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是四九隆冬,室内的暖气是不是开得太足了,否则他身上怎么全都是汗?

    余和亮忍不住抖了抖领口,从胸口的皮肤里带出一阵湿热的空气,熏得他鼻子有些发痒。

    话题是怎么带到这儿来的?他提到余晚,说起昔年的交情,试图提醒叶行洲两家曾经的约定。然而叶行洲不接茬,反倒是他身旁那个长卷发的文艺青年开口接话:“我听说老余总的三弟已经退出诚建,以后诚建应该就是小余总的了吧?”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事实是这么个事实,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被旁边的人一提醒,才想起来这一趟是来干嘛的,赶紧换了脸色:“那不是,那不是,我们只是代管。”

    对面一片沉默。叶行洲这小子也不说话。

    奇怪,怎么没人顺着他的话,称赞他有多么仁义,多么无私,多么慈爱呢?

    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起来:“我大伯这个股份啊,之前分割成四份,现在有三份在大伯母和余晚手上,我跟我爸呢,说句好听的,就是高级打工人,我们手上的股权很少的。我爸年纪也不小了,天天想着退休,等堂妹长大,这个家业肯定还是要交到她——或者妹婿的手上。”

    他在“妹婿”这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他“未来的妹婿”笑道:“说退就退?哪有这么容易。”

    他虽然这么说,却是难得地正面回应了,口风已经松动了。

    “诶,”文艺青年拖长了声音,笑着摇头,“这哪里能舍得,好歹是上市企业,产业不小呢。”

    这怎么不舍得?等真到了那个时候,诚建早就被捞空了,还有什么价值?这些从小娇生惯养的二代们,真是不知世道险恶。就连这个叶行洲,人长得是还行,家里产业这么大,怎么一点也不聪明,眼看着就是要上钩了。

    他假惺惺地道:“我这个堂妹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可怜啊。要说我们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靠大伯提携,人要懂报恩,大伯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啊,你说私生子?那我们家都不承认的!那遗产继承……毕竟是法律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

    他又抹了把汗。这些人怎么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一点颜面都不留的?

    叶行洲这个时候又不说话了。这无言的沉默似乎已经是他的回答。

    他不说,别人也不说。要是放在之前还能打个哈哈含混过去,可今天叶行洲带了人来,谁也不知道玩笑开到哪里是个度,谁也不能代他表态。

    把人带进来的范海乔看了看叶行洲的脸色,出声打起圆场:“小余总,说这么多话也该口干了,要不先喝杯酒?”

    *

    “怎么好像变成拍卖会了,”何苗苗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一脸困惑,“这才十分钟吧,这位大哥怎么就喝成这样了?”

    远处的大哥大着舌头喊:“叶老弟!我不跟你讲虚的,要是你能当我妹夫,我直接把诚建交给你!”过了一会又补充一句:“再送一套江景大平层当彩礼!”

    “看着人是醉了,实际也没吃亏,”周宜闲闲点评,“诚建现在这个势头,余家父子死守着是没用的,要是行洲真点了头,估计还有活路。至于大平层,他们做建筑的哪里缺这种东西……这家人也太抠门了。”

    话虽如此,不是所有人都是叶行洲,也不是所有人都背靠盛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条件开出来,总会有人眼馋。光是这一片,就有好几个人紧盯动向,跃跃欲试,准备上去交换联系方式了。

    只是用这种方式能钓来的,估计都不是余和亮想要的,扔个消息就能止住诚建颓势的人。

    何苗苗愣了一会,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余晚的背影,又看看面带沉思,似乎真的在权衡利弊的叶行洲。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不用周宜明说,她已经看得分明。在这场谈判中,余晚是钓鱼的饵,是交易的载体,是谈判的筹码,她本人甚至不需要知情,就在这开诚布公的场合,被别人无形地决定了命运。

    眼下众人的眼中,余晚也好,珠珠也好,都隐隐沦为了笑柄。一个年少失怙,只能作为家族的牺牲品,另一个甚至没有资格被放上天平的另一端,她的去留只取决于叶行洲的一念之间。

    她可怜的珠珠姐。

    何苗苗当然知道余晚就是珠珠。她和叶行洲一定私下达成了某种默契,提前做了选择,让她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入局。

    这好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依靠,可这样,她就是赢家吗?

    如果这个人不是叶行洲,而是另一个条件不那么好的陌生男人,她的选择会不同吗?她会为了自己的自由,置父亲付出多年心血的诚建于不顾吗?

    何苗苗的想法不受控制地跑偏了,因为她想到了她自己。

    她们的处境相似又不相同。余晚没有父亲但有资产,她何苗苗有父亲但没资产。她们最终都要接受联姻,都不能百分百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极其有限的余地里做出对自己而言最优的选择。

    可是这是对的吗?

    她看向周宜。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出一个答案,叶行洲的声音清晰地穿过全场传了过来。

    “可以啊,我接受。”

    他说他接受诚建的价码,答应和余晚结婚。

    叶行洲玩真的?

    原本以为余和亮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灌醉体面送走的在场观众都倒吸一口冷气,好几个人由于一时反应不及被酒水呛到,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可是连卫祁、范海乔几人,甚至一直没多话的江映澄,都难掩诧异,直直望向了他。

    *

    余晚站了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

    她唇色天生浅淡,那一身克莱因蓝的毛衣极其显白,让人分辨不出是原本的肤色过于白皙还是已经失去血色。在在场的大多数人眼中,答案应该显然是后者。

    叶行洲刚才还对她极尽呵护,转眼就选择了身负资产的富家千金,应下了和诚建的婚约。她前半场受尽瞩目,是在场诸人中最耀眼夺目的存在,可是没有资本和后台,转眼间就被男方抛弃,不过短短片刻,就成为了大家的笑柄和未来的谈资。

    她要怎么收场?是崩溃大闹,还是黯然离去?

    今天的瓜已经吃得圆满,不过要是她真闹起来,一定还会更精彩。

    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她真的在往叶行洲的方向走过去,有敏锐的看客已经拿出了手机,准备记录下这千载难逢的时刻,期待着叶行洲的反应。

    叶行洲……好像没什么反应,甚至眉梢眼角还有轻松的笑意。

    只是画面边缘,余和亮脸上原本酡红的酒气也飞速褪去,整个人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看着穿过场内明暗交替的灯光,缓步走来的熟悉身影,他说话打起了磕巴:“……这个,这位是……”

    “珠珠,”叶行洲的脸上带着舒展的笑,和刚才面对旁人时分明像两个人,“你听见堂哥刚刚说的了吗?”

    年轻的女孩头发松松挽着,骨相优越,眉宇间是化不开的书卷气。她呼吸平稳,神色从容,没有大家想象中失控的场面出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温声开口道:“大平层吗?我要滨湖湾的那套,住着舒服。”

    ……那套是他家自住的。

    余和亮把这话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并不觉得余晚在这件事情上能有什么话语权,事后威逼利诱一下,小姑娘除了妥协还有什么办法?可明码标价是一回事,当着她的面谈价又是另一回事。这些年他们父子和三叔斗法,余晚母女始终是站定他们的,两家面子上总是过得去,他不能把这层遮羞布扯下来,否则以后还怎么在诚建捞钱?

    “妹妹,你跟行洲,你们……”他拿袖子抹了抹后颈的汗,嘴角扯得都快僵了,“谈朋友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叶行洲走到了她的身边,低眉垂首,一只手搭在肩头,将她整个人圈住。两个人独立于全场,和所有人都泾渭分明。

    余晚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她直直地看着余和亮,学着叶行洲的样子笑:“这样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余和亮既觉得上当,又觉得没亏,除了被耍了两下,好像也没什么损失,一心想着让这事赶紧过去:“滨湖湾算什么?看到你跟行洲一起,大伯肯定也是放心的,诚建以后就靠你们了……”

    他是接受得很快,在场的人却都傻眼了。

    “……什么意思,我刚刚看了两眼手机走神了,刚才叶行洲答应了和余晚的婚事,然后呢?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丢!这个珠珠就是诚建的余晚啊?!”

    “我就说我一直觉得她眼熟!!还以为在网上刷到过的什么小网红呢,竟然是余晚!!”

    “叶行洲是故意的吗?刚来的时候怎么不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怎么感觉这不像巧合啊?是不是故意坑这个老哥的?”

    “坑他有什么用?为了拿一套滨湖湾大平层啊?你也太看不起盛建了。”

    “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太过火了,珠珠妹妹应该没有放在心上吧?”Prada富婆拍拍胸,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应该不会,我也是为了他们好……”

    嘈杂的情绪还没完全宣泄完,场内又突然陷入了一片安静。

    这次是真麻了。

    叶行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海瑞温斯顿的墨蓝小盒子,轻轻一翻,盒身如同双翼一般展开,捧出一枚硕大的椭圆钻戒,在灯光照射下光华璀璨,熠熠生辉。

    求婚。他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生日宴现场,求婚。

    余晚做不出惊讶、惊吓、惊喜的表情。她看着面前这个缓缓单膝跪地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她并不在意成为谈判的筹码。叶行洲以身入局,何尝不是将自己当做筹码?婚姻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她和叶行洲互惠互利,难道不是很好吗?

    但她还是有些……不甘。

    是因为他有安排而没有告诉她吗?

    是因为他有很多的合作伙伴,有家人和朋友支援,而她的亲人只会拉她垫背,或者默然旁观吗?

    是因为他是如此的可靠,如此容易让人产生依赖,而她憎恨这种被爱的错觉,憎恨贪恋于这种错觉的……自己吗?

    也许,都有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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