!”杜金鸣甩袖:“钦州十室九空,抚远府自顾不暇,沿江布防尚不能足备,您是打算孤身险境,亲临督战吗?”

    凌平川吃瘪,眼神仿佛在说,那不是送死吗?

    是啊,驸马爷,你敢千里送人头吗?

    天家老矣,扶额垂垂。老迈孱弱,龙袍空空。末世王朝亦如枯朽槁木,危如累卵。

    一片争论声中,他甚至无力抬手,两眼昏昏,两耳聩聩,唯有喃喃。

    “爱卿,周爱卿……”

    既担了肱骨的名儿,爱卿一誉,永远不会让天家失望。

    他出列,他躬身,他说:“大势所趋,南廷未稳,一切以天家安危为己任。”

    看不出一丝慌乱,瞧不出一丝异样,连原本握紧的手都松开了。这份临危转换,凌平川由衷佩服。

    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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