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晟一身灰衣。贺若弼起身看座。显然,他一直在暗处观察李靖的反应,到了此时才现身。李靖察觉到,无论长孙晟也好,贺若弼也罢,都是谋定而后动之人。

    李靖心中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毕竟有了一线生机,当下拱手道:“拜见长孙将军。适才大总管已对小人讲得明白,若是想活,只能受命。只不过,小人才疏学浅,初涉江湖,一无高人相助,二无看家本领,三无情报线索,纵使穷尽心力,只怕也是徒劳无功。”

    贺若弼笑道:“李三郎有所不知,长孙将军爱惜人才。你和来将军还在路上时,长孙将军就与我商议:若你愿意领命,长孙将军将与我联名上奏,撤去大隋境内海捕文告,还你自由之身。甚至,长孙将军还将以身家性命向圣上担保,李三郎当感谢长孙将军才是。”

    李靖再次下拜。无论如何,长孙晟是皇帝亲信,虽有自身目的,但救他亦属实情。

    长孙晟扶起李靖,温言道:“李公子少年英雄,切莫自谦。古人云:‘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去岁,你沿江历险,九死一生,除奸邪,得船谱,就算来将军这等猛将,也断断做不到!再者,秘典既已失传近千年,自是极为隐秘,朝廷、官府若是出动,惟恐打草惊蛇。江湖之事,还是归江湖好一些。你年纪尚小,不太惹人注目,当开启智慧,戮力建功,就算不是为了自身性命,也是李韩两家的福报。”

    贺若弼道:“李三郎不必多虑。我等皆为大隋臣民,为国建功理所当然。战场厮杀是建功,江湖奔走也是建功。你只管放心行事,听从长孙将军所命即可。”

    ※※※※※※※※※※※※※※※※※※※※※※※※※※※※※※※※※※※

    来护儿将李靖和长孙晟送至船上,下船离开。

    长孙晟进了舱中,示意李靖坐下。李靖作揖相谢:“多谢将军出手相救,在下感激莫名。”

    长孙晟按住他的手背:“李公子怎知是我要救你?”

    李靖叹道:“在下虽愚,但去年沿江所有经历已然明白,此生断无出头之日,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此番贺若总管先派人半途击杀我,随后来将军前来捕拿我,就是要致我于死地。有些事,贺若总管、来将军不便言明,但我心头镜亮。”

    长孙晟皱眉道:“的确如此。你犯了两忌:其一,护送小主人入蜀,皇后视你为眼中钉;其二,与晋王妃之事,晋王断不可饶恕于你。尊舅韩总管曾入京面圣求情,也未得宽恕。我得知情由,快马赶到广陵,事先与贺若总管相商,先保住你性命要紧。”

    李靖大为感动:“谢将军救命之恩……只不过……”

    “只不过,你不知我为何救你?”长孙晟接过话头,“孙先生投书予我,让我保你性命。”

    李靖一愕。孙思邈世外高人,连当今皇帝都敬他三分,又与韩擒虎交厚,有悲悯之心,相救李靖并不稀奇。不解之处,仅凭孙先生一封书信,作为皇帝亲信的长孙晟,为何会不远千里相救?

    长孙晟自然瞧出了他的疑惑,肃容道:“许多事,看起来复杂,其实极为简单:孙先生救过我性命。我虽忠于圣上,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靖从他肃穆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种尊敬。这种尊敬在长孙晟冷漠的外表下,涌动着一股温暖。

    长孙晟瞬间调整心绪,正色道:“然而,由你去探寻《备穴秘典》,亦是我的考量。也只有完成任务,方可免罪。这是我对圣上所请,亦是对你所请。”

    李靖点头以示明白:“小人谨遵将军之命。只是小人不知从何处着手。将军消息灵通,还请示下。”

    长孙晟道:“大隋境内,我已派人尽力查访,毫无踪迹。先前疑点有二处,三郎都已去过:一处是巫山,巫山渔女那守山石阵透着古怪,但似乎与攻城之法无关;一处是青城山,袁氏昆仲神秘莫测,青城道家法门玄妙,但终非兵家一路。其余各地宗派亦已筛查,均无迹象。李兄弟,若是此事极为容易,圣上断不会因功赦免于你。至于如何查访,还得靠你自己。”

    李靖听他一讲,突然想起巫山渔女门派之变的事来。当时,李靖路过巫山,顾木生曾告诉他来护儿和华清风一路打斗到巫山,华清风轻松过了石阵,来护儿不能进入。后来,华清风被巫山渔女所擒,关在山顶密室之中,当时李靖就怀疑华清风:明知不是巫山渔女对手,如何会来“找死”?莫非巫山之上有玄机?华清风“自投罗网”就是要破解玄机?关联起谢康途江州船行密室破解、文士弘密室形同虚设之事,李靖心中一动:看来这华清风是个关键——其人先是半途与高盛道结识,再到江州船行杀人,来护儿自是晋王心腹,对其紧追不舍。若论机关消息之术,此人当属天下顶尖,莫非《备穴秘典》就着落在此人身上?

    “三郎……”

    李靖猛然回过神来。是将这些告诉长孙晟?还是不说?思绪电闪之间,他决定不说。此事虽千难万难,但他少年心性,心中燃起了希望。于是答道:“将军既然信任在下,我定当全力而为。只是若有发现,不知如何与将军联络?”

    长孙晟道:“这个容易。若得此秘典,你无须交予我,交予韩总管也是一样。都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说罢击了三掌。

    船缓缓靠岸。长孙晟送李靖下船。岸边已准备好马匹包袱,孤星剑亦在其中。长孙晟摸出一块铁牌,郑重交予李靖:“三郎,在大隋境内,此牌即是官凭,若有官府为难,可出示此牌,并言明受长孙晟密令办差即可。”

    李靖接过,长揖到地谢了,纵身上马,借着星光,纵马沿岸向西而去。

    ※※※※※※※※※※※※※※※※※※※※※※※※※※※※※※※※※※※

    李靖走后,长孙晟又钻入舱中。不多时,来护儿上船入舱。见过礼,来护儿道:“长孙兄料定李三郎会去找华清风?”

    “这《备穴秘典》,多半着落在此人身上。”长孙晟微微一叹,“只是,华清风奸诈无比,功夫仅在贤弟之下,李兄弟纵使碰到他,只怕也难以得手。”

    来护儿笑道:“谢仁兄抬举在下,我与这猴子一路厮杀,讨不到半点便宜。对了,听闻仁兄最近品评天下武功,列出十大高手,兄弟心痒,可否先说予我听听?”

    长孙晟笑道:“你们这些英雄豪杰,就想争个高低。我这名谱尚未成形,不敢拿出来惹方家贻笑。”

    来护儿道:“仁兄何必过谦?若论消息灵通,天下无人能与将军比肩。在下武功低微,不敢奢望忝列其中。”

    长孙晟正色道:“武力虽不一定能左右天下局势,但亦是其中重要一环。自古英雄豪杰,朝野流传,妇孺皆知,其死后身名,往往在寻常帝王将相之上。汉末英雄中,吕布、关羽、赵云、张飞等人,凭‘万人敌’之名,令敌军闻风丧胆。本朝,韩擒虎、史万岁、来将军等,亦是当世关张。我之所以未能列出排名,仍在考量实战能力,未出手之人难以定论。譬如孙先生学究天人,但从未有人见他与人交手;少林慧可禅师年近百岁,僧璨大师亦神功莫测,贤弟就曾受过二位神僧指点,恐怕连你都不清楚他们究竟练到何种境界;陈国萧摩诃、西梁普照法师和文仲元都属高手之列;蜀中青城二袁、阆中虚云和尚和游侠文德都是高手;巫山渔女更是高深莫测,其二位未入室弟子都可入一流之列。至于岭南冼阿英、西域宝象法王、突厥达头可汗,只闻其名未见真实功夫,想来必是绝顶高人。况且,江山代有才杰出,我在蜀中时偶遇少年杀手聂云峰,若非李靖在侧恐怕已遭毒手。所以,目下尚无法排出名次。贤弟见识超卓,或可为我作一品评。”

    来护儿笑道:“人言长孙兄百事通,今夜在下领教了。我一介莽夫,哪会品评人物?不过,在下倒有一个设想:若是都要亲眼所见,长孙兄只怕无暇分身,有些人事,据实推断也未尝不可。况且世间人事更替,仁兄何不以十年为期作谱?若先前排名不实,可据实再调。以长孙兄家世及朝野闻名度,完全可以作“长孙名谱”一篇,十年一修,公告天下。这样一来,天下英雄定然因排名而不服,互相争斗,其真实战力自然显露。如此不出二十年,此谱渐臻完善,不仅是朝廷选拔人才的参鉴之本,也有助明主治理天下之功,还将弘扬武学,流芳后世,岂不妙哉?”

    长孙晟施了一礼:“承蒙来将军提点,令我茅塞顿开。”

    来护儿道:“仁兄提到那聂云峰前往蜀中行刺,只因李靖在侧未施杀手,可否详述?”

    长孙晟讲了经过。来护儿皱眉道:“看来,这李靖人小鬼大,与我交手时藏了杀着。此子少年英雄,当前因年龄太小不能入谱,成年后,必是长孙将军谱上高手。”

    长孙晟点头称是。

    来护儿又问:“以仁兄之能,不知那聂云峰是何来历?”

    长孙晟摇首道:“奇就奇在不知是何路数。这少年行踪诡异,剑术莫测,其师长必是隐世高人,功夫恐怕不在上述任何人之下。先前他在庐州救走李靖,或许与三原李家渊源颇深。”说罢将目光投向来护儿。

    来护儿心中一惊。聂云峰救走李靖,的确是他有意安排,此事自问做得天衣无缝,长孙晟虽未直言点破,但也有所怀疑。于是应道:“所以,我等不必担心李靖。这一年来,他遇事冷静,有机变之能,武功也是大进,料想长孙兄给他的任务必能圆满完成。”

    长孙晟见来护儿避开话题,也不宜深究,随口应道:“究竟如何,要看此子造化。我没有贤弟为难:既要杀他,又要护他。”

    这话不啻一声惊雷。来护儿确受杨广密令,又受萧美娘所托。稍稍走错一步,死无葬身之地。然而连这些细节长孙晟都了如指掌,此人之可怕,恐怕在晋王之上!

    于是他拱手道:“谢仁兄体谅!都是为朝廷办差罢了。”

    ※※※※※※※※※※※※※※※※※※※※※※※※※※※※※※※※※※※

    李靖沿北岸而行,晓行夜宿。与去年送孤星入蜀不同,一路概无阻碍,路过城池关卡,只须出示铁牌,也都顺利通行。到了江陵地界,李靖本想再去看看张轲,但生怕睹物思人,就绕道荆门,再下宜都,把马送予船家,乘船进入巫峡,上了巫山。

    景物依旧。穿过石阵后,见一位十六七岁的黑衣女子,面容清丽,但神情肃穆。李靖报了姓名。那女子道:“奴婢越清,听过李公子大名。请随我来。”

    李靖跟着她到了草堂。顾木生见是李靖,欣喜无限,迎入室内煮茶。那女子不知去向。

    李靖问及巫山女侠。顾木生道:“主人去长安未归。”李靖自然明白,巫山渔女此行为了寻访师兄,无论结果如何,总会了却一桩心愿。又问谢康途是否有音讯传来?顾木生道:“师姐早有信来,言已到马邑之西来复庄安居。谢公还专门提到兄弟,说倘若见着兄弟要代为问安。”

    李靖想起谢康途,胸中五味杂陈,心想若找到华清风,得到《备穴秘典》后,第一件事就去马邑拜会谢康途,再回三原闭门读书了事。于是将来意说了。顾木生道:“数月前,兄弟曾提醒我,那华清风再行上山定有企图,然而主人将其关在山顶石室之中,至今仍无动静。”

    李靖心头一喜:“兄长能否带我去石室见一见华清风?”

    顾木生面露难色:“山顶石室,是本派禁地。先前守卫石室的五人已被主人惩处,如今有三人看护,给华清风送些饮食而已。未得主人应允,我不敢擅自作主。”

    李靖深知顾木生向来敬畏主人,不便为难。这时,窗外阴云四合,寒风凛冽,眼看就要下雪。顾木生杀了一只鸡,文火慢炖,不多时香味扑鼻。李靖在司空山数月,久未沾肉味,此时已是津液涌满口腔。待到开饭时,大雪纷纷扬扬,如飘飞柳絮,很快覆盖山野。李靖很长时间未好好吃过一餐饭,直到此时才放松心情,直吃得肚子滚圆。

    顾木生收了碗筷,二人闲聊。李靖突然想到,这华清风既然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又胆敢闯上山来,石室恐怕困不住他,于是将担心说了。顾木生道:“兄弟不必担心,主人离山前,已将他双腿打折。就算他能破解山顶机关,不能行走也无法下山。”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靖心中寒意顿生。巫山渔女主仆,向来行事怪异,别说打断双腿,就是杀起人来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眼皮都不眨一下。

    当夜李靖在原先住过的草舍安卧。睡到半夜,只觉矮榻一震,把他掀翻在地。李靖听舅父说起过地动,心下骇然。摸索着爬了起来,就听得屋上茅草灰尘簌簌下落。

    他惊魂未定。不久,听闻有脚步声踏雪而来。顾木生在隔壁房间问道:“后山有事?”

    一个女声答道:“禀报师兄,山顶石室崩塌,越月师妹遇难……”

    顾木生推开房门,大声问道:“华清风是否还活着?”

    那女声道:“不知……现在只有越华师妹守在山上。”

章节目录

军神·李靖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怀旧船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怀旧船长并收藏军神·李靖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