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国与凉国新划定的疆土边界名为摩城,是以司泰为主帅,黎年与康拓为前锋将军的部队在一年内新打下来的,原先属于凉国的一个边防重地,倚仗天险易守难攻,两代秦理王都被此挡住了进军中原之路。

    而现在,黎年几人不但收回了失地,还一鼓作气打下了摩城,以此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捷报传回鸢都时,连将裴宪立视为眼中钉的敌对党都纷纷上奏请求嘉奖三军,重赏摄政王的几个出征义子。

    照理说,最近摄政王出尽了风头,裴宪立也应该风光无限才是,可这日下了朝,他脸色黑的跟炭似得,回府后裴夫人伺候他用早膳,期间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只听一声怒吼,接着碗碟落下,红木桌侧翻,吃食乱七八糟散了一地,裴素霓原本在自己院中央练剑,听见此番大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赶去看发生了什么。

    房里,侍女们跪在一旁不敢多言,而爹指着哭的梨花带雨的母亲怒骂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在我面前哭,有本事回你娘家给你兄弟哭去,把他哭烦了,让他少在朝上对我指手画脚!”

    裴夫人的母家与摄政王不对付,这是整个秦理国都知道的‘秘密’,而且两人的结合放在当年其实算件丑闻。刑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大小姐悔婚在前,与人私通在后,挺着大肚子跪在自家宗祠说非那人不嫁,不然宁愿自戕在列祖列宗面前,李大人气的当场白眼一翻,再没醒来。他家刚及冠的小少爷因此被迫站出来,扛起了整个家族,将大小姐从家谱中除名,宣布李家与此等不知廉耻的妇人断绝关系。

    那个李家的大小姐就是裴素霓的母亲,而那个私通之人也正是裴宪立,彼时的他还不是如今的摄政王,但也早已是大差不差大权在握,正谋划着与秦理国王室共掌天下。他算是有良心,见到李家小姐这样也没有始乱终弃,在裴素霓出生后不久,便将李家小姐抬进门了。

    秦理国两家共天下虽是事实,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的,比如说裴夫人的母家,小李大人总是一有机会便跳出来要求摄政王还政,或者时常借某些政事发难,阴阳怪气,朝上经常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即便如此,裴宪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为已亡故老李大人在朝中颇有威望,王室也更看好如今的小李大人,频繁委以重任,说白了就是王室不想看着裴家一家在朝中独大,更不想一直受制于人。

    裴素霓大了以后喜欢在外面野,带上丫头换身行头出门也没人认识她是裴家大小姐,故此她听了不少坊间茶余饭后的闲谈。

    比如说,民间是如何看待她爹与王室平起平坐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摄政王戎马一生还就一个女儿,就算是想抢王位,那百年之后传给谁,不能把一生的心血拱手给女婿吧?所以不如像现在这般帮少王辅政,要权有权,要名有名,来日史书上也是一段君臣佳话。

    裴素霓也曾疑惑过,自己的父亲权倾朝野,照理说不缺女人,可为何裴家就她一个正统大小姐?说她的双亲不恩爱吧,爹这辈子就娶了这么一个夫人,连个妾室都没有。说恩爱吧,两人又总是说不了几句便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跌坐在地哭的上不来气,一个怒气勃勃站在一旁。

    裴夫人见到裴素霓进来也没有理会,手脚并用地爬到裴宪立的脚边,抱着他的双腿哭喊道:“王爷,平儿还小不懂事,有什么火气您冲着妾身来就好,妾身代平儿给王爷赔罪了!”

    “他还小?他今年都三十有五了,你管他这叫年纪小?”

    裴宪立怒极,一把抓住裴夫人的脖子,将人提起,继而重重摔在地上,一些破碎在地的瓷片悉数扎进裴夫人的后背和胳膊,衣服染红一片,她艰难地爬起来,还想跪下来求情,抬头时对上了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裴素霓见爹的气显然没撒够,还抄起一旁的凳子向着母亲的脸砸去,立即纵身上前,反着手肘将凳子挡了下来,只听砰的一声,凳子四分五裂在地,与瓷片和饭菜混在了一起。

    裴素霓揉了揉用以迎击的胳膊,冷冷笑道:“爹,您这是想杀人啊!”

    方才,她用胳膊只是为了格挡,并未用力反击,现在凳子散架了一地,可想而知她爹用了多大的力气砸过来。自己自幼习武,皮糙肉厚,硬扛一下无所谓,可如果自己不在,刚刚那一下砸到柔弱的母亲什么会怎样?她光是想想就后怕!

    裴宪立看着地上散架的凳子与毫发无损的好好站立在自己面前裴素霓,心中的怒火平息了一些,甚至多了一丝作为父亲的欣慰:“霓儿,你可真是令为父刮目相看!”

    裴素霓瞪着眼睛,将母亲挡在身后:“多谢父亲夸奖!”

    门外,小厮快跑进来,一路不敢多看,径直到了裴宪立面前,作揖行礼道:“大帅,人都到齐了。”

    “知道了。”

    裴宪立手一挥,让小厮离去,继而转头看向狼狈地趴在地上的裴夫人,心中再有不快,此刻也不得不顾及着裴素霓的面子,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便出去了。

    裴素霓在跪一旁的侍女里随便指了一个,扯下自己腰间的牌子给她,让去医学馆请大夫,又将剩下人分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这里打扫屋子,另一部分将裴夫人带回房间伺候着。

    裴夫人伤口朝上,俯趴在床,目中无神却淌泪不止。

    裴素霓用剪刀将衣服剪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抿了抿嘴别开头拼命眨眼,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

    裴夫人在这时忽然回了神,开口叫道:“霓儿......”

    “嗯?”裴素霓半跪在床边,轻应了声。

    裴夫人拉住她的手:“如果我能再生一个儿子,你爹会不会回心转意,待我如初?”

    她说完,兀自笑了起来,好像回忆起当年与王爷初见时的悸动,又畅想起自己抱着襁褓中的男孩与王爷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

    当年她生裴素霓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里脱身却被告知此生再难有孕了,她是一个罪人,一个断了裴家根的罪人,王爷怎么待她都是应该的,可她还是想再试一试,她不想有一生之憾,她坚信只要有了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有了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裴夫人将心中所想的最后一句呢喃出声,裴素霓拇指轻轻摩挲着母亲的手背,一时说不出话来,指腹间传来一阵微凉的温度,顺着手指传到小臂,凉的小臂发疼,疼到她忍了半天的眼泪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掉到地上。

    裴夫人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温柔地说道:“有了亲弟弟,你以后便什么也不用怕,他会保护咱们娘俩的,永远永远保护咱们。”

    裴素霓多年来的委屈就像水闸决堤,一旦裂了个口子,便会轰然倾塌,趴在床边哭的一塌糊涂,心中不住地嘶喊:“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好好看看我......为什么不论我做什么,在你眼中都比不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儿子......”

    黎年从议事厅出来了才听说这事,头一转,脚步没停地去了裴夫人的院子,但他没进去,毕竟不像小时候了,作为摄政王府里的男丁,有些事情还是应该避讳着些的。

    裴素霓站在房门口,老远便瞧见了他,回头问了问身边的侍女自己的眼圈还红不红了,得到了否定回答后,又多吩咐了几句才走了出来。

    “那老东西心情好点了没?”她问道:“也没说跟你们这帮糙老爷们也操练操练?”

    黎年听见这个称呼,哭笑不得:“就算你一直心有不满,明面上,爹还是得叫的。”

    他四处扫视一圈,见没人偷听,便也放了心。

    “是是是!”裴素霓敷衍道:“对外和和气气,对内重拳出击,我有一个这么有男子气概的爹,我可真骄傲!”

    黎年朝院里望了一眼,小心问道:“夫人没事吧?”

    裴素霓道:“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刚刚又大哭了一场,哭累了就睡了。”她装作活动四肢的样子,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疼的小臂,心里想:“这可真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

    黎年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开始给她转述今天这一系列事情的原委:“新打下来的摩城出现了暴动,一群自称为捻教的家伙在街上游行,要求摄政王还政于王室,否则天主就要给秦理国降下天罚。上朝时,少王安慰父帅,让他别放在心上,一群乌合之众,派人镇压了便是,至于长公主,她在帘后始终没表态。”

    “那李家呢?”裴素霓问道:“小李大人,我的好舅舅又说什么惹我爹不快了?”

    黎年笑了笑,道:“还是往常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不过这次涉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捻教,小李大人骂的就更起劲了,之前捻教不是还在鸢都小范围热闹了一阵,让父帅给镇压了么,小李大人便说这次是捻教来找摄政王复仇了,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不如这次继续交给摄政王,相信定不会有负众望。”

    裴素霓道:“哎呦,这赶鸭子上架弄的......”

    捻教这次打着的可是还政的名号,旁人根本不敢接手,处理不好,可是王室和裴家两头都得罪。所以这事只能要么王室中人出面,要么摄政王派人出面,可裴家也不好办,万一镇压的过程中出了些什么意外,处理不好落了话柄,这不就成了摄政王有异心的铁证了。

    黎年道:“维予长公主还喊你午后进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裴素霓后退半步,一脸嫌弃:“我不见她,这个节骨眼上她找我准没好事!万一到时候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她大手一挥,把这事按你头上了怎么办?”

    “素霓,我......”黎年欲言又止。

    正说着,侍女出来报道:“小姐,裴夫人醒了,说想和您说说话。”

    “……知道了。”裴素霓打发了侍女,转身往院里走,一步三回头嘱咐道:“我给你说,这事你千万别瞎掺和,要是有人敢点你的名,你叫他直接来找我,听见了没?”

    “去见夫人吧,别瞎操心了。”

    黎年朝她摆摆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被大门隔绝到什么都看不见后自嘲般轻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他原本想回房换身衣服去营里走一圈,哪知康拓早早便在那候在了门口,见了自己立即上前勾肩搭背,喊着要去喝酒,念着长幼,他也拗不过他,便半推半就了。不想到了酒楼内包才发现,原来几个义兄弟就差自己了。

    秦理国摄政王裴宪立帐下共有十一个义子,文武各有所长,皆是裴宪立的左膀右臂,是秦理国的一段佳话。不过如今大多都折损在了战场上,剩下的就是老四司泰、老六康拓、老七周宋嘉、老九黎子誉、老十一裴荣博。

    黎年对其他人的在场并不意外,只是这老七周宋嘉平日里喜欢清静,总是独来独往的,是唯一一个得到裴宪立准予独自出去开府住的人,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能和他们坐在一桌上。

    “七哥倒是难得见上一面。”

    既来之则安之,黎年笑着坐下,主动打趣道:“还以为刚才议事厅一别,又得好几个月见不上七哥了,没想到这么快。”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举起来绕桌一圈:“你们今天谁面子这么大,子誉可得好好敬一杯!”

    周宋嘉笑而不语。

    “那当然是四哥了。”趴在桌子上的裴荣博缓缓抬起头,打了个哈气,睡眼惺忪:“他现在可是咱们几个里最大的,除了他谁还能同时把咱们五个人同时聚齐?”

    司泰笑着举杯,与黎年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人都到齐了,四哥你快说你今天要叫兄弟来做什么?”裴荣博道:“早上梦做了一半便被父帅派的人叫到了议事厅,我现在要困死了!你说的再慢些,我等下可真的要睡着了。”

    康拓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的,也就十一弟你了,可真是享福的命!”

    裴荣博应道:“是啊,这是某些人羡慕不来的命!日日行事那般高调,却无人理睬,打仗冲在最前却也抢不到头功。”

    康拓气急:“你!”

    黎年抓着康拓的胳膊防止他一个冲动上去打人,另一边周宋嘉微微皱眉,低声道:“十一弟,适可而止!”

    裴荣博耸耸肩,朝着康拓得意一笑:“看在七哥的面子上,我今天就先不和你吵了。”

    黎年抓着康拓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听着身旁呼吸渐重,凑到他耳边道:“他年纪还小,你别和他一般计较了,不然闹到父帅那还是你吃亏。”

    “是啊!”康拓不领情,挣开黎年:“你们各个都有人尊贵的人护着,不像我整天做些没人愿意做、既费力又不讨好的活,就这样还要授人以柄。”

    黎年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康拓的领兵打仗的能力他最清楚不过,可这次出征回来授封授赏康拓却是同等级中最少的那一个,平时还要被什么都没干,白捡便宜的司泰处处压一头,觉得憋屈是肯定的。

    “哎!你们多好啊......”康拓叹息一声说道:“父帅肯定舍不得让你们几个谁去摩城镇压暴动,但摄政王府里又必须得出个代表,所以我估计啊,我八成就是那个冤大头喽。”

    司泰道:“区区一个捻教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我看早上在议政厅的时候,父帅都没多提这事,所以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这事咱们谁都不会被轮上。”

    “此言差矣。”

    周宋嘉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缓缓道:“捻教此次打的可是清君侧,除逆贼的名号,若放置不理纵其扩大势力,最后伤的可是咱们的根基。父帅要是对此事真不上心,早上又何必将咱们都叫来?所以,我倒是觉得父帅只是在等人主动请缨罢了。”

    “全朝野的眼睛都盯着呢,这事咱们怎么管?”康拓问道:“稍微弄不好被抓住了错处,不就真成逆贼了?”

    司泰道:“此事宜疏不宜堵,与其强行镇压,不如去和领头的谈谈,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了便是。”

    裴荣博听了这话如恍然大悟般,当即手撑桌子站了起来:“哎,摩城里住的都是些汉人,那闹事的不也是他们,让他们自己人和自己人去交涉不就好了,我记得子誉哥就是汉人吧,那干脆......”

    他话未说完,司泰微微皱起眉头,呵斥道:“十一弟,不得胡言!既知子誉身份敏感,那咱们便更不应该让他参与进来,万一回头他被小李大人一党扣上内贼的罪名,你去和咱们大小姐交代?”

    裴素霓的名号一出,裴荣博便泄了大半的气,曾经被她在寒冬腊月扒光衣服吊起来打的不好回忆一股脑涌出来,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纵然他也姓裴,更得父帅宠爱,可在摄政王府里他的地位也是要次于正经的裴大小姐的,他对此怀恨在心也没什么用,谁让他身份确实不及人家,而且每次有了分歧,裴素霓也总是能占据伦理高地,强压自己一头。

    裴荣博板着脸咂了一声嘴,默默坐了回去。

    周宋嘉道:“秦理国又不是只有子誉一个汉人。”他转头看向黎年:“不过你小心些,选择明哲保身也没错。”

    黎年心中长叹一口气,面不改色道:“瞧七哥这话说的,子誉虽是汉人,可在秦理国生活的时间要远长于在中原,况且父帅对我既有养育之恩也有知遇之恩,为父帅解忧,摄政王府解难是应该的,这事确实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几人一个接着一个,看似各说各话,其实却是在帮腔,为的就是将黎年抬出来。黎年现在算是知道了,这是场鸿门宴,他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就是想要自己主动开口么,顺了意也无妨,毕竟自己本来就准备回一趟中原,正愁找不下合适的借口脱身呢。

    康拓手拍桌子,喜道:“子誉,这话可是你说的,不是哥哥们逼你的!到时候小妹问起来,你可要好好和她解释清楚。”

    周宋嘉道:“你当小妹和你一样,只知道儿女情爱意气用事吗?”

    康拓头次被骂到脸上也没有生气,反倒是和气赔笑道:“是是是,小妹比我识大体多了!”

    “那子誉,此事便托付于你了。”司泰举杯道:“如果有难处尽管开口,别和我们客气,我们能帮到你的话,一定尽力。”

    黎年回应道:“多谢。”

    康拓招呼其他人也举起杯子:“那今天这场就算替子誉践行了,来!”

    几人纷纷站起,举杯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那位识大体的小妹裴素霓正在宫中太监的带领下,朝着维予公主的长门殿方向走,忽然听到宫墙内一阵嬉笑声,似乎是几个宫女还有一个青涩的少年在嬉闹。

    裴素霓向前面领路的太监随口说了句:“大王倒是有闲情雅致。”

    小小捻教今日敢在摩城打清君侧的旗子插手内政,明日就能带着教众来审判秦理国王室专断横行,不经开化,若是放由不管,形成气候,到时激起的可不止一个城池的民变。

    太监垂首道:“长公主殿下说大王还小,正是贪玩的年纪,不打紧。”

    裴素霓轻轻哼了一声,故意抬了抬音量,说道:“是啊,我要是有维予公主这么能干的姐姐,我也愿意做个永远长不大的稚子。”

    墙那边的声音忽然停了,裴素霓一点不在乎地在太监惶恐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流星走向了长门殿。

    长门殿她打小来了上千回,熟悉得很,要不是碍着宫里的规矩,她本是不用人领路的,可此时那个太监让她故意说给少王的话吓傻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大概是等着主子出来训斥吧。

    裴素霓不想和那个蜜罐里泡烂了的少年国王打照面,当即扔下了太监自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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