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的话本。

    陈慬起初并不理解这个说法,但开始读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了……

    这个故事里没有郡主,也没有尚书公子、没有少年将军、更没有暗卫首领。

    一对才子佳人,正是天造地设。

    初识,是柳浪花海中避一场江南的春雨;再见,是丹枫金桂中寻一支坠落的珠钗。而后,夏雷阵阵,如心弦鼓噪;冬雪悄悄,似情意绵长。相逢是天意安排,相守是姻缘使然。便是有些阴谋诡计,也只不过是为促成好事。乃至那插科打诨的老仆、嬉笑怒骂的丫鬟、慈悲心软的妇人,也都齐心撮合,足令人莞尔……

    方思宁听得入神,更时不时轻笑出声,全然没了睡意。

    这时,只听他念道:“……在下爱慕小姐,愿此生常伴,永不分离……”

    刻意压低的嗓音,深沉而温柔。她的神思一瞬恍惚,后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出声将他打断,道:“前头那段,再念一遍。”

    陈慬的声音一顿。短暂的静默后,他开口:“在下爱慕小姐,愿此生常伴,永不分离。”

    方思宁翻了个身,仰面笑望着他,又道:“再念一遍。”

    “……”

    陈慬沉默下来,托着话本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他不敢看向方思宁,只将目光锁在书页上。

    方思宁自然懂他的沉默。逼他也好、逗他也罢,终究只徒增惆怅罢了。她笑叹一声,从他手里拿过了话本,自行翻了几页,又道:“唉,这就结局了?这故事也太短了些。要不再读一本?”

    他这才应了话:“夜深了,郡主还是安歇吧。”

    “不都说了睡不着嘛。”方思宁将话本往床头一抛,又抬手拍拍他的腿,全如松枕头一般,随即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翻身侧躺。一番动作,半分让他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她微微弓起的肩膀,显得单薄而柔弱。陈慬看在眼中,不觉心生怜惜。他将衾被拉高了一些,仔细将她盖好。而后,他的手落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

    这是……哄她睡觉?

    方思宁有些好笑。但那温柔的力道,着实令人安适。她渐渐放松了下来,一并连心防都松懈了几分。良久迟疑,几番犹豫,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对他道:“我原本,是姓秦的。”

    拍抚的节奏未断,他似乎全不在意,只是静静听着。

    如此反应,令她愈发释然。她笑着,继续道:“我的母亲,曾是大晟的皇太女,父亲算是入赘皇家,所以玉牒之上,我的名字是秦思宁。但母亲心性淡泊,无意朝堂,终是卸了兵权,只做个闲散的长公主。我也是那时才改姓为‘方’……其实姓什么倒也不重要,开心快乐就好。可惜天不遂愿,双亲去世之后,我便被接进了皇宫……“

    方思宁说到此处,忍不住连连叹气,语气里半带自嘲、半带落寞:“我以前说从小习得喜怒无常、心口不一,其实不太对。正经算起来,是进了皇宫之后才养成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嘛。虽然母亲也曾教过我说:‘皇室子女,当坚忍,少悲喜。万不可让人拿捏心思。’但我那时刚失去双亲,却连一个能痛快哭出来的地方都没有。人前忍着也罢,可在夜里,哪怕是躲被窝里小声哭一会儿,第二日也能传到太后耳中。惹了她老人家难过,便有更多人来劝我,为我立规矩。我这才知道,那些里三层外三层守在我寝宫里的人,一个个的都没存好心……”

    陈慬听到此处,方知她的卧室中为何从不留人侍奉。而这样想来,能在外室护卫的他,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暗暗有些高兴,但这份高兴很快便化作了羞愧。回到京城的她,势必要再入皇宫,其中该有多少不情愿?而她放弃的,更不仅仅是喜怒哀乐的自由……

    “日子一长,这一套我做得比谁都好。知进退、懂分寸、能容人,喜怒好恶,旁人莫能揣测。一言一行,都看似别有用意。即使我离开皇宫,也无人信我是真的胸无大志。即使我‘骄奢淫逸’,写进话本里,也是假借纵情风流,收服青年才俊罢了。”方思宁的声音越来越低,在说到此处时,又添了几分哀怨,“真是的,好冤枉啊!想想就来气!如今又被逼着回京城,害我夜里都睡不着,一躺下就做噩梦……”

    陈慬有心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劝慰,更自觉僭越,终是沉默。

    “不过呢,我的委屈,也就这么一点儿。”方思宁又笑起来,“除开这么一点儿,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晟郡主,依旧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若是有人为这么一点儿委屈就心疼我,那他肯定是个傻子。若是还想为此赔上性命,那就更是愚蠢至极。”

    陈慬的手不自觉的一僵,拍抚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方思宁察觉他的停顿,笑意愈浓,故意又问:“你说对吧?”

    不对。

    陈慬心中反驳,但回答时,还是一贯的顺从:“嗯。”

    “明白就好。”方思宁拍了拍那只停在她肩头的手,又吩咐道,“别停下,继续拍,我就快睡着了。”

    陈慬答应一声,拍抚的力道愈发温柔。

    他如何能不明白呢?

    话虽不直说,却句句都是想令他安心,更为他留着退路……他又在畏怯什么呢?

    方思宁闭上眼睛,只觉身心都轻松无比。说出心里积压的种种,郁结消散之时,睡意便随之而来。

    朦胧之间,她听他开了口:

    “郡主厚爱,属下铭感在心。无论郡主身在何处,属下皆会追随郡主。”片刻犹豫后,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愿此生常伴,永不分离……”

    方思宁微微勾起了唇角。

    今夜,合该有个好梦……

    ……

    ……

    这一夜,方思宁偏偏没有再做梦。一觉酣甜,待天色大亮,她依旧不愿醒来。

    “郡主……”

    随陈慬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轻轻的拍抚。

    “再睡会儿……”方思宁嘟哝了一声。

    陈慬无奈地笑笑,又对她道:“元护卫就要进来了。”

    方思宁睁开惺忪的睡眼,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望。果不其然,门外人影晃动、细语嘈嘈,想是元祎领着婢女们来服侍她梳洗。她半撑起身来,挣扎片刻,又伏倒在他腿上:“哎呀,不行,起不来啊。”

    陈慬自然不会催她,只由她赖着。

    门外的元祎唤了几声,未得回答,心中了然,径直推门走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她扶额叹声,嗔了方思宁一声:“郡主啊!”

    方思宁却厚着脸皮,伸出了一根食指来,道:“再睡一刻……”

    她说话时,陈慬拉过了被子,又替她盖好。

    元祎皱紧了眉头,心想怎么就没把戒尺带过来。

    自家郡主本也懒散,但在人前多少还收敛着。谁承想,偏得了这么个千依百顺的暗卫。这不论对错的迎合与纵容,逞得她变本加厉。日后可怎么得了?!

    她当即遣退了婢女,走上前去将被子一掀,揪起了方思宁的后领。

    “都说了多少次了!郡主不醒,拽也要拽起来!”元祎含着满目怒意责备陈慬,又接上一句抱怨,“你倒好,还给盖被子!”

    陈慬有些愧疚,但还是想解释一下:“元护卫,郡主昨夜……”

    “还敢跟我提昨夜?”元祎的目光扫过床头上的话本,又看向那未熄的油灯,“我可是说过了,三更之后,郡主房内若还亮着灯,唯你是问?”

    陈慬无言以对。

    方思宁已醒了七八分,见此情状,她抬手推了推他,道:“你先出去吧,我换衣裳。”

    陈慬自然明白她的用意,起身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你给我在外头等着,”元祎却不依不饶,“等我这边收拾完了,再同你算账!”

    陈慬只得答应着,退到门外站好。

    房内,元祎声声教训,听来怒不可遏,却又分外亲切,惹他低头轻笑。

    这时,有人走近。

    他立时敛了笑意,抬眸望向了来者。

    扬承手捧着餐点,是来给方思宁请安的。见陈慬立在门外,他的脸色一沉。一到驿站,他便安排宣翎卫的将士站岗守夜。如此严密的护卫下,他竟不知陈慬是何时进来的……

    “区区一介暗卫……”扬承咬着牙,目光凛凛,森寒如利刃,“别以为入得郡主闺房就能攀高。你也配?”

    陈慬抬手挡住了扬承的去路,应道:“我是郡主的暗卫,郡主身旁自有我的立足之地。倒是扬副将你,行事还请谨慎,莫要僭越了。”

    扬承原以为陈慬是不会接话的,却不想一出声便是这般尖刻。他愈发燥怒,道:“有我宣翎卫在,郡主身旁的人,岂轮得到你魁夜司!“

    一语说罢,扬承便要拔刀。陈慬见状,落掌一推,将他的佩刀又送回了鞘中。两人无声角力,互不相让。

    秦忆安来时,见二人如此,出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扬承听得这一句,扭头笑道:“安小姐,此事与您无关,少管闲事。”

    扬承并不知秦忆安的身份,说话自是不客气,惹得秦忆安皱了眉头。她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侍从。对方会意,纵身过去,出招隔开了扬承与陈慬。

    扬承不悦,但若贸然举动,只恐以一敌二,终究于己不利。他只得按捺情绪,严阵以待。

    秦忆安当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她施施然走上前去,在陈慬面前站定。

    陈慬并不跪下,只垂眸肃立。

    秦忆安也不介意。一来,她是微服出行,既未袒露身份,他当然不必行礼;二来,他已是方思宁的暗卫,即便要跪,也得方思宁点头才是。

    她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身体可还好?”

    陈慬犹豫着回答。倒不为身体如何,只是不知该如何自称。

    秦忆安见他如此,倒有些担忧,正要询问,又听扬承不怀好意地开了口:

    “哟,陈暗卫几时同安小姐这么熟络了?”扬承冷笑一声,“魁夜司的暗卫竟这么会讨姑娘家的欢心,了不起啊。”

    “放肆!”秦忆安斥骂一声。一旁的侍从旋即出手,攻向扬承。

    扬承退了几步,拔刀出鞘,又高喝一声:“来人!”

    转眼间,驿站内的宣翎卫围了上来,刀锋锃亮,映出满室杀气。

    方思宁一出房门就看到这个景象,不免有些茫然。

    “这是怎么了?”

    她的疑问一出口,陈慬当即跪下,应道:“是属下言语失当,惹怒了扬副将。属下该死,请郡主责罚。”

    一时间,鸦雀无声。

    扬承气急,倒将杀气消了大半。他指着陈慬,语不成句:“你……我……”

    方思宁看在眼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暗卫首领,心里嘀咕:

    不是说好了让着他点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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