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扇极高极窄的窗户,纵横交错的木条将圈出的一小片蓝天分割得支离破碎。

    秋空山自上而下透过那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囚犯放风的洞口望进去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手。

    腕白肤红,如玉雕琢。。

    那双手抱着琵琶,横扫琴弦,乐声泻出,如玉珠走盘,令游鱼出听。

    “哇。”

    傅红雪听见她毫不掩饰的赞叹声,下意识偏头向她望去,眼前却只有漆黑一片。

    他这才意识到,自跟她从万马堂仓皇逃出后,自己竟然一直忘了取下眼上的红布。他就这样狼狈又懦弱的任由秋空山牵着手,隐匿穿梭在街角巷尾,在躲过一批批追踪的人后,藏身于现在这处屋顶。

    太松懈了。

    傅红雪无措又恐慌。

    他本就困在这副残缺的躯体中,便再不该舍弃任何一样感知。

    身处无边黑暗之中,一双能够清楚分辨是非敌我的眼睛便更为珍贵,他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敢如此松懈?

    傅红雪艰难的举起手,指腹触及柔软的布条边缘,又如同被烫到般飞快躲开。

    心口既闷又重,如同无数吸饱鲜血的水蛭在翻滚。

    取下它。

    花白凤冷酷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像鞭子一样剌开他的皮肤,勾出他的血肉。他痛苦不堪,却连哭求哀嚎都不敢,只能像过往无数次那样,不断在心里向她承诺。

    “我会听话的,会听话的,会一直听话的……”

    取下它。

    花白凤的声音如附骨之蛆,久久没有散去。

    指腹再次压上布条,柔软的布料紧紧贴在眼皮上,傅红雪哆嗦着用力,只觉那布料已经跟血肉黏在一起,稍一用力,便痛得他喘不过气。

    “我会听话的……”

    他在心里一遍遍承诺,一遍遍哀求,手上使不出半分力气。

    废物废物!

    耳边花白凤的声音满溢着愤怒,傅红雪开始害怕惊惧,他张开嘴,胸腔的起伏几乎与口中的喘息声同频。

    屋内的乐声却在这时突兀停下,那双手的主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小心将琵琶安置在架子上后,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从那窄小的高窗中再看不见那人的身影,沉醉在乐声中的秋空山这才回过神来。

    “她弹的可真好听。”秋空山捧着脸,头也不回的问身后的傅红雪。

    傅红雪张开嘴,艰难的从喉咙也挤出一个嗯。

    秋空山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仔细观察一番不远处四处找人的万马堂部下,她反手拽紧着傅红雪的手,带着他翻过屋顶,潜入脚下寂静的小院。

    雕梁画栋,金窗绣户。

    这座院子精致华丽得分外突兀,与陷在黄沙中的萧瑟边城格格不入,倒有点像是多情繁华的江南。

    傅红雪默默跟在秋空山身后,掌心的温度驱散了耳旁喋喋不休的怒骂声,他从布条经纬间的缝隙中,痴痴凝望着前方的背影。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温柔。

    她为他遮住了不想见血的双眼,告诉他,他可以不喜欢。

    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傅红雪握刀的手仍在颤抖。

    原来他也可以不喜欢吗?

    秋空山从楼里奢靡的装饰和空气中暧昧的香气已经察觉到,这座白日里看似无人的小院,其实是独属于夜晚的销金窟。

    真是可惜。

    她有些难过的想,能弹奏出那种乐声的女子却只能被困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没人会真诚的将她视作难得一见的乐师,来这里的男人看着她弹琴,只会下流的想着这样美的十指用在别处肯定更妙。

    收起藏在袖中的迷药,秋空山放弃了强硬的计划,轻轻敲响了那道紧闭的木门。

    “是谁?”

    屋里的人没听到回答,迟疑片刻后还是打开了门。

    翠浓还没来得及抬头,对面的人就伸手在她肩上推了一把,不是很用力,但足以让毫无防备的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门在这时被缓缓关上,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慌乱的抬眼,只觉得面前那一抹红明艳得灼人眼球。

    揽住翠浓的肩膀,秋空山在她惊恐喊叫前捂住了她的嘴,很是不好意思的一笑。

    “我们不是坏人,别出声好吗?”

    翠浓飞快的眨眨眼,水光盈盈的眼中满是惊诧和疑惑。

    “有人在追我们。”

    闯入她房间的少女蹙起眉头,声音既甜蜜又娇怯。

    “但我们真的不是坏人,虽然这样闯进来很无礼,但希望姑娘能帮帮我们。”

    见她面上的惊惧散去,情绪平复一些,对面的少女松开了手,玉树琼花的眉眼间笼罩着凄风愁雨。

    “求求姑娘了。”

    翠浓张了张嘴,没有惶恐惊呼,只是犹豫纠结。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

    秋空山拉着翠浓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掀起浓密的睫毛,从双眼微不可见的缝隙中窥视着眼前极其美丽的少女。

    “我知道姑娘是再好心不过的姑娘,只要姑娘愿意帮我们一把,之后我必定会想方设法报答姑娘。”

    她的眼睛还没有全然恢复,即便是只睁开这么一条小小的缝隙,也痛的像是一万根银针刺入其中。

    可她还是没有闭上眼,固执的盯着翠浓面上的每一分情绪。

    翠浓还在犹豫,却并不是因为害怕引火上身,也不是在怕那些搜查者背后的势力。

    她想了一会,迟疑开口:“我可以帮你们,但是……”

    听到她的回答,秋空山只感觉心头的石头猛然坠下,她松了一口气,打断翠浓未完的话语。

    “来不及了,我们先躲一下。”

    在闭眼前她飞快的环视这间房间,随即目标明确的扯着傅红雪走到屋里最角落的高大木柜前。

    听到嘎吱一声时,一脸懵的翠浓终于反应过来,她着急的上前两步,伸出手想阻止两人的动作。

    “等等……”

    可还是晚了一步,秋空山已经利落的带着傅红雪躲了进去,反手关紧了柜门。

    “哎呀……可是这里面已经……”

    翠浓捂着嘴低声惊呼,迈出去的脚僵硬的收回来,转了两圈一时不知道垫在该做些什么。

    进木柜时,秋空山是先把傅红雪推进去后,自己才紧接着进来的。

    她原本想着这么大的木柜,再怎么也会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并排蜷缩着,可当她真正进来后才发现,这里面的空间比她想象的小太多了。

    其实木柜里只有最顶上的隔板上放了几件衣物,下方的空间很大,完全够两个人躲藏。

    木柜中很安静,也很幽暗。

    因为用的是上好的木材,所以也能隔绝外面大部分的声音,人躲在里面,只能凭借缝隙间的一点微光,去探寻这狭小空间中的事物。

    秋空山双腿分开虚虚跨坐在傅红雪身上,她借着那点光向本该空旷现在却异常拥挤的右手边看去。

    在看清楚东西前,她先闻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

    秋空山轻轻的吸了几口气,闻出那是淡淡的郁金香香气。

    紧接着她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似乎很是尴尬,眼神飘忽不定却因为没地方可看最后只能回望过来。

    秋空山慢慢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感叹一句,“我们可真是太有缘了。”

    楚留香这一次终于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他苦笑一声,“应该说是孽缘吧。”

    楚留香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已经先一步逃出万马堂,跟叶开他们来到边城最繁华,也是三教九流最密集之地——萧别离的无名店。

    他与叶开二人分散躲避,他前脚才随意拜托了一位姑娘让他在房间里躲藏片刻,下一秒居然又碰上了赤蛇夫人,并且巧的不能再巧的躲进了同一个衣柜中。

    现在他与秋空山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无法言喻的尴尬氛围弥散在这狭小的空间中。

    楚留香实在难以忍受眼下这种情况,他张了张嘴,正想说要不他先出去,就听见不远处的楼道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他与秋空山相视一眼,心底一紧。

    秋空山侧耳紧紧贴在柜门上,听着翠浓焦急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后,坐回到了之前靠窗的位置。

    见翠浓没有供出他们的意思,秋空山唇角忍不住的上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直起腰与柜门拉开距离,膝盖内侧与肩膀没注意擦过一片灼热。

    “唔。”

    秋空山听到一声极为压抑的闷哼声,她立刻停下调整姿势的动作,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声音的来源。

    感受到掌心的湿热温软,秋空山这才反应过来她此时的姿势似乎有些不妙。

    傅红雪仰着头,背脊紧紧贴在身后的木板上,双腿蜷缩着压向腹部,尽可能的折叠起来,才能将少年苍白但并不羸弱的身体塞进木柜里。

    本来秋空山应该会比他舒服的多,她纤细的身体随随便便就能藏进来,可好巧不巧里面多了个楚留香。

    原本设想中属于她的一半空间已经有了楚留香这个主人,她只能勉强分开双腿,悬空卡在傅红雪曲起的双腿缝隙中。

    木柜并不高,因此她并不能直起腰,只能竭力弯曲着腰背,伶仃的脊骨紧贴在柜子顶上,一只手撑着傅红雪肩后的木板,整个人覆在他身上,艰难的维持平衡。

    傅红雪的眼上还蒙着布条,即便他再努力,也不能从布条经纬中窥见一丝亮光。

    感受着手心中越来越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秋空山慢慢下沉腰,唇瓣贴在傅红雪耳边,声音又轻又缓。

    “别害怕。”

    人看不见后,听觉、嗅觉和触觉就会补偿性的变得格外发达。

    傅红雪听见耳边不徐不疾的呼吸声,闻到身前馥郁迷人的不知名香味,感受着大腿外侧和肩膀上肌肤相触的热度。

    花白凤诅咒般的斥责怒骂彻彻底底消失,这一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不断回响。

    一片黑暗中,傅红雪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狭窄而封闭的空间,他第一次忘记了属于傅红雪的压抑、痛苦和仇恨。

    他仰着头,秋空山垂落的细碎发梢似有还无的搔弄着唇瓣,额上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就连睫毛也已经被濡湿。

    傅红雪像只被海浪抛上岸暴晒的鱼一样干渴,无力的张着嘴,唇瓣不住翕合。

    喉结上下滚动,他恍惚中听到了一声极为明显的吞咽声。

    暗色遮掩了他的大部分情愫,可楚留香实在是与他们离的太近了,所以纵使尴尬无比,他还是瞧见了少年满脸的迷乱与挣扎 。

    与白纸一样的傅红雪不同,楚留香是红尘翻滚的老手。

    所以只一眼,他就看清了少年竭力掩盖的所有。

    他为她目眩神秘。

    他为她心跳如擂。

    他为她情生意动。

    现在年轻人的感情都这么纠结复杂吗?

    楚留香摸摸鼻子,感觉自己有些老了。

    秋空山与他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她看不见傅红雪的神情,只能感受到手下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的喘息,她忙不迭的松开手,让傅红雪能够自由呼吸。

    可傅红雪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开始不由自主的战栗颤抖。

    秋空山眉头开始打结,她知道这是傅红雪癫痫发作的症状。

    该怎么办?

    虽然她随身带着那条小蛇,可他们现在正在东躲西藏,小蛇的异香随时会引来万马堂的人,以傅红雪目前的状态,她可没法抛下他撒手去应对那些人啊。

    听着外面翠浓焦急拨弄琵琶的声音,秋空山深吸一口气。

    指尖划过流畅的下颌,秋空山捧起一捧美丽但脆弱的雪一般,小心翼翼的托起傅红雪的头,轻轻的将他环抱在胸口,让他听着自己缓慢安宁的心跳。

    她一下又一下的揉着他的后颈,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狗一样,耐心又温柔的安抚着他。

    “红雪,放松一点。”

    傅红雪被她这样珍重的拥着,像是投身进了一团并不灼热的火焰。

    即便他是冰雪雕刻成的冷硬心肠,也会在她反复的、温柔的炙烤中,在她柔软馨香的怀抱中融化为一滩流动的水。

    感受到傅红雪逐渐缓和下来的呼吸,秋空山无声的松了一口气。

    她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却突然看到身旁那双亮的可怕的眼睛。

    差点把这人忘记了。

    秋空山悄悄松开一只环着傅红雪的手,将手指竖在殷红的唇上,向着身旁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别吓着他了。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楚留香却听见持续不断的响亮咚咚声。

    他很久才反应过来,抬手按压着胸口,发现那是自己激荡的心跳声。

    一股难以言说的奇艺战栗传向四肢百骸,搅乱了一池春水。

    这是楚留香第一次从秋空山身上感受到这股令人无法拒绝的,包容一切的缱绻温柔。

    她拥着傅红雪,像是大地拥着坠落的星辰。

    这样的温柔,任谁也无法抵抗。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亮,翠浓的房门终于被敲响。

    秋空山屏息凝神,浑身紧绷着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可外面搜查的人却只是问了几句话,听翠浓说没有任何异常后,便如同在忌惮着什么似的离开了。

    所有搜查的人撤出小院后,秋空山听见翠浓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们可以出来了。

    她轻轻拍了拍傅红雪的背,正准备有所动作,那扇不久前才关上的木门却再次被打开。

    “你是谁?为什么闯进来?”

    翠浓的惊惧无措的声音跟逼近的脚步声同时响起,楚留香和秋空山对视一眼。

    来人停在了木柜前,不顾翠浓的阻挡伸手打开了柜门。

    刺眼的白光驱散浓郁黑暗,秋空山飞快转身抬手抬手。

    来人却全然知晓她之后的动作,直接扼制住了她准备劈下的手腕。

    正当楚留香准备动手之际,却听见秋空山惊讶的啊了一声。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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