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刃端碗的手微微一颤,黄褐色的药漾起一段涟漪。

    她过了许久才回道:“这次是良药,很苦,很苦。”

    “很苦”的音读得很重,说了两遍。

    这次的药,是真正对症的药,而不是只滋养,却无甚作用的补药。

    山意秋慢吞吞地点点头,却也不接过药来,只静静看着执刃继续托着药碗,像雕塑一般伫立在一旁。

    过了许久,她才拖长尾音,说了句:“哦...”

    “你不问点别的?”

    这不是执刃预想过的画面,她甚至做好了丧命的打算,可她只是风平浪静。

    山意秋失笑,泪珠坠在眼睫边欲掉不掉:“被骗了,还去找...骗子去求个为何,不...可笑吗?不俗套吗?”

    这一辈子被抛弃,被背叛,被欺骗过几次,但她从不想问为什么。

    罪过从不在她。

    执刃艰涩地憋出一个“我”字后,触见她眼角含着的泪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样沉默了半晌,在药彻底变凉前,山意秋再次开口:“年前那句话是对不住的意思吗?”

    “是。”

    有意义吗?

    这般嘴上说着抱歉,却将刀架在他人脖子上,有意义吗?

    “那我不原谅哦...我不想原谅。”

    听了这番话,执刃眸光微敛,顿了一会,用指尖摸了摸药碗底部,有些温了,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她床边,想喂她喝药。

    “我治好了你的伤,我就会离开,你放心。”

    山意秋推过执刃递来的勺子,自己接了过来,轻轻搅拌,一口不喝,只看着底部的药渣随液体游走浮动而上,而后彻底静止沉底。

    “咣”地一声,白瓷勺撞上了药碗边沿,她的思绪也得了出口。

    “你离开去哪?建真?”

    执刃腿蹲得有些发酸,干脆坐在了床边,摇了摇头:“我回不去建真了。”

    “你的病,要静养三四年,受不得一点累,就能彻底好了。这三个月下不了床,受不得凉,药方我放这了,你自己记得每日服用。”

    她说了一长串,山意秋一言不发,连正眼都不瞧她,只盯着药碗像是在发呆的模样。

    药有些凉了,可以生气,但浪费不好。

    山意秋端起来药碗一饮而尽,一阵阵酸苦在舌尖破裂炸开,舌头都被苦得找不到蜷缩成一团了,以波涛汹涌之势,席卷了所有的感官。

    确实很苦,很苦。

    苦得她眼泪都落了下来。

    她没要执刃递来的蜂蜜水,闭着眼平复了很久这种苦涩后,再一睁眼,眼里只剩下雨水冲刷过的清冽,不再有雾蒙蒙的茫然。

    喉咙有了药的滋润,总算也好些了,她略带了点审问的意味:“长公主许了你什么好处?”

    她没想过要去掩饰自己态度的转变,执刃也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脸色一沉:“我欠顾容鸢一条命,我这辈子都会为她卖命,我只是她手下一个拿刀的人。至于让我行事的理由,我从来不问她。”

    执刃的意思,就是拿刀的人,她是一把不问来者的刀。

    “那你本名叫什么?”

    “祈夏引。”执刃沙哑着说出久违的姓名

    山意秋微微挑眉,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倒是有些诧异了:“哦?祈夏,建真的幽山族?长公主还会蛊?你是那位副将?”

    建真帝王凭借女子的身份顺利登基不是没缘由的,建真全民用蛊,人没有刻在血液的阶级,但蛊有,有些蛊注定是天然的上位者。

    当然,高阶蛊向来只传男从不传女。

    靠着手中传了一代代养蛊之法,建真阶级也固化了上百年。

    而如今这位建真女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破了上层蛊的压制,一举让自己族群跃至食物链顶端,克制众人。

    而姓氏里带祈的族群,是建真传承千年的“神族”,因为除了蛊,他们据说还会巫。其中以祈夏为姓的幽山族最为神秘,常年隐居,百年才会出一人,其人必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

    近年来,第一个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幽山族就是跟在女帝身后征战四方的副将,最后她听说是被女帝杀了,但也有人说她逃了,总而言之不知所踪。

    “我不是...”执刃摇摇头,解释一半就被山意秋强行打断了:“哦,这也不...重要,别走了,如果长公主没别的安排,你在我...身边待五年吧。”

    “还有,你让西岚往自己脖子上划上十刀,然后...我会亲自派人送她去找长公主。”

    她不知道西岚是谁,也不想知道。

    西岚从一开始就是顾容鸢安插在北凉的探子,比起已经无欲无求、只是听命行事的执刃,有野心的西岚或许更危险。

    山意秋说得很冷漠,只是个别字音说得还还有些艰难,执刃也不问为何,只点头说了句:“好。”

    她果然是一把锋利的刀,只听从主人的命令,不问为什么。

    哪怕西岚是她的族人。

    山意秋心里一阵冷笑,面上不显,将只剩残渣的药碗递给执刃,盯着她的眼,像是要看透藏在面具后的伪装一般,十分天真俏皮地问道:“你还会害我吗?”

    “...说不准。”

    她也不恼,歪了歪脑袋目送执刃离开,含笑说着狠话:“哦,可惜...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祈夏引。”山意秋轻声念着执刃的真名,声音轻飘飘的,但她知道她一定听得见。

    昏睡了许久,高热退了,即使再头疼,也睡不着了。

    山意秋揉着太阳穴,躺在床上,瞧着窗外的绿意盎然,微风徐徐。

    思绪也漫无目的地出走了。

    换个人如此算计她,她都不会罢休,但背后之人是顾容鸢啊。

    长公主养女的身份,在上层权贵看来算不得什么,可是对她一个孤女而言,是一份很重、很重的礼。

    起初没这个身份,她在北凉寸步难行。

    后来这么多年无论顾容鸢是出于好心还是算计的养育,她是真切受了这份利的。

    出于情意,她都不能报复回去。

    如今,她这幅遍体鳞伤的样子才勉强算是还清了。

    难道山意秋不晓得,后来喝的药没有用了吗?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子。

    她是生过疑的。但药只是没那么对症,滋补也是真的滋补,安青也瞧不出一点毛病来。而自从喝下药膳后,身子却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在衰败着。

    顾容鸢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山意秋随着乱世的逼近,愈发在意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微妙,都被她捕捉到了。

    顾容鸢这般算是算计成功了吗?恐怕不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她不会如愿的。

    山意秋曾经想过很久,李老师当时话里的意思或许是指顾容鸢登上了皇位,可她怎么登上去的?

    这些年都没见她有过什么大动作。

    原本想着或许顾容鸢是借宿子年的兵,可山意秋自从去了军中,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些人在平定匈奴前,绝不会离开北凉。

    那顾容鸢如何上位的?

    或许真正的答案就在建真,顾容鸢这个百般算计之人,当初去和亲真的是被迫的吗?顾容鸢当真是没别的法子了吗?

    杂乱的思绪,缠在山意秋的脑子里,使她不得不痛苦地合上了眼。

    比这更痛苦的是逼近的战事。

    若是先前还有人怀疑建筑城防的必要性,此刻已经无人怀疑了。

    北凉与天垂虽有清崖山阻隔,但绕远路行军四五天天也就到了。

    在城外的人家中,有几户夜里被匈奴烧杀劫掠,只活下来了一个住在工坊的老妇人。

    两军在交界处小打小闹了几回,于汪次次败得惨烈,几乎节节败退,十万大军士气极其低迷。

    一时人心惶惶,要不是因为在北凉的产业正处在蒸蒸日上的势头里,这些豪强早跑了。

    山意秋等了几日,门口的风铃终于发出了意料之中的响声,像是挂在骏马脖子上的铃铛乘着风肆意奔腾。

    风尘仆仆的将军一身铠甲,铁甲波光粼粼,极为耀眼,映着旭日炙热的温度。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来人的容貌也愈发清晰。

    乌黑的发今日都束了起来,英挺的剑眉中心有一点红,眼中锋芒毕露,但笑起来时有一种舒缓的温柔。

    岁数不大,身姿颀长英挺,是不论寒冬酷暑的苦练才锻造出的少年韧劲。

    他和铁甲一同,在发光。

    她好像终于有了实感,终于瞧出后世那位少年将军的风采。

    历史所言非虚。

    山意秋躺在榻上,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感知着袖口的重量,笑了笑:“要走了?”

    这是宿子年掌管北凉军权的最好时机,趁于汪军心涣散时。

    宿子年半蹲了下来,似笑非笑地摸出她藏在枕头下的书籍,他一进门就见到高了不少的枕头,与凌乱的被子,一眼便知她背地里那些事。

    他随意地在手中掂了掂,难免瞪了她一眼,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又掖了掖她没理好的被角,但还是没舍得对她发火:“嗯,走了。小山大人,好好养病。”

    脸色总算好了一点,可还是病得太重了,伤了根基,已经初夏了却还盖着冬日的厚被,前些日子才撤了银炭。

    他轻轻拍了拍锦被,刚欲起身离开,手腕却被人握住。

    微微侧首,山意秋微微伸长胳膊,环住了他的肩膀,一身清苦的药味不知不觉地渗入了他的鼻间,浅淡的呼吸声萦绕在耳畔。

    她贴着他的耳垂,笑着说:“我们小宿将军,战无不胜。”

    这次红着眼睛的是他。

    “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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