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珝为官四十载,侍奉过三任帝王,他出身自三大世家之首的琅琊王氏,门阀显赫,家族鼎盛。

    他的风骨清正,为人威严庄重,老练沉稳,浸淫朝堂数十年,门下弟子无数,朝堂中无人不景仰尊敬他。

    虞雪坠从前也很敬重他。

    她仍记得她刚登基那时,满朝堂的人刁难她,想逼她退位,唯有王相拥护她,尽心竭力扶持她。

    重生时,她对很多人都有过怀疑,却从未怀疑过他。

    夜风寒冷,王珝灰色的袍角在风中翻动,他佝偻着站在她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珝是个聪明人,他看到虞雪坠好端端地站在那,便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事。

    他知道,他被谢无晏蒙骗了。他和陛下联手了,他从未给她下过毒,这一切都是陛下给他设下的陷阱,而他竟毫无察觉,中了计。

    王珝这一生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步步算计得都很精妙,没想到独独这最后一步,他一败涂地。

    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所以王珝缄默着,一言不发。

    是虞雪坠先开了口。

    她淡声问他:“王相就没有要和朕解释的吗?”

    王珝苍老的面容下垂,撩起衣摆,缓缓向她跪了下去。

    他摘下发冠放在地上,苍瘦的身躯贴在水榭斑驳褪色的石砖上,朝她重重叩首。

    “陛下,此事都是老臣一人所为,求陛下降罪,不要牵连无辜。”

    “无辜?”虞雪坠的嗓音极冷,散在这寒冷的冬夜,“是郑侯无辜,卢江雨无辜,还是傅锦无辜?”

    听她提到傅锦,王珝匍匐的脊背僵住,他低垂着头,灰白的发丝碰在地上,苍声道:“傅锦?傅锦是陛下那位良修么……”

    虞雪坠站在冷月之下。

    “王相,别藏了,朕都知道了。”

    王珝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二十多年前,王相有一位千娇万宠的庶女,她同傅家三郎青梅竹马,暗生情愫。可惜王相的夫人是个善妒的,有一日,她杖杀了你那爱妾,毒死了你的庶女。”

    “发妻善妒歹毒,此事于你琅琊王氏是巨大的耻辱,于你更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所以你为发妻遮掩下此事,对外只道,你的爱妾和庶女病死了。

    然而其实你的庶女并没有死,她侥幸逃过毒杀,但不幸变成了一个哑巴。”

    “你把她藏在一个庄子,傅三郎对她情深根重,仍愿意求娶她。

    但傅家亦是门阀显赫,不愿他娶一个哑女,于是傅三自废一条腿,编演了一个救命恩人的借口,将你的庶女娶进了府中。”

    “你的庶女改了姓,随母姓温。这桩姻亲隐秘,几乎无人知晓。

    你是傅锦的外祖父,而傅锦,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对付我的利器。”

    上一世,她一直不知道王珝和傅锦的关系,所以这一世重生,她从没有把王珝和傅锦联系在一起,更没有想到,原来傅锦的背后之人竟会是他。

    直到温氏的身世揭晓,她才恍然大悟。

    王珝没想到她已经把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叩在地上,嘶哑道:“陛下,阿锦什么也没有做过,他真的是无辜的。”

    虞雪坠冷冷看着他。

    傅锦是不是无辜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站累了,慢慢坐在石凳上。

    轻笑:“王相真疼爱傅锦啊。”

    他利用傅锦,也疼爱他,上辈子她“病重”,他扶持傅锦,让他把持朝政和兵权,那时的傅锦,万人之上,与皇帝无异。

    “既如此疼爱他,为什么让他成为了一步废棋呢。”她问。

    夜风呜嚎,她的嗓音轻轻,却犹如尖刀,深深刺入了王珝的心里。

    他跪在地上,手指被寒风吹得乌青,满头灰发凌乱飞舞。

    虞雪坠道:“都到了这个关头,王相还一言不发,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朕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永远定不了他们的罪吗?”

    王珝的脸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她看不到他的任何神情。

    “朕今日能来这里,就已经弄明白了所有的事。王相,朕不是在审问你。”

    “朕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她抬手,把玩着灯笼上冰凉的玉穂。

    “既然你不说,那朕替你答。”她道,“你花尽心思将傅锦送来朕的身边,你步步算计,认为朕对他有情,会让他在后宫平步青云,会让他登上君后之位。在你的算计里,送朕毒酒的该是傅锦,而不是谢无晏,待朕中毒后,你便扶持傅锦……到时候朕的江山,就会落入傅锦和你的手中。”

    她一字一句轻声说完,王珝猛地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具是惊骇。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在做,天在看。”虞雪坠的脸被灯火映得明明暗暗,碎发半遮她的眼,她的瞳眸中是雪亮的冷光。

    “只可惜万事都不如你的愿,朕对傅锦的情谊没你想象的那般深厚,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良修,屈居在朕的后宫。这样的人,即便朕中毒也轮不到他把持朝政,可你要做的事越来越急迫,傅锦上位遥不可及,你等不了,所以你不得不放弃傅锦,让他成为了一颗废棋。”

    王珝的脸色灰白,他年过花甲,历尽腥风血雨,却是头一次对一个人生了恐惧之心。

    她为何什么都知道,她为何什么都知道……

    他青白的指尖,不可控制地颤抖。

    而虞雪坠还在说。

    她道:“放弃傅锦后,你便选择了谢无晏,可惜的是,你并不知道,朕与谢无晏心意相通,谢无晏对朕忠贞不渝。”

    王珝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虞雪坠俯视着他的脸,“王相,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现在能告诉朕,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王珝灰白的眼仁急促一缩,他再次低下了头,哑声答:“陛下,都是老臣的错,是老臣沉迷权术,对权势生了贪婪和妄念,才铸下如此大错。”

    虞雪坠冷视着他。

    她从石凳上站起来,掸了掸斗篷,淡声道:“朕说过,朕不是在审问你,而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王相决意守口如瓶,那朕就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

    她回身,冰冷道:“琅琊王氏,渭阳傅氏,荥阳郑氏,就连流放在白月塔的卢氏后人,皆受你牵连,犯谋逆大罪。朕明日便举族抄灭,不留活口。”

    “不可!”王珝惊骇呼喊,“这是老臣一人之罪,何至于牵连如此之多,他们都是无辜的,无辜的啊!”

    他的血泪沁了出来。

    虞雪坠没有回头,往外走去。

    王珝从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踉跄着追上她的脚步,苍瘦的身躯拦在她的面前。

    埋伏在黑夜中的张翦见此情形,要领着禁军冲过去,谢无晏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虞雪坠的玄墨斗篷在夜色中翻飞,她冷着脸立在那,看王珝失了态。

    “求陛下放过他们!”他悲声道。

    “你们是否无辜,朕比谁都清楚。”虞雪坠道。

    “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王珝灰白的发丝在风中散开。

    他佝偻着腰,折下了一贯傲骨的脊梁,“我们也没想到,陛下会如此像先帝。”

    虞雪坠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陛下刚登基时,温和仁善,那时老臣曾真心想辅佐陛下。”

    王珝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开了口。

    “可陛下生着一副慈悲像,下手却狠辣无情,从广陵秦氏一夕崩塌之后,老臣便再难以安眠,时常在午夜时分惶恐惊醒。”

    “番阳卢氏举族流放的惨案仿佛还在眼前,仅仅只隔了二十年,却又有一个数百年的大世家崩塌了。”

    “每一个大氏族走到如今,谁不是历尽了千辛万苦,祖上荫庇,后代登攀,一代一代前赴后继,这才有了今日的辉煌。”

    “都是数百年的心血啊,可陛下和先帝冷情,说摧毁便摧毁了。”

    “自广陵秦氏消失之后,大大小小的世家无不惊惧,谁都不知道广陵秦氏消失后,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陛下,吾等害怕啊。”

    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冷风中飘绕不散,虞雪坠攥紧了手。

    “所以,你们便想除去朕。”

    “是陛下一直在逼我们。”王珝摇头,灰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鼓动,“陛下铲除了广陵秦氏,又要废除察举制,此制一废,无异于断了我们的后路。”

    虞雪坠冷笑:“难怪朕刚颁发废除察举制的圣旨,当日傍晚,你们便紧跟着弄出了瘟疫。若那场瘟疫蔓延下去,朕无暇顾及其他,废除察举制一事便会延迟推行,王相从那时就想借推迟的时机,来杀朕了吧。”

    王珝再次摇头:“陛下,吾等从未想杀您。”

    “你们当然不会杀朕,如果朕死了,这江山会有他人继位。新帝是否听话未可知,远不如整日缠绵在床榻上的傀儡皇帝好用,所以你才想给朕下毒,但这和杀了朕有什么不同?”

    王珝再次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喃喃道:“求陛下,饶恕我们……”

    “朕不会饶恕你们。”她道。

    “陛下!”王珝的血泪齐齐流下,他悲泣道,“陛下,您看看这座卢氏旧府,您知道它当年有多辉煌吗?可您再看看现在,您看看这斑驳褪色的青石板,看看那乱石嶙峋的枯水塘,吾等只是害怕,并非罪不可赦啊!求陛下开恩,老臣能死,但氏族众生的性命,求陛下留下!”

    虞雪坠抬起头。

    穹顶冷月高悬,映着她冰冷的脸颊。

    她说:

    “无罪之人,朕会留下他们的性命,但是世家,”她的嗓音果决,“将不复存在。”

    “不,陛下!”王珝苍声哀求,“世家不可没呀,世家不可没!”

    虞雪坠大步越过了他。

    这一次,她没再停留,毫不犹豫向前走去。

    王珝苍老的声音在她的身后竭力呼喊,禁军很快从暗中走出来,将王珝扣押捆缚。

    看到虞雪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王珝面色死寂,浊泪涌出,眼底映着无穷无尽的黑,再无半分生机。

    ……

    虞雪坠打开卢氏旧府的大门,沿着空旷漆黑的长街慢慢往前走去。

    上辈子害她至死的真相终于揭晓了。

    杀死她的,其实并不是王相。

    王相只是为首,他的身后,有整个琅琊王氏,荥阳郑氏,渭阳傅氏,被摧毁的番阳卢氏,甚至还有像洛城金家那等小氏族。

    上辈子,她从不是死于一人之手。

    真正害死她的,是大大小小无数的世家。

    他们彼此勾连,以联合之力,一举毁灭了她。

    虞雪坠踩碎了地上的薄冰,她的手中没有灯,但往前走时,她的每一步都破开了重重黑暗。

    她的眼睛里,明亮,沉稳,宁静,困住她的雾,终于散开了。

    谢无晏追上了她,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虞雪坠也回握着他。她汲取着他干燥的温暖,轻声道:“谢无晏,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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