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宁大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扬承是什么脾气,那次生辰宴她就见识过了。第一次见面就敢拿婚约之事讥讽刘峥,宴席之上更是咄咄逼人,似乎连她这个郡主都没放在眼里。就说这个骄横暴躁的性子,只怕秦忆安都逊他三分。

    而她的暗卫首领就正好相反。平日里不太言语,一开口就捡人爱听的说,又惯会隐忍。她实在想不出他能如何“言语失当”。但或许,他什么都不用说,只是出现扬承面前,就能惹怒对方。

    而除开这些不说,此时此刻,扬承刀剑所向分明是秦忆安……

    照这么看,应该是扬承碰上了陈慬,起了冲突。而秦忆安恰好路过,出手维护陈慬。这才对峙起来。现如今陈慬请罪,是自揽过错,避重就轻以平息事态。

    机智练达,不愧是他……

    方思宁暗暗夸他一句,顺着他的请罪,对扬承道:“扬副将莫要动气。我的暗卫首领不会说话,我替他赔个不是。”

    扬承忙收刀行礼,道:“末将惶恐。”

    他说完,还想解释几句,方思宁却没管他,转头对秦忆安笑道,“安小姐怕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罢。切磋而已,不当真的。”

    秦忆安点了点头,喊退侍从,又望向了跪在一旁的陈慬。她喊了一声“姐姐”,似乎是想求情,但方思宁也没给她这样的机会。

    “姑姑,且带我的暗卫首领下去领罚。”方思宁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又搀起秦忆安的手,道,“安小姐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随我一起去用早膳吧。”

    秦忆安低头看看那只搀起自己的手,眉眼间霎时染上了欢悦。她笑着答应一声,随着方思宁离开了。

    扬承见状,忙不迭跟了上去。

    待众人走远,陈慬才起了身,依着方思宁先前所言,他走到元祎面前,端正地行了一礼,道:“请元护卫责罚。”

    元祎忍不住叹了口气:“行了,知道你受委屈了。”

    “不。属下的确出言惹怒了扬副将。”陈慬笑了笑,“……还有早间郡主赖床,是属下怠忽职守。理应受罚。”

    元祎笑了起来。先前方思宁赖床,她虽说要与他计较,但到这会儿早忘得差不多了,他不提也就过了。不过,若是惹怒扬承的事,她倒还是有些话说的。

    “你应该不太了解宣翎卫吧?”元祎开了口,耐心地跟他解释起来,“宣翎卫是长公主一手培养起来的。宣翎卫之首,封的是中郎将,后来归入镇北军,又封了将军。宣翎卫对长公主而言,就如同魁夜司于公主。现如今的扬翮扬将军,当年便是长公主的近卫,是能佩剑上朝的人物。边疆首捷之时,扬将军奏请回京,但彼时战局未定,圣上和长公主都未应允。后来每一年,扬将军都会奏请一次,但次次都不遂愿。直到长公主薨逝……长公主丧礼那日,圣上特准他回京吊唁。但北地路途遥远,终究还是没能赶上。离京之时,扬将军曾与镇北侯一起上奏,想将郡主接往北地,但太后怜郡主年幼,执意将她留在宫中抚养。所以,这次郡主来北地,扬将军是最高兴的。加上圣上也答应过,郡主二十岁时,宣翎卫就重归郡主私有……”

    陈慬静静听着,也渐渐明白了元祎的意思。扬承正是扬翮将军的独子,也是名正言顺应该待在郡主身边的人。

    “偏偏郡主身边已有了你,好巧不巧,你还是魁夜司的人,扬承针对你也是自然。”元祎说出了毫无疑问的结论,却又附上了令人惊怯的后半段,“但说到底,他争的不过是近卫之职。而你对郡主而言,并非近卫。他也不是愚蠢之辈,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所以啊,并无与他相争的必要,只离他远些就是。”

    相争……

    这两个字令陈慬有些惶恐。

    他看起来,是在“争”么?

    近卫,或者不是近卫。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他该争的。无论家世渊源还是身份立场,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哪怕只是做个暗卫,也有比他武艺更强、模样更好、也更年轻的。还有,他的旧伤……

    他并不完美,更不特别。到了今日,他依然不能确定郡主垂爱的理由。所以,这份垂爱,能维持多久呢?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与她并不对等,更没有牵绊她的资格。魁夜司数十年的管教,只要他安分守己、忠诚顺从。可私心却在叫嚣,怂恿他排除障碍。他并非没有那样的手段,但每每起了念头,他便深觉自己阴沉卑劣,合该同那见不得光的心思一起,被弃在阴暗的角落里……

    元祎见他迟迟不回应,又看他面露几分沮丧,开口关怀了一声:“怎么了?”

    陈慬回过神来,低头行礼:“多谢元护卫告诫。属下谨记在心。”

    元祎无奈地笑笑。她倒不是告诫他,只是想替自家郡主理一理这团乱麻。好歹从里头抽出根最顺畅的线来,令彼此都轻松一些。

    “行了,去吃点东西,歇一歇吧。”元祎说着,又抬手扶额,开始叹气,“还有,郡主有事吩咐你。出发的时候,记得上车听命。”

    这般态度,令陈慬有些疑惑。但他终不多问,答应了一声后便告退离开。

    ……

    走出驿站,就见车马都准备妥当,仆从们正在收拾行李。

    陈慬走到方思宁的马车边,安然站定。

    也不知郡主要吩咐他做什么……

    他正思索,却听一声轻响,正是暗卫间传信的讯号。他循声望去,就见一旁的树林中立着几个黢黑的身影。他无话,转身绕开旁人的视线,几步纵跃,入了林中。

    林中的暗卫见得他来,齐齐跪下。

    “何事?”陈慬示意他们起身,问道。

    “回首领,探路的三人还未回返。”回话的是榴月,他目露担忧,接着道,“已派了另一组人前去,但也过了两个时辰了。”

    陈慬神色一黯,心觉不祥。

    郡主回京,行程早已拟定,先有官员一路打点。他派人探路,不过是额外保障。如今探路未归,必有异样。

    “榴月,你带一组人去郡主身边,将此事告知元护卫和宣翎卫副将。”他说道,“正陆、南桑,你们带四个人,去镇北军大营通知侯爷。剩下的人,随我探路。”

    众人齐声应下,各自散去不提。

    ……

    ……

    用完早膳,方思宁早早上了马车,等待出发,也等待自己的暗卫首领来车上听命。

    其实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只是想着他守了一夜,有心喊他上车睡一会儿。还有就是先前那件事,她虽然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想听听他是怎么“惹怒”扬承,秦忆安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可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人来。她有些不悦,起身推开了车门。但见一名暗卫跪在车旁,黑衣面甲,龙龟纹饰,还能是谁?她皱了眉,嗔道:“你倒是上车来啊。”

    对方似是一惊,叩首道:“属下不敢。”

    陌生的嗓音,让方思宁顿生尴尬。

    她怎么说的来着?一样的衣服和面甲,教人怎么分得清……

    方思宁暗暗叹了口气,问道:“你是?”

    “属下榴月。奉首领之命来郡主身边护卫。”暗卫回答。

    她几时说过近身护卫可以换人?

    方思宁忍着不悦准备下车,就见那暗卫立刻改作单膝跪地,更抬起了一条手臂,是请她踩踏的姿势。方思宁不加理会,径自跳下马车,又问道:“你们首领人呢?”

    “首领带人前去探路。”

    方思宁闻言,略想了一想,又抬眸看了看四周。不远处,扬承正与一名暗卫说话,神情很是严肃。元祎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地图,同样是满面深沉。

    方思宁隐约猜到了几分,举步走了过去:“前头发生什么事了?”

    元祎见得她来,缓和了脸色,道:“等陈慬回来方能确认。”

    “安全起见,不如返程。”扬承开口,如此提议。

    “情况未明,不可返程。”

    说话的,是秦忆安。她快步走了过来,道:“姐姐的行程已通知京城,突然回返恐遭人猜疑。还是等探路的人回来。”

    “若是回不来呢?”扬承怒斥一声,“难道我们要一直等在此地?郡主若有差池,你担待得起么?”

    “我担待得起!”秦忆安怒目看着他,又转而对方思宁道,“姐姐,万不可轻举妄动。陈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你得相信他。”

    方思宁有些恍惚。倒不为担待不担待,更不为信与不信,只为方才扬承那一句“若是回不来”……

    但很快,她便定下了心。“我们就在这儿等。”她如此说罢,又转头望向扬承,“派一队人去接应,务必将我的暗卫首领安全带回来。”

    扬承怔了怔,一时迟了回答。

    方思宁见状,眉峰一蹙,声音陡然冷冽:“要本郡主再说一遍?”

    扬承心上一凛,抱拳低头:“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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