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霓回家后没耽搁地便去书房向裴宪立汇报自己刚才在宫里被维予公主指名一事。

    裴素霓避重就轻静静陈述,裴宪立静静地听,早上那会两人的针锋相对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得。

    裴宪立听完没有说话,伏身在书案前,提笔一挥,‘忠贯日月’四个大字赫然映在了白纸之上,他似乎很满意自己此次写的字,拿起来观摩了半天,递给一旁候着的下人让裱起来挂在正厅。

    等做完这一切后,转头看向裴素霓,道:“公主殿下向来别具慧眼,但此举,还真让老夫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刚好,方才正犯愁要是只让子誉去的话会不会有人说闲话,如果有你跟着,动歪心思的人应该会少很多。”

    “黎年?”

    裴素霓疑惑出声,目光若有若无地瞄向身后的大门,方才她与黎年一道来了书房,临进门前她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

    “爹,您要指派黎年去啊?”她问道:“既然公主都说了让我去,那这便是大王的意思了,我一个人可以的,您就收回成命吧。”

    裴宪立道:“中原多暴徒,何况这次还是那个讲不通道理,教众又总是疯疯癫癫的捻教,之前你一个人出去爹就不放心,但奈何子誉、康拓几人都去了前线,无人能给你做护卫,这次刚好可以让子誉照顾着你。”

    裴素霓道:“可是爹,您别忘了他也是中原汉人,如果参与了这件事情被扣上了内贼的罪名,这对摄政王府......对裴家在朝中的声望都是有大影响的。”

    “既然他迟早要成为真正的裴家人,那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早早洗清嫌疑。”裴宪立走上前,拍了拍裴素霓的肩膀:“你俩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将婚事定下来了。”

    裴素霓后退半步,躲开裴宪立伸过来的手:“爹,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不会是自己想抢继承人位置的事情暴露,老东西准备用嫁人的办法让自己彻底断了这个念想吧?

    “你们两个还真是像呢。”裴宪立哈哈一笑,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正好可以看到远处屋檐下,倚靠在柱上的黎年,背影挺拔如松。

    他继续道:“你回来前,我问子誉愿不愿做我裴宪立的女婿,你猜他怎么说的?他刚才惶恐地跪了下来,说自己只是大小姐从中原捡回来的一个身份卑贱的下人,得主人垂怜,侥幸有了今天的成就,但即便如此,也万万不敢僭越,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裴素霓咬着下唇嗯了一声,目光犀利:“所以您准备让我嫁一个下人?”

    裴宪立摇了摇头,轻笑一声,道:“霓儿,这世上能成为大英雄的男人很少,既能做英雄又能做一个好丈夫的男人更少,遇到了要抓紧,不要等到被抢走了才后悔莫及。”

    黎子誉这小子,他打见了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小子将来要有大作为,虽然他总是自称外乡奴隶,可他眼神却一直是坚毅,从不服输的。

    裴素霓听到这种自诩长辈的教导就烦躁,可又碍着面子不好发作,脸上硬是挤出笑容,说道:“爹,咱们不是在说我独自去摩城的事情么,好好的怎么就说成我的婚事了?”

    裴宪立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裴素霓道:“公主中意子誉,现在全朝野谁不知道,你要是不把他带着一起去摩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等你回来生米煮成糊饭了!”

    裴素霓干笑两声,道:“我都不知道您这么中意黎年啊......”

    收为义子,归在帐下为己用已经不满足了,现在还想着用缔结姻缘的办法将人牢牢捆住,那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不用担心自己离开鸢都以后他被人陷害了。

    裴宪立从书架暗格中取了封信,信函上打着裴家特有的印章,裴素霓一下便认了出来那是她家撒在十二州各地的细作来报。

    裴宪立将信交到她手里,示意她拆开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故英雄向来不问出身,何况还是像子誉这种百年难遇的将帅。上一仗他打的漂亮、打的威风,特别是他自己钻研模仿后摆出的《山止川行阵》所呈现的威力与效果,同文献上所记载的郑丹英当初做出的几乎相同,弄得连中原大鄢那边都知道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昔年十二州第一大将军黎照之子。”

    裴素霓快速扫了眼信件内容,大致跟裴宪立说的差不多,大鄢听闻秦理国有人摆出了《山止川行阵》,又听闻此人恰巧姓黎,现在合理怀疑他是黎照的后人。

    她合上信,重新塞进信封里:“当年大鄢为了杀鸡儆猴,株连黎家的同时连平日里同黎家交好的朝臣都没放过,还能漏掉黎家嫡系?”

    裴素霓刻意将裴宪立的思绪往别处引,想让他打消同大鄢一样的疑虑,可裴宪立没有如她的愿,反问道:“霓儿,他是你带回来的,你可知他的来历?”

    裴素霓笑了笑,道:“他能有什么大来头?您又不是不知道,十年前汉家九州乱成什么样了,烽火连天,难民四窜,遍地尸骨,他爹娘的坟都是我给挖的。我眼睁睁看着他娘在我眼前咽的气,他要真是那位大名鼎鼎黎照将军的儿子,不至于混到身边连个部下都没有,到最后只能依附着我保命吧。”

    她嘴上一边说,心里不住地暗暗给黎年道歉:“形势所迫,你别怪我把你说的这么差劲,我知道你当时也是穷途末路没办法了,一边逃难一边躲着追兵,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为了不拖累自己而上吊自缢,人生如此变故,换做常人根本承受不住,你已经很好了。”

    裴宪立看着裴素霓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她的话里有多少地方是可信的。

    十年前大鄢的黎照将军与北匈奴的察尔德川大汗决战于彼时的鄢帝都,激战半月胜负难分,城中所有的兵将都折在了那仗里,大概除了匈奴人,再没人知道破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只曾经被称作可以射穿草原的,名为黎照的利箭,是怎么折断的,也无人知晓。只是后来,据大鄢自己的说法,黎照将军开城投敌,匈奴人血洗都城,从此黎家至少在大鄢算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裴宪立缓缓道:“大鄢当初忌惮黎照拼命打压武将,削权革职抄家手段无所不用,导致如今军备荒废,想要北伐却又无将可用,他们不好好研究新法,反倒惦记起黎家后人了。”

    他走到墙边挂着的另一幅十二州地图上,眼睛近乎痴狂地盯着中原地界:“霓儿,你可要帮为父看好子誉,不论他是否为黎家之后,我们都可以借着这股风头大闹一场,说不定九州半数土地皆可为我裴家所有。”

    裴素霓看着老东西做起春秋大梦不为所动,问道:“爹,您是准备让我嫁给黎年,然后将裴家交给我们两个人吗?”

    裴宪立顿了顿足,尴尬地笑道:“霓儿,如果你是个男孩,爹真的会把一切都给你。不是爹偏心,是这个世道不公,女孩在这样的世道下生存太难,没有办法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族,爹不想你受苦。”

    裴素霓早有心理准备会听到这种说辞,目光只是望着裴宪立,低声又问道:“那爹是准备把这偌大的家业拱手送给哪个外人?爹,您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对吧?”

    “当然。”裴宪立坦荡地冲着裴素霓微笑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所以定不会亏待了你,等下我就上折子,让子誉陪你一道去摩城。”

    裴素霓细细品了一遍这句话,明明说的一样,可自己说的时候重音是在‘只有’上,而她爹的重音则是在‘女儿’上。

    她问的是她爹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后嗣,而她爹是怎么回答的?

    ——对,女儿我只有你这一个。

    这种文字谜真恶心!一边自我感动说着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一边把最好的全藏起来给那个见不得人的儿子。

    裴宪立走到书案前正要拿笔时,裴素霓忽然叫住了他,说了句:“不用了”。

    她双眼没有任何焦距的盯着地板,从怀里拿出了维予交给自己的金牌,又说道:“殿下给了我恩典,许我自由调度全国的人力物资,不必报备,所以到时候黎年直接跟我走就好了。”

    “那便好。”裴宪立看着她手里的金牌,若有所思道:“殿下重视你,你可千万别让殿下失望。”

    裴素霓垂首作揖:“孩儿自当竭尽全力!”

    裴宪立点了点头,嘱咐让她回房收拾行李,早早出发便可早早归来。

    裴素霓应了声后转身出门,手刚搭上门框,顿了一下,又回过头,道:“爹,之前康拓哥出去打仗托给我的政务我到现在都没还,眼瞅这次又要出去好一阵子,我怕处理不及耽搁了要事,趁这个机会就此全权交还给哥哥们吧,不然我一个女儿家总是插手朝政也不合适。”

    裴宪立道:“也好,不过拓儿之前管吏部管的似乎不是很好,私底下怨声载道的,所以那时候才让你去接手过渡......但人事这块放手给别人也不行。”

    裴素霓等的就是他这一刻犹豫,立刻进言道:“那交给司泰哥吧,他本就擅长这方面,虽说他本来就掌着户部,日夜辛劳,可听说荣博弟弟最近常跟在他身边见习,有他的帮衬或者说四哥把他带出师,应该会省力不少。”

    裴宪立听到幼子裴荣博的名字,眼睛登时一亮,连说了三个好字,称裴素霓这个安排极好,正好也可以锻炼锻炼裴荣博。

    裴素霓听了这样的夸赞可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没多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顺着小路直走便是个小花园,康拓正拉着黎年在墙根底下嘀咕着什么,见裴素霓过来,脸色一变,殷勤地上来问候:“小妹,听说你受伤了,严不严重?我那有上好的活血化瘀药,刚才已经拿去你院子让楚兮那丫头收着了,等下你回去记得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裴素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两人,对康拓笑了笑,道:“没事,我可是从小和你们一起在兵营里滚土长大的,虽然可能没你们那么健壮,但也还算结实,挨两下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你可把哥哥担心坏了,刚刚听说你一回来就来书房找父帅,我赶紧就过来了,生怕你们再起冲突!”康拓一手搭在黎年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拍了拍胸口,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过看样子是我多虑了,那就好,那我便和子誉出去采买出远门的东西了。”

    裴素霓问道:“拓哥这是要上哪去,还非得带着他,很要紧吗?”

    “那个......”黎年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康拓赔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没说完,裴素霓便将黎年拉到与自己同边,打断他道:“既然不要紧的话,那便把人还给我吧。我被王室点名指派去解决摩城的动乱,黎年得跟我一起去,明日便启程,时间紧迫,我们现在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拓哥另找人陪你出去吧。”

    听到裴素霓也要去摩城,黎年脑子里轰隆一声炸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康拓则跟他相反,喜上眉梢,连连拍手叫好:“哟吼,那正好!我和子誉刚刚还正发愁怎么和你说他要去摩城的事呢,现在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你们一起去刚好做个伴,小小捻教哪里是咱们裴大小姐的对手!”

    裴素霓让康拓的喜悦之情染的,勾起唇角笑了笑,胳膊肘戳了戳黎年的侧腰,轻声问了句:“你什么决定要去的?”

    她记得自己早上的时候可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掺和这档子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不信他想不明白。

    裴素霓转头看着黎年,笑容不减的再次问道:“谁让你去的?”

    可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冰冷,目光直射过来时,明明是太阳高照的时辰,黎年和康拓却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那个小妹......”康拓搓着胳膊,咽了口唾沫,道:“你刚才进宫了可能不知道,我们几个哥哥弟弟在外头稍稍聚了一下,闲聊的时候谈到了摩城捻教,大家都还挺犯愁的,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解决,还说这事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可不得了......”他顿了一下,脑中拼命措辞,想把抬着黎年上架子这事说的稍微漂亮点,比如是他一身正气,主动承担什么的......

    正当他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嘴边没修饰时,黎年忽然开口道:“是我主动向父帅请命要去的。”

    康拓向黎年投去感激的目光,心中默默称赞道:“你小子果然是个有担当的!”

    黎年勾了勾裴素霓的小指,用略带讨好的笑容看着她:“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从小到大,她在他这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除非他极其占理,否则只有认错挨罚的份。

    这次,他理由很充分,就是还没来得及提前报备便被人给戳破了......

    裴素霓‘啪’的一声拍开黎年的手,怒极反笑,不过不是对着他,而是康拓:“鸿门宴啊,那拓哥可真辛苦,那三个人别的本事一般,嘴皮子功夫连我都要甘拜下风,早上的时候没少受气吧。”

    康拓想起早上被裴荣博的一通嘲讽就是一肚子气,所以眼下,无论裴素霓是出于什么心态的安慰,他都觉得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是啊,你是不知道裴荣博那张嘴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一个天天待在府里吃喝玩乐的米虫,也敢教育起我了?有本事跟老子上战场上亮家伙比高下啊,不过咱们说再多也没用,人家顶着父帅福星的名号能吃一辈子,连自己亲娘冬天没有柴火过冬,差点冻死在东巷那个破房里不理不睬,父帅都置若罔闻,没办法,人家命好。”

    裴素霓顺着他道:“没事,拓哥你不是还有我么,我刚才已经和爹说了,要把吏部还给你,我代管了这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吏部掌着全国的官员调动、考察、任免、考核,很容易出成绩的,而且我调教的那几个主事还是挺能干的,到时候你当甩手掌柜就行。”

    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康拓还有些不太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明明这几年都是你在辛苦运作,我上来就白捡......”

    裴素霓道:“拓哥,少帅想要坐得稳,可不能只会打仗,朝中还要有人拥护,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让你拿到掌着官员调动的吏部原因。”

    她的态度已经表的很明确了,康拓心领神会,抱拳拱手,正色道:“多谢了小妹,来日我做了少帅,定不会忘了你今日的鼎力相助,哪怕是父帅百年之后,只要有我在,你永远是裴家最尊贵的大小姐!”

    “好了好了,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裴素霓摆了摆手,道:“回头你可千万别和我爹说我已经提前向你透过气,要让你重新接手吏部,从头到尾要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可不敢去找我爹问起这事,让他想起你之前在吏部的过错,不然......”

    她手虚掩着嘴,微微踮脚,凑到康拓耳边小声道:“四哥可是觊觎这个位置很久了,他最近和裴荣博关系亲近,爹又宠着那个小儿子,万一这小儿子撒个娇多说了两句不该说的,那拓哥,你这算是煮熟到嘴边的鸭子都给飞了!”

    康拓绷紧脸,点了点头:“小妹,六哥绝不会辜负你的一番苦心。”

    裴素霓笑道:“那还不早点去吏部熟悉熟悉环境,方便之后上手,我和黎年就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康拓知道二人时间紧迫,再次郑重道谢后,告辞离开。

    裴素霓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冷笑一声道:“十几年真是光长个,不长脑子。”

    不过这样也好,没脑子的人摆弄起来才方便。

    提前拉高他的期望,然后重重摔下,这股不方便向裴宪立宣泄的怒气,康拓将会全部结算在与司泰的私账上。

    两虎相斗的时候,一定要有一方纠缠不休才能打到两败俱伤不是。

    裴素霓真希望现在就看到康拓得知司泰掌管吏部后的精彩表情,甚至想目睹之后他发疯的全程,不过正事要紧,解决了摩城捻教还得顺道去趟大鄢,打听打听那个叫混血小子宸风下落,至于秦理国这边,就先交给维予吧。

    她转身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任由身后黎年怎么叫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回过头,更没有应过声,原以为他跟到院子门口,自知没趣就走了,哪成想,他直接快步上前堵住了她的房门。

    裴素霓双臂环胸,歪着头“啧”了一声:“有病就去医学馆里找大夫,我花那么多银子养她们就是用来看病的,起开,我房里可没有大夫!”

    “你......你听我、听我解释一下。”黎年从来不是巧舌如簧之人,此刻慌张之下则更像是忘记了说话的方法,结结巴巴,差点咬了舌头:“我本来没想故意瞒着你......而且在你告诫我之前,我就有准备去主动请缨的打算,我不是故意不听你话,只、只不过......”

    语无伦次又接不上后话,黎年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懊恼至极之下寻思要不装可怜吧,只要装的足够像她就会心软。他对她而言,只是众多附庸者中关系相对亲近的一个而已,他是裴素霓从中原捡回来的下人,她护着他,对他好,是出于主人对下的怜爱,就连现在这看起来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义子的身份,不也是当初她看他可怜才去找摄政王求来的么。

    不过,裴素霓并没有给他装可怜的机会,她一把抓住他胸前的领子提起,向一旁掷去:“好话不说二遍,滚回去收拾东西,明早辰时三刻,府门口会面。”

    黎年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没让自己丢脸的摔在地上,只听耳边砰的一声响,房门重重地被裴素霓从里面关上了。他举起准备敲门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灰溜溜地放下,叹了口气,索性大步一迈,掀起衣摆,正坐在了面前的石台阶上,望着斜上方的被微风吹的左右摇摆的树叶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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