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带郭震来时,见他高坐在王位上发抖,当下不敢多说什么,自行退出去。

    郭震将药箱放在脚边下拜道:“草民听表弟说大王想知道嫮儿夫人的事,不知是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

    嬴政诧异道:“此话怎讲?”

    “这举国上下皆知秦王之威,若谁说了大王的不是,可是掉脑袋的事,故而先问一问。”郭震淡漠地道,语气却波澜不惊,听不出半点惊惧。

    “听来此事乃是孤之过失?”嬴政更为不解,“不知孤错在哪里?”

    “嫮儿夫人貌美动人,这世间的男子怕是无人不想将其据为己有,如今看来大王也不能免俗,不是吗?”郭震冷冷地抬眸,果然看见了秦王脸上的怒意和其尽量隐忍不发的姿态,接着缓缓道:“大王也知道她是巫山神女一族血裔,碰巧又继承了神女的灵力。可世人都忘了,那上古炎帝小女是未嫁而亡,魂魄被封于巫山,所以巫山其实是一座墓穴,里面禁锢了神女的魂啊!上古少帝复生巫山神女本就是逆天之举,换句话说神女本就不应该出现。作为她寄体的嫮儿夫人也本不该离开巫山,一旦步入红尘,她身上的灵气就会不断被消耗,等哪一日消耗殆尽,也就魂归巫山了……”

    “你说什么?”嬴政一脸茫然与痛楚,喃喃道:“嫮儿为何从不告诉孤这些?”

    “历来被天道选中之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连大王自己也是历经磨难,嫮儿夫人怎会例外?”郭震自觉无法向他解释这些,遂又道:“还有扶苏小公子,他的出世也在天命之外,此等人无命星照拂,更何况其与父亲命格相克,若不分开,怕是活不了多久。前些日子,夫人告诉臣她已寻得能让扶苏小公子平安长大的地方,只是如此一来便不得不离开大王。这些时日,夫人因此而心力交瘁,不知道如何开口向大王提及,可如果不做尽早决断,扶苏小公子的死劫怕是会无解了。”

    嬴政闭目暗垂泪:“这么说,她和扶苏还是要离去?”

    郭震淡淡道:“臣只是将所知告知,去留与否,该是由大王定夺!”

    待他走后,嬴政将自己关在寝宫里大半日不饮不食。

    到了夜晚,北风呼啸,草折木摧,电光阵阵,惊雷炸响,宫人慌作一团,跑来跑去关闭门窗。

    嬴政起身,拔出寒光凛冽的秦王剑跑出门,在风雷雨电之下狂挥烂舞,一时间草木断枝到处都是,连白檀木作的亭子也被他砍的七七八八。

    宫人惊惧不已,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直到见他虎口震裂鲜血淋漓,李信不得已上前道:“大王,这白檀木亭子嫮儿夫人一直很是喜欢……”

    嬴政听罢方收手,此生情缘若此,早就知晓一切的嫮儿怕是比他承受了更多的苦楚。如此风雨之夜,也不知道她和扶苏是否安好。

    其实嫮儿白天哭倦了,早已睡下。嬴政立在帐中凝视良久,本不想惊扰,抬手轻轻摸她的脸颊,不想竟落了一滴眼泪。

    嫮儿缓缓睁开眼,怔了片刻唤道:“大王!”起身与他相拥在一起。

    夜半惊雷不断,嫮儿和衣躺在嬴政怀里,静默许久才道:“大王都知道了么?”

    “嗯!”此时的嬴政已相当平静,柔声道:“你该早些告诉孤的,为何总要一个人受这些苦楚?”

    嫮儿不语,只是抱紧他,又悄悄红了眼。

    许多事情倘若说出来了,可能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而今孤只想确认一件事,只要去了那里,你和扶苏就能继续活下去,是不是?”嬴政凝着她的眼眸,隐忍着情绪。

    嫮儿泪眼朦胧地直视他,点点头。

    “那便好!”嬴政松了一口气,又将她抱紧,仰着头闭目道:“孤终是没有那般好命,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可若分离能够换来生机,孤不会反对。泉干水涸,鱼相处于陆,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孤已决定明天就送你们离开,就算今生不得相见,孤也认了。”

    嫮儿听罢低着头小声道:“待妾安置好扶苏,还是有机会回来看大王的。”

    嬴政一时有些呆傻,待明白过来以后,眉梢眼角皆堆了笑,就好像是许久未见天日的草木终于盼来了阳光雨露一般。

    嫮儿所去之地乃是一路向西,直到出了秦国的疆域。

    “再往前便是昆仑之下,西及流沙了,前面当真还有路可通?”嬴政与嫮儿共骑,车马随后,彼时又正值秋高,天气越来越凉,想到嫮儿和扶苏的前程乃是一片荒漠雪山,又怎能不教他担忧?

    “妾与扶苏所去之地名叫罗马城,与大秦暂时无路可通,那是飞鸟到不了的疆域。不过大王也知妾非肉体凡胎,这天下怕是没地方去不得。”嫮儿一番宽慰,只是到了眼前,分别的话却难以说出口。

    嬴政洞悉她的心思,不想她再为难,遂翻身下马,又将她抱下来,刻意去忽略眼前荒凉的景象,把披风解下给她披上,淡淡道:“原本孤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一种是你带着扶苏一起离开孤。此去黄沙万里,一路风霜雨雪,再难护你周全。只盼望嫮儿能好自珍重,孤等你回来!”

    他本就意志刚强,就算面对此等离别,也不愿拖泥带水徒增伤悲。

    嫮儿不知还有何语相寄,朱唇轻启唤道:“大王……”

    嬴政却没听她的言语,只是捧着她的脸颊吻了下去,那般的忘情,就好像时间停止,万物皆归于虚无。

    离开时也是那般决绝,独自上马掉头而去。

    “大王……”嫮儿叫住他,问道:“你不看一看扶苏吗?”

    嬴政凝眉,声音有些冰冷:“若孤知道他的出生会让嫮儿承担这般苦楚,便绝对不会允许他来到这个世上。若你此行只顾念扶苏的安危而不顾自己的话,孤绝不原谅。孤不知道你打算何时归来,可不管今生来世,孤都等你!到老到死,一直等你!”言罢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嫮儿知他所言非虚,面色安宁如秋夜皎月,却不自觉泪落如雨。

    半年之后,嫮儿那边音讯已不通,扶苏的乳母并两个随从赶回来,说夫人和其他人打算翻越雪山荒漠,乘船出海,大约九月至罗马城,请大王切毋忧心,一切安好。

    嬴政虽然没说什么,却狠狠松了口气,重赏了乳母和随从。

    此后的日子嫮儿总会遣两名随从结伴回来报平安,令嬴政能够了解他们的行踪。直到最后回来的随从报告嫮儿一行已顺利到达罗马,悬了一年多的心才终于放下。

    夜晚握着嫮儿命人带回来的海螺凑到耳朵边,听到一阵海风的声音,听着听着竟然十分欢喜,唤李信道:“快替孤来听一听,是不是除了风声以外还能听到别的?”

    李信上前学着他的样子将海螺凑到耳朵边,片刻亦大喜道:“有个小孩叫了一声‘父君’,是扶苏小公子!”说罢将海螺还回去,跪地贺道:“恭喜大王,扶苏小公子一切安好,大约夫人也快回来了!”

    嬴政听罢却突然陷入了沉思,支着头道:“孤现在想见一个人,她应该能告诉孤更多的事情。”

    废弃的宫院中,许久不见天日的大楚巫江离霍然抬首,目光森然,冷漠地道:“秦王殿下,你此刻想起我,倒还不算太晚!”

    灯影绰绰的秦王宫里,已经被废多年的大楚巫依旧毫无惧色地看着嬴政,那些打进她身体里的铁针早已生锈,就算取出来,怕也只剩一口气在了。

    嬴政皱了皱眉,道:“几年未见,大楚巫风采依旧啊!”

    江离翻他一个白眼回嘴:“不及大王你依旧是孤家寡人,跑了夫人,还顺带连儿子也被拐走了!”

    李信一巴掌掴在她脸上,被嬴政抬手制止,淡淡道:“孤起码还有夫人和孩子,虽不曾伴在身侧,偶尔想想也是好的。只是不似大楚巫你,明明孑然一身,又受尽折磨,偏还苟活至今,总不至于是因为放不下孤和嫮儿吧?”

    “秦王殿下是在套我话吗?”江离抬眼冷冷地道:“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出来?”

    嬴政知其心性狡诈,并不打算轻易相信,绕到她背后,猛一抬手拔下插在她琵琶骨上的铁针。

    江离吃痛,一口鲜血吐出来。

    “你知道嫮儿伴在孤身侧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吗?”嬴政的语气波澜不惊,毕竟他已经从郭震口中得到了些许消息,只是拿这个问题试探一下罢了。

    “秦王殿下到现在还明知故问吗?”江离忍着剧痛冷笑道:“她身负神女的灵力下山,自然是为了完成命中注定之事。”

    “嫮儿……会死吗?”嬴政尽力使头脑清醒,毕竟这是他最在乎的事。

    “哼……”江离冷笑,“秦王殿下问题这么多,只拔一根铁针怎么行?”

    嬴政遂抬手将另一根穿透她琵琶骨的铁针也拔了下来。

    江离又喷出一口鲜血,喘了口气道:“她的命运和秦王殿下是绑在一起的。秦王强则命长,秦王弱则命薄,想让她活久一点,大王就要确保自己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嬴政待她缓一缓,又拔下另一根铁针,问:“如何才算立于不败之地?”

    江离朗声道:“天下为一!”

    急于知道答案,嬴政拔的越快,江离也答的越快。

    “意思是只要孤灭尽天下诸侯国,嫮儿便无事了么?”

    “原本或许如此,不过她可是为大王你生下了公子扶苏,让一切走向了未知。”

    “若她当真有不测,孤可有方法替她续命?”

    “东海之上,仙山蓬莱,有不死仙药。待大王平定了齐国,可派人携五百童男童女乘船出海,寻得仙药,便可为其续命。”

    “孤之孩儿扶苏,可会安然长大?”

    “扶苏公子命不可测,不过大王此生与他父子缘浅,大约以后也是见不到了。”

    “那孤与嫮儿何时才能再见?”

    “伐魏灭楚,平燕齐,四海宾服。北上长城,绝匈奴。届时她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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