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里看似在赌气,实则是在寻求安慰。这样的招数在过去卫骝并不能招架住,所以就娇纵了瑰里,只要她一扭头嘟嘴,卫骝便会好言好语地哄她。一贯的行为使得卫骝下意识地这样做,他手已经伸出了一半,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忽然将手又收回来,似是想看看瑰里的反应。

    实际上,瑰里一直在用余光偷偷瞄着卫骝。她早就发现此时的气氛不如自己所料,在心中暗骂一番后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环抱着双手,望向远方的天际。草原广阔地不见边际,这其中给人带来的自由哪里是都城大京可以比拟的。平日里自己还可以去马场发泄心中的烦闷,可她那向来安静的阿姊自从出嫁便不怎出宫,生下孩子时又伤了身体,如今更是整日里在屋子里坐着。

    然瑰里忽然想到一事,忙转头问道:“你们是怎么如此快就找到我的?我一度以为我定要在云贺人手中送命了呢……”

    卫骝见她面有哀色,忙道:“傻丫头,他们将你作为人质,怎可能随随便便就将你杀掉?若是我们没有及时在云贺西京拦下他们,他们会顺着早已布置人接应的路线回到舆都,那时便麻烦了。你也明白,主上同云贺主互相算计了多年,如今云贺主便想用你来威胁主上。若是他们成功了,恐怕除非云贺亡国……”

    他本要脱口而出“你才能回来”这样的话,但想着瑰里刚刚回来,看着虽活泼无事,但那被惊吓后一直紧紧绷着的心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便没有说出口。卫骝只是轻叹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料瑰里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若是我被带到了舆都,伯父会不会来救我。毕竟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什么功劳都没有,对于大琰也没有任何价值。自古君王都是无情的,虽然我平日里锦衣玉食、受着万般宠爱,但我认为在这等时刻上,伯父可能不会选择我。”

    纵然她这样说,卫骝也是明白她对于萧铿的意义的。她的父亲是萧铿的双生兄弟,又在与云贺的战争中殉国,萧铿也曾许诺要替弟弟将他的子女好生抚养成人。即便君王之心冷硬,被江山天下挤得只剩下计谋,却怎也还有一角人世中的柔肠。无论有多难,萧铿都会保瑰里平安。

    卫骝心中有些沉重,面上却故作轻松地安慰着瑰里:“这是什么话,主上若是不想救你,他此次根本不用费时费力。再者说,那荎骁为何派了他寄予厚望的爱子带着精锐和探马离开舆都那般远,来到云贺和大琰的边疆?若是你并不重要,他又如何会在情感上对主上布局?”

    瑰里一怔,望着卫骝有些焦急的双眼,思绪瞬间散成碎片,久久不语。卫骝也这样看着她,轻轻用手抚了抚她红润的脸,声音充满同情和怜惜:“你读过那么多书,应当了解荎骁。他虽拥有前无古人的政治铁腕,却相对应地为人狠毒,便是无法避免手下对他效忠之心的动摇。此番主上抓到了一个荎坦的手下,严刑拷打下他供出了许多信息。阿兄却发觉此人可能是荎坦最忠诚的心腹,装作卖主的样子只是为误我们入歧途。最终在宗室与三族众人集体的决策下,我们还是走对了,不然不知现如今会陷入何种困顿……”

    瑰里听得后背发凉,后怕不已。她忽然想到在西京军营中听到云贺上将对荎坦和纳兰隗的汇报,急忙问道:“你们赶来之时,他们有一名将士报告说,前来的军队有姊夫的、令兄的,为何还会有我父亲生前的国将军?”

    卫骝听到这话,眼眸不禁一低,瑰里见状却愈发焦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追问下去。卫骝只得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只有一种可能,你想得没错。”

    瑰里心中似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呼喊着,它们交杂纠缠着,却始终都在讲述一件事——是母亲,母亲出动了似乎永远也不会派上用场的国将军,母亲的心中总是伏着的危机使她拿出了那块多年未面于世的兵符。

    卫骝伸手拉她站起,道:“一切都过去了,回大京后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此事了。”

    瑰里却陷在此事的余悸中越来越深,她惊恐地问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大琰会绞进无限的阴谋与争斗中,将来永无安宁之日了?这是一个序幕,是也不是?”

    卫骝心中想着,成王败寇,输赢顷刻。她说的很对,但这似乎并不是她此刻应该思考的问题。卫骝摇摇头道:“现在不要想这些,有主上这样承上启下的英君贤主,大琰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说不定最后的万里江山都会被我们争下来呢!”

    瑰里忽然眼睛一亮:“真的吗?”

    卫骝失笑,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呀,天天想这些男人才要想的东西,将来若是不领兵打仗,还真对不起你自己。”

    但从卫骝心底来讲,他一点也不希望她上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他会将她领到未来属于自己的军营,同自己一起学习和实践,但至多就是这样。

    二人走着走着,忽然从身后冲出一匹健马。马上之人正是卫骅,他忽一勒马停下,指向远处一列长长的车辇讲道:“马车已经备好了,你们若是玩够了,我们现在就回北山。”

    卫骝看了看身侧的瑰里,瑰里微笑着应了声,二人一同向远处走去。卫骅跳下马,视线却还在背影渐小的卫骝和瑰里身上,似在思索什么,眼神也变得温和凄楚。他的心腹侍人辛乙见他愣神,忙在一旁低声唤着他:“肃侯,肃侯。”

    卫骅闻声转头,对上辛乙有些担心的神情,笑叹一声道:“无事,只是想到儿时在云贺草原上骑马的经历来了。那时无忧无愁,仿佛天地间独有我一人驰骋,同现在实在是不一样啊。”

    卫骅拍拍他的马,拉着缰绳向马场的方向走去。辛乙忙跟上他的步子,心中想着他的这句话,不禁摇了摇头。主子此时,实际上是看到弟弟和瑰里小姐,而想到了昔年他和璴里小姐啊。

    多年过去,他还是这样地重情,丝毫没有改变。

    但他永远不会后悔,自己以肃侯名义所做过的事情。

    舆都郊外行宫,余晖苍白无力。荎坦的双臂被鲜血浸染,腿上中了两只流矢,被这霞光映得更加触目惊心。纳兰隗焦急地在行宫门口踱步,侍女们均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此时可以喷出烈火的眼睛。

    只见荎坦在几人的搀扶下向行宫门口走去,一步步显得艰难而漫长,纳兰隗迈开腿便向他冲去。荎坦的视野中恍然只剩下一个女子飞奔过来的身影,反手将剑插在地上,身子跪了下去。纳兰隗惊呼一声,连忙也弯下了身,让荎坦倚着自己。荎坦却是个坚强惯了的,即便是持剑之手撑到颤抖,也不肯靠向纳兰隗温软的身躯。

    纳兰隗见到他这副样子,硬是抬起头将泪水憋进眼眶,只觉得四周都温热模糊一片,前方仅剩下苍穹暮影,含着无法言尽的悲哀。她低下头,两滴泪再也受不住束缚,顺着脸颊淌下,落地。

    只听得荎坦故作坚强的声音:“萧长霖的兵太多了,我们的人数根本不敌。”纳兰隗静静听着,无所思考,只是想听他说完。

    荎坦又道:“有人背叛了我们,和父主。”

    纳兰隗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荎坦抱住,努力支撑自己不倒下,一遍遍安抚着他,却只感到自己的无力。

    荎坦的一句话瞬间揭露了她内心最不愿讲出来的事实:

    “人你带回来了吗?”

    纳兰隗感到唇上一阵剧痛,原来是她自己下意识地咬紧了牙齿。先前她立在城头上指挥交战,也经常这样咬着,来缓解她的紧张。此时她仰头望着渐渐被黛色吞没的夕阳,轻轻地讲了一句:“对不起……”

    荎坦感得到纳兰隗手上的轻颤,可他却不敢置信地听到他一向骄傲的妻子说出这样一句话,她这样怎对得起他为此所受的伤?荎坦脱开纳兰隗的手臂,猛地站起,身上的剧痛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

    纳兰隗垂首,光线映着她精致的五官和天鹅般无瑕的脖子,格外美而凄。她低声道:“对不起,我自知那卫骅在利用我,但我是云贺太子妃,也是母亲。我不可怜人质,却无法不选择慧骨。”

    荎坦忽然眼前一黑,同样负伤的下属慌忙扶住他。而纳兰隗稳稳地在他脚下跪着,低目,神情决绝。荎坦只觉一阵血气上涌,抬手就是一掌,纳兰隗倒在地上,一言不发。侍女侍卫们皆转过头去,不忍直视。

    荎坦举起那沾血的剑,剑锋闪着寒光,直指纳兰隗。他看着她这一副模样,咬咬牙将行宫环顾了一周,愈发将剑逼近了纳兰隗,吼道:“你这样如何对得起我,还有为此丧生的云贺勇士?”

    纳兰隗慢慢抬起头,直视着他:“为了慧骨已经死了夷姑,她的家族世世代代奉献云贺王室,如今她肝脑涂地,我便不能……”她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言语也变得强硬:“你曾对我说要令慧骨幸福,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如意郎君,一生荣华无忧。将来的一国之君,难道就是这样将他的女儿、他的诺言扼杀在摇篮里的吗?”

    纳兰隗说完便轻轻闭上了双眼,仍端端正正地跪着,犹如决绝待死,却也倔强。她既这样得罪了荎坦,便不敢想自己犹能活着。

    不料荎坦将剑收了回来,仰起头望着天空,良久恨恨地道:“卫骅这个狼子野心的,小心将来我叫你死败涂地!”说罢,他用尽力气狠狠将剑向地上摔去,大步向马场走去。经过纳兰隗之时,他停顿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他此时,实是有杀了她的冲动,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氅衣掀起一阵气息,贴着纳兰隗的脸庞而过,纳兰隗睁开眼睛,神情深邃。

    侍女见荎坦走远,连忙跪下来劝着纳兰隗:“纳兰妃,我们回行宫休息吧。”

    纳兰隗不改神色,转头道:“主上知道此事吗?”

    侍女左右为难。荎骁拥有最强劲的探马,出了此事也有一段时间,他定是早就知晓了。太子妃正是脆弱之时,侍女不敢将实情告诉她;但若是向她隐瞒,那便是欺主,而且不知他们回宫后太子妃会受到何种惩罚……

    她只得自我安慰,太子妃是主上精心挑选的儿媳,应当性命无恙。

    纳兰隗凄然一笑,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向马场的方向走去。侍女心中惊慌,忙也跟了上去。几个人影湮没在昏昏欲坠的暮色中。

    此次从东北行宫至北山的行程不算短,瑰里却显得比任何一次秋猎都精神。或许是她的确长大了,又或许是这几日受到的惊悸使她些许锻炼了心志。这一路上马车颠簸,她总会掀开车帘望向远方,真正看到了大琰的壮美河山。有繁衍生息的河流、广阔的草原、连绵的群山,还有茫茫的大漠,令她敞开胸襟,真正将自己置身于天地之间,流连忘返。

    有一次停歇是在草原。瑰里的脑袋倚在卫骝的肩头上,听到有悠扬的牧歌和琴声正回响,便惊喜地笑道:“真好听,像是洒脱不羁,又像是欢乐无限。”

    卫骝也只是笑而不语。靠在他肩上的是软软的头发,瑰里的头压着,虽并不重,但在他心中却应如同宝物一般珍视和爱惜。

    一个个白色的帐子映入眼帘,排得整齐有序,颇有王家风范。那便是河川祭礼的营帐了。当瑰里看到这一片白色的那一刻,她努力做出的一副矜持、亦或是快乐的模样就已经破碎。瑰里的手紧紧按在车窗上,眼泪已止不住地留下来,一旁的卫骝看得也很是酸涩和不忍,却也无法做些什么。

    当车子停下来之时,瑰里近乎是有些暴躁地甩开车帘,不顾侍人给她搭上短梯,一跃便跳下车。当她看到远处站着的白衣女子正向她这边盼着时,迈开腿便向她奔去,口中不停地哭喊着:“母亲!母亲——”

    卫氏纤长的手指抹掉了一滴泪珠,一瞬之间将飞奔过来她的女儿迎在了怀中。听着瑰里头也不抬地哭得撕心裂肺,她也默默留下了两行泪,手上一遍遍抚着瑰里的头发,道:“不哭了,没事了,所有的都过去了。都怪母亲没有把你看好。”

    瑰里是何等敏感之人,她早已察觉到卫氏的声音不对,便挣开她的臂弯,用红红的眼睛看着她道:“母亲不让我哭,可自己却哭了。不怪您,是我自己乱跑,害的大家都为我担心。”

    这是瑰里生平为数不多的一次看到这样坚强的母亲落泪。上一次,应当是四年前在正堂里的那一次吧。那一次,她因萧拾兰之事数落了自己,又将自己抱在怀里安抚,如同现在一般温柔。

    只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由远及近,瑰里顺着声音看去,那正是萧海斤正在飞奔而来。海斤见卫氏行了一礼,便拉起瑰里的双手,焦急地道:“妹妹无事吧?我也实在是考虑不周,那日真应当让阿兄送你回去的。”她紧紧地将瑰里抱住,良久才松开,抓着她的双臂将她上下检查了一番,才松了一口气,可眉头却还是拧成一个结。

    瑰里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宽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云贺人不敢冒着与大琰交恶的风险杀掉我的。”

    海斤还是担忧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卫氏见瑰里的心情已经好转,才走向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卫骝,屈膝盈盈一礼,正色道:“肃侯与卫三郎君今日救小女之恩,季卫当记于五内,来日相报。”

    卫骝听着瑰里同她说出相同的话,心头不禁一颤。这是他生平首次受到一个长辈对他的感激,还是先国将的妻子,他如何能受下这礼?卫骝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慌忙道:“卫夫人客气,这是我与阿兄的职责,我怎能受您的礼?”

    站在瑰里身边的海斤看了一眼卫骝,神色莫测。但瑰里只是抹了一把眼泪,没有注意到她眼色的变化。三人望着卫骝再次登上马车,由车夫驾着驶向肃侯的营帐去了。

    卫氏拍了拍瑰里,道:“你叔父最是关心你的安全,快去和他会一面吧。”

    瑰里看了一下海斤,便与她们二人辞别了。

    萧海璋驻守大琰边疆已有多年,此番萧铿准许他回大京生活一段时间。念着他近年御敌有功,若他想在大京谋个军队统领的职位,萧铿定是答应的,甚至他盼望萧海璋能够将自己的军事才华运用在前朝。但海璋讲是自己习惯了草原的生活,回来怕是不适应,所以便携着海斤在大京待上一段时间便回北疆。

    萧铿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年轻人心中天地广阔,此时受不住大京城邦的束缚,或许过上几年便希望在朝堂为官了。

    但萧海斤听到他的决定,不由得有些郁闷。这意味着,她萧瑰里或许又是一载才能见到两面了。这一年年看着她不断向窈窕矫健的少女成长,还不知下一次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海斤也希望,下一年,他还会来……

    瑰里临行前辞别海斤之时答应她,这一年她一定练习摔跤,争取在下次河川祭礼之时有能力同她较量伯仲。

    此番迎接瑰里回来,卫氏没有带上定南,无非是因为怕他思念阿姊太深哭昏了头脑,也怕因小失大延误了回京的时间,那就不知该如何赔罪了。

    这样一来,在马车上的时光就是瑰里最不能脱身的时候。一路上定南都紧紧地拉着瑰里,生怕她会又离开他了似的,眼角似还留着哭过的痕迹。在瑰里见到卫氏的那一刻,那种被云贺人胁迫的恐惧感就又包绕周身、深入骨髓,使她全程都安安静静的,止不住地去回忆、又与回忆对抗着。

    迷迷糊糊似是睡了一觉。待她被女淑叫醒时,那肃穆红墙上几个大字“元和门”又呈现在了她眼前,如梦似幻。这是大京的宫门,瑰里心中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大京,我回来了。

    被云贺人劫走的日子是否过去了?我未来会怎样?你未来又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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