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境内自打前年入夏,天上再没见过一丁雨星,庄田裂的一块一块的,结不出一粒麦米,摩城的必经之路一马平川,目之所及皆是干草枯木。

    裴素霓四仰八叉躺在车里,闭着眼睛思考这座城有没有继续管辖的必要,不知不觉呢喃出声:“赈灾肯定要赈到老天爷愿意下雨为止,期间的开销之大几乎不可计,而且这里山高水远,物资运输一点也不方便......说到底这里除了战略位置好以外没有任何用处啊,天府之城、富甲一方都是大鄢时候的事情了,十几年的战火冲刷,就算是有座金山也该烧没了,秦理现在接手就是在填无底洞。”

    “素霓,你还醒着吗?”

    黎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掀开车帘给裴素霓晃了晃手里的水袋,拔开口塞朝下倒置,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流出。

    裴素霓原本撑起身准备爬起来喝水,见此又懊恼的躺了回去:“要死了,这边的人平时都不用喝水的吗?”

    距离两人离开上一个驿站已过五日,吃的干粮倒是有余,就是天干物燥,这几日水便喝的特别频繁,开始没在意一直往前走着,直到一路见到都是干涸的河道时,裴素霓和黎年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黎年拉着裴素霓的双腿将人从车里拖了出来:“前面倒是有个小村,可没什么人,我走到最里头好不容易见了个姑娘,谁知道她看见我便跑进了屋里,任我怎么敲门喊话都不答应,没办法,小的只好回来请裴大小姐亲自出马了。”

    裴素霓拉耸着眼皮,跳下车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是不是把你当淫贼了?”

    “当不当的,反正我再去就不合适了。”黎年将水袋塞到裴素霓怀里:“但你要是也敲不开门,那可能你得到摩城官署内才能有口水喝了。”

    裴素霓望了眼见不到头的道路,怀抱水袋向村子方向走去:“旱成这个样子,真是不敢想象这里的百姓一直以来都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黎年牵着马拉着车,缓缓跟在裴素霓身后,道:“其实这里在我做前锋将军,领兵打过来之前还没这么严重,你看到的这些枯树不是被太阳晒出火烧干的,而人为纵火。当时守城的那位黄寒将军为防我军的奇袭,将周围十里内能用来当掩体的地方全给烧了,虽然后来我留了人手在这里帮忙补救,但现在看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喏,这个村子就是在那之后重新建的。”

    打下摩城后,为防当地民众心有不满产生动乱,朝中按照秦理王同时也是维予公主的意思,启用军队对这里进行特殊管理,但如今看来效果并不是很好,不但拦不住捻教的肆意横行,连带着原本就生存困难的百姓更加难以度日。

    裴素霓没说话,撇了黎年一眼,眸中流露出种复杂的神情,黎年瞬间读懂,急道:“你不要露出一副我是罪魁祸首的表情好不好,这也不是我愿意的结果,如果可以,谁不想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真刀真枪地打一次,用这种方法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好了,逗你的。”裴素霓笑着将水袋扔到空中,再由另一只手接住:“打仗么,无所不用其极才是常事,那仗你应该打的很辛苦吧,这说明那位叫黄寒的将军虽然宝刀未老,但架不住英雄出少年。”

    黎年道:“容我想想,你这是在夸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打赢了仗,还是在骂我打个仗能把周围破坏成这样?”

    自从裴素霓进了朝堂,也不知道跟谁学会了阴阳怪气,看似夸人实则内心是满满的不屑。

    “夸你啊。”裴素霓道:“打的不错,但下次不许这样了,速战速决,别给敌人搞这么大破坏的机会,重建工作很累人的。”

    黎年难得大胆回呛道:“你当时要是在场就会知道,你和四哥这样的光靠嘴皮子的异想天开根本不切实际。”

    战场局势千变万化,而他的每一个抉择又都系着上万名将士的性命,不小心谨慎一点,赔上的可是上万个家庭,他做不到像司泰那样将士兵视为布阵图上的旗子一样随意移动,又随意丢弃。

    裴素霓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那根弦也没想着道歉,语气淡淡道:“我倒是觉得自己和他的初衷不一样。”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脚下满目疮痍的大地,又道:“所谓消耗战打的可不止是粮草车马,消耗最大的是士兵和百姓,他们无端被卷进权利者的欲望斗争中,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房屋,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岌岌可危,太可怜了不是?”

    黎年劝慰她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一将终成万古枯,太过菩萨心肠的话是做不了君主的。”

    裴素霓苦笑道:“我就是现在嘴上说说,等到时候杀红了眼,估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生在秦理国最有权势的世家之中,从小该见的、不该见的一些是是非非,皆是亲历者,她太知道浮沉之中怀一颗赤子心有多么难。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泥塘不够深罢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努力试着让自己不去成为那个最令自己讨厌的样子。

    两人进了村子,缓缓往黎年说的那位姑娘的家走去,一路茅屋错落,隔着篱笆往院子里看,到处都是人生活过的痕迹,可眼下四周却安静的诡异,不像是有活人存在的样子。

    黎年给裴素霓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你去吧,都是姑娘家,交流起来可能会容易些,我在这里等你。”

    裴素霓扫视了一圈周围,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回到了车上取了自己佩剑带在腰间后才上前去敲门。

    “有人么——”她手虚搭在嘴边,往里面边探望边扬声喊道:“姑娘——不好意思我家小郎君刚刚吓到你了,我们是恰巧路过的旅人,想来讨口水喝,没有恶意的——”

    接着,裴素霓又一连喊了好几声‘姑娘’,里面也没有人回应,正当她准备放弃时,眼前的茅屋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走了出来,板着脸,不是很熟练地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道:“你想讨水?”

    裴素霓拿出水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道:“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男人的目光越过裴素霓,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黎年,扬了扬下巴,问道:“跟你同行的那男的,是你相好?”

    裴素霓余光向后瞥了眼,虽不明白这人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说道:“他是我夫君,有什么问题吗?”

    “他站那么远干什么?”男人又问道

    “哦我以为他把这个院子里的那位姑娘吓着了,就没叫他再过来。”裴素霓踮起脚,光明正大地往里面探望,想看看那位莫名失踪的姑娘去了哪。

    “敢问两位可是夫妇?”她扬起和善的笑容问道。

    “你们看错了,这里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女人了。”男人取下大门上的门栓,招了招手:“灶房里有水缸,自己灌了水就赶紧走。”

    得了应允,裴素霓连连抱手道谢,紧跟着进了院里,途径主屋的窗户,里面忽然传来阵声响,像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拼命敲打柜子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一个女人痛苦的呜咽声。

    不等男人反应过来阻拦,裴素霓已然脚步一转,冲进了屋里,只见屋里还有一男一女,女的被一团脏布堵住了嘴,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手脚也被绳子绑在一起,歪躺在木柜旁,拼命地用头肩撞击柜子,制造声响,一旁的男人则正要上前将她制服。

    裴素霓估摸着眼前这位应该就是黎年刚刚见到的那位姑娘了。

    那姑娘见到裴素霓进来,挣扎的便更厉害了,频频向她投来殷切的求救目光,原本在屋外的男人此时也跟了进来,顺带关上了门,其用心此刻昭然若揭。

    “两位和这位姑娘应该不是一家人吧?”裴素霓背贴墙,右手握住剑柄,准备随时拔出。

    门口的男人道:“你不需要知道!”他话音未落便要向裴素霓扑来,忽然,屋外一阵兵刃相交声大作,原本紧闭的木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破开,变成几片断木掉在地上。

    之后,只见黎年伴着呼啸剑声,冲了进来,焦急喊道:“素霓!”他身后一群蒙面人围了上来,将出口堵了个严实,屋内的另外两名男子见裴素霓来了帮手,愣了一下后很快便反应上来,同时向她扑来准备抓了做人质。

    裴素霓侧头见门外人有黎年挡着,便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人的身上,她抬起腿,原地转了半圈,借着转力直踢在最先扑向自己的男人侧颈,砰一声,将他踢倒在地,跟着又是一脚将人翻到正面朝上,冲着肋骨不留力气地踩了下去,伴着又高又长又颤抖的一声惨叫,裴素霓握住剑柄,拔出长剑,直指剩下一人的脖颈,轻轻一划,鲜血顺着剑锋滴了几滴在地。

    她勾起唇角,冲着门外扬声道:“都别轻举妄动啊,我这人胆子小,不经吓,万一不小心手一抖,那这位兄台可就要人头落地了。”

    一个两个刀剑准备的这么齐全,出场又这么及时,摆明了是一伙人,恐怕在黎年进村的时候就已经盯上自己二人了。

    门外一行人见此,不得已停下了对黎年的围攻,其中一个看似是领头人的家伙站了出来:“小姑娘,你知道与我们捻教作对的会有下场吗?”

    “捻教?”裴素霓收了剑,撤了脚,拨开黎年走到领头人面前:“诶呦,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太不应该了!”

    她在袖子里左摸右摸,终于找到了一个香囊,举着在领头人面前晃了晃:“小女子之前被一群歹人围堵,差点丢了性命,还好有位捻教的大哥出手搭救,才得以幸免于难,后来啊他还给了我这个香囊说能够保我平安,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找大部队,想要向那位大哥亲口道谢,为此我还去受了点化,正式入教了。”

    她打开香囊,从里面拿出了当时在大鄢凌武镇时顺手摸走的仙丹,又道:“大哥你看,这是教皇赏赐我的,我都舍不得吃一直留着,每当心情苦闷的时候便会拿出来瞧瞧,仿佛教皇与我同在。”

    裴素霓将在鸢都时哲卿的经历改了改,套在了自己身上,又添了些最近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但又一知半解的东西,说的那叫一个声情并茂,真跟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连作为同伴的黎年都听得有些恍惚。

    捻教的仙丹是非深度教众外不可得的宝贝,需要各地分教负责人审核教徒忠心程度并严格把控发放量,而裴素霓手中这颗成色极好,乃是甲级教众所有,且见她衣着不凡,想必还是个大户,捻教最欢迎这种钱多的女人了,供奉时出手阔绰,又好拿捏。

    此时,领头人对裴素霓最后的一丝怀疑已然消失,挥了挥手让身后一众收了兵器,道:“既然是自己人,那便不用多说什么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参加完了今晚的祭祀再走也不迟。”

    “当然当然,我们怎么会错过呢!”裴素霓指了指地上被绑住的姑娘问道:“那这是咱们的祭品?”

    领头人道:“对,这个□□与男人在野地里苟合招惹了脏东西回家克死了自己亲爹,教皇降下天旨,命我们将这个□□送上去领罚赎罪,这样便会为我们降下甘露,滋养田地。”

    裴素霓见姑娘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问道:“哎那个男人呢,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啊,不都说奸夫□□么,奸夫呢,教皇如此英明,要捉拿□□之人不可能只让抓一个,你们不会让他给跑了吧?”

    领头人干咳了两声道:“这次教皇的旨意确实是只送她一人上去,至于那个男人......”

    领头人眼珠一转,目光短暂地落在了屋内那个同样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裴素霓打眼一撇便清楚了大致情况。

    这群男人沆瀣一气欺负一个刚死了爹,无依无靠的姑娘家,真是有本事!

    说起来,这个村子除了屋里的姑娘,好像没有别的女人了,不会都让这群捻教教徒给献祭了吧!?

    想到这里,裴素霓身上一阵恶寒,但面色一如往常:“既然是教皇的意思,我也不好多问什么了。对了,都是自己人,如果我们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大哥不要吝啬,尽管开口!”

    她将黎年拽到身旁,指着他道:“他啊,没别的优点,就是空有一身蛮力,各位随便差遣即可。”

    “裴素霓!”黎年不知道裴素霓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眼见着她越说越离谱,事情的走向也越来越诡异,忍不住压着声音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们这次来是镇压暴动,清除捻教的,现在面前就是一个据点,人证物证两全,她不想着如何端了这里解救那位姑娘,居然还能拿出一个他们一看便相信的丹药,说什么自己也是教众,甚至要帮着他们血祭,堂堂秦理贵女做出此事,简直不可思议!

    裴素霓掐着黎年小臂的手上暗暗使了几分力,朝他和善一笑:“为教皇分忧,为捻教效力啊,来之前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想反悔回去了?”

    她将他往外一推,道:“那你自己走吧,我可是要留下来参加祭祀的。”

    黎年向前踉跄了几步,回头看向裴素霓,见她冲着自己小幅度摇头,嘴巴微动,无声说道:“进城,带人来。”

    捻教举着清君侧的名号煽动民乱,旗子举的这么高,想要平息得有正当的理由才行,若是抓住他们活祭的现行,再将其他罪行一 一公示于民众则更有信服力。

    青梅竹马数十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黎年环顾四下,正要配合裴素霓演一场双簧脱身时,那个领头的却开口道:“这位仁兄看起来好像是个异教徒,异教徒进了我们这里可没那么好出去......”

    领头的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向身后的人比了个手势,众人再次举起手中的家伙,蓄势待发。

    裴素霓见状立刻上前:“大哥,有话好好说么,我夫君虽不太懂事,但日子长着呢我可以慢慢教他,天下捻教大家一家亲,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她的话顿了顿,反手指了指屋内,目光中闪过一丝锋芒,道:“不然容易造成像刚才那样的误会。”

    外面的众人顺着裴素霓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屋内两名妄图和她‘单挑’的壮汉一个像摊烂泥似得瘫坐在地,捂着脖子伤口的手指缝里还在往外渗血,一个则被踩断了不知道几根肋骨,彻底瘫躺在地上不得动弹,连呼出来的气息也逐渐微薄。

    众人这刻心中几乎同时在想:“和这个女子硬拼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弄不好还得赔上性命......”

    领头的思索片刻后,笑了笑道:“确实,夫妻本为一体,就算他现在还不是,等到了晚上祭祀受过了教皇点化,那也同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收了兵器,周围见此也放下了戒备,其中有人道:“那来帮我搭台子吧,你看起来力气挺大的。”

    裴素霓反手拍了拍黎年的胳膊,往他耳边略凑了些,低声道:“跟着去看看,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了。”

    黎年抿了抿嘴,指着自己问道:“夫君?”

    “对啊夫君。”裴素霓笑着朝他眨了眨眼:“怎么了?”

    黎年微微愣了下,轻摇头:“没有,我想说,都听夫人的。”

    话毕,他将宝剑归鞘,挽起袖子跟着那个要搭台子的人离开了。

    裴素霓的目光在剩下人脸上扫了一圈,笑道:“那现在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一声微弱的呜咽传进耳朵,她顺声望向那位被捆绑着的姑娘:“要不我在这里看着她,各位先去带这两位被我误伤的兄弟去疗伤?”

    领头的道:“说的也是,特别是这个看起来快不行的,耽搁时辰可就不新鲜了。”他给身后人打了个手势,将那个地上躺着的,断了几根肋骨已陷入半昏迷的男人抬了出去。

    裴素霓听他说了句不新鲜,有些困惑但出于别的打算也没多问,笑着目送这群人离开屋内。

    门已被踢坏,没法关上了,她拾起木板虚虚掩住门口,贴着墙走到窗边给窗户开了条缝,透着往外看,同时也竖着耳朵听辨周围有没有再藏人。

    确定好一切后,她走到那个姑娘身边,半蹲着与她平齐,低声道:“听着,我把你嘴上的布拿出来,你千万不要叫,也不许再像刚才一样发出任何响动,想活命的话就乖乖听我的话!”

    见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她随即便扯下了那团布:“你是这里的人的吗?”

    姑娘再次点点头:“是。”

    裴素霓道:“那这里的其他妇孺呢,怎么就剩一群男人了?”

    姑娘道:“有些被他们做了祭品,有些逃进了城里,城里有秦理兵,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进去抓人,只好作罢。”

    裴素霓道:“那你怎么没进城?”

    姑娘头一低,眼眶中蓄的泪吧嗒就掉了一地:“他说他不在意我的过去,愿意娶我,如果以后好好过日子的话,村里的那些捻教的人就不会为难我......”

    这个理由,裴素霓听了不禁觉得好笑:“你居然信这种鬼话。”

    姑娘道:“那是因为这里自打那个穆香主来了以后,很多条令执行的就没那么苛刻了,我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数日前穆香主带了些人,说要进城重新召集教众,不想再无音讯,村里剩下的人不好轻举妄动,便将我这个肮脏之人抓了起来,说如果将我祭天了,天主便会保佑穆香主他们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裴素霓默了半晌,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口渴难耐,转头捡起地上那个不知什么时候给扔下的水袋,去到隔壁准备打点水喝。

    按那个男的刚才所说,灶房的水缸里还有蓄水,过去掀开一看,就剩了点福根了。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不应该对一个连河道都干了的地方多存幻想!等下脱身进城后,要是那里也这般,得赶紧想办法让他们集中人力凿井才行。”

    她用手在缸里捧了些水润了润嘴皮和喉咙,又将水袋伸进去,勉强舀了些水进去,回到屋里递到姑娘嘴边:“凑合喝点吧,留了这么多眼泪,不得渴死啊。”

    姑娘仰起头,顺着水袋口的水流轻轻抿了几口,便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不等裴素霓回答,一人已推门而入,问:“可否请夫人去捡些柴火,那边烧火做饭不够用了。”

    裴素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夫人叫的是自己,刚才她说自己和黎年是夫妻来着......

    对这个要求,她没多想,爽快地向门口回道:“好,反正村外到处都是枯木干柴。”

    她转过头,见那姑娘愣在了原地,瞳孔骤缩,神情中满是恐惧之色。直到她带着一捆柴到了那人说的做饭地点才知道那姑娘在怕什么,同时也忽然明白了那个领头的说‘新鲜’是个什么意思。

    后院搭了个火架子,上面置着个比平常家用大了一倍不止的蒸笼,热气升腾,烟雾缭绕,那个刚刚被裴素霓踩断肋骨的男人此时全身□□,胸膛肚腹均已被破开,内脏肠子扔了一地。两人抬着他扔进最上的笼屉,毫不留情地合上了盖子,其中一个见了裴素霓还小跑过来将她手里的柴火接过,热情招呼道:“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是么......”裴素霓干笑两声:“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人肉呢。”

    那人笑道:“我们也不想,但这不是没办法了,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了,反正他伤成那样,也活不成了,不如给大伙儿做做贡献,填饱肚子。”

    裴素霓见这人似乎好说话些,便向其问道:“秦理人不是在城里开了赈济棚么,怎么你们都不见去呢?”

    那人道:“穆香主进去打探情况到现在都没出来,我们要是也进去了,不就被秦理兵一锅端了。”

    裴素霓又问:“那难道咱们就要在这里一直坐以待毙?”

    那人叹了口气道:“谁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不过人家地位高,我们这些下等人乖乖听指挥便是。”

    可能是提前有了心理暗示,裴素霓觉得这会空气中都浮着股肉味,一想到还是人肉的味道,恶心感瞬间泛了上来,碍着有人在,硬是忍住了呕吐欲,强打精神又跟人家说了两句便借口回了先前的屋子。

    刚到院子门口,隐约听见了那姑娘的哭泣声,裴素霓暗道一声“不好”,立刻疾步进去查看情况,只见地上躺了个满脸鲜血的男人,一口气长一口气短的,似乎伤的不轻,墙角处的姑娘头发散乱,上衣衫大开,露出大半香肩,下裙也被撕破了个大口子,整个人缩成一团,既狼狈又可怜。她身旁还有一男人,单膝半跪,褪下了自己的外衫给她轻轻盖在肩头。

    “黎年......”裴素霓轻声唤道。

    黎年应声抬头,正要起身过去,哪知那姑娘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被扑的突然,措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慌忙中也没忘了顾着那姑娘,将她扶稳后,他的两手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无奈之下举在半空,向裴素霓投出求救的目光。

    裴素霓心中烦躁,完全忽视了他的目光,走到那地上躺着的男人面前,照着下□□就踩了下去:“不是说她肮脏下贱么,干起这种事的时候就不嫌了?”

    她的脚下以一处为支点,旋着圈往下沉力,听到男人尖锐叫声回荡在耳边,又提起剑鞘往他嘴上抽了几下,指着鼻尖道:“你再敢叫一下试试?”

    男人抽搐了一下,白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与此同时,身后的姑娘可能是让她的一身戾气给吓到了,抽噎的反而更频繁了。

    裴素霓火气冲脑,顺着就将剑鞘指向了姑娘:“你再哭一个试试!”

    姑娘的泣声一滞,身体抖的比刚才还厉害。

    “素霓!”

    黎年叫了她一声,看着怀里颤抖的一团,犹疑了一下,僵硬地将手搭在姑娘的后背,轻轻拍打。

    裴素霓恢复了理智,手掌啪的一声拍在脑门上,面色是懊恼至极。她连忙走上去,放缓声调道:“对不起对不起,一时火气上头了,那个......”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完全不会哄人一回事,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索性大手一挥,指着黎年道:“你、你替我哄一会。”

    “我?”黎照愣了愣:“裴素霓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么,你刚才还说我是……我是你……”

    他卡了个壳,愣是没好意思说出夫君两个字。

    这人不到一个时辰前还说他是她夫君,他都还没从那股劲里缓过来呢,现在就要让他这个冠名夫君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哄另外一个女人,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是什么是,赶紧点,不行你就抱着哄!”裴素霓脚跟一转,背靠墙,双手抱胸,正色道:“让我赶紧想想办法,这可是个正经八百吃人窝,绝不能放着不管!”

    黎年见她面色沉重,也不好多说什么,暗暗叹息一声,轻轻抚摸姑娘的头发,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空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后背,帮着她平复呼吸。

    领头的踏入屋内瞧见的刚好就是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样子,登时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你这个不改本性的娼妓,连有妇之夫都敢勾引!”

    只听哗啦一声,裴素霓跻身在了三人之间,将剑鞘横抵在领头的咽喉:“献给教皇的祭品,要有个什么闪失,咱们是会遭到天罚的。”

    领头的身子向后一扬,讨好一笑:“夫人可要小心着点,看好你家男人,这个浪蹄子原先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在村里勾引男人,后来她爹手头紧,便将她卖去了外头的妓院,没想到过了半年她居然回来了,还是两男一女给送回来的。临走前,她对其中一个男的拉拉扯扯,不要脸极了,之后她便找回了之前的相好,在野地里苟合,这下教皇终于看不下去降下了旨意,要收了这个贱货!”

    “是他逼我的,我回来后就没再找过他!“姑娘再一次放声大哭道:“那一日是他强迫了我之后说会娶我,让我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的,你们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领头的咂着舌,向前一凑:“哎你这贱……”正要开口骂两句,只觉喉咙处的剑鞘抵的更用力了几分,侧过头见裴素霓朝着自己挑眉‘嗯’了一声,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回去,又重新说道:“夫人,您不会在同情她,想将她放走吧?”

    裴素霓道:“没有啊,仪式照常举行,我照常参加。”

    她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那个地上昏死过去的男人身上:“只不过,现在我想出去一趟,替这位小兄弟买些药,刚才下手有点狠,没收住!”

    领头的笑道:“夫人是准备进城吗?那正好,本来我找您也就是为了这事,您这身打扮还有气质进城了也不会被秦理兵多怀疑。那就劳烦您进城采买的同时,帮我们给里面的穆香主留个暗号,让他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

    裴素霓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还有点惊讶:“你不怕我一走了之?”

    领头的道:“夫妻之间,丈夫可能会抛下妻子,但妻子一定离不开丈夫。只要他在这里,您便一定会回来,不论在城中发生了什么,您都会回来。”

    裴素霓听着他故作玄虚的口气,耳边跟飞了个苍蝇似得,嗡嗡响的脑子疼,但还不能生气,硬是劝着自己迎起笑脸,点着头说了句:“穆香主是吧,我知道了。”

    她回头看了眼黎年,半蹲下身,食指关节曲起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小声说道:“你当心着点,保护好这位姑娘,不过你也别逞强,一切求稳不行就跑。”

    接着,她抬高了音量:“看好她,别再让人在祭祀开始前又给弄脏了,我很快就回来。”

    最后这句她不光是说给黎年听,还是想让领头的放松警惕,以便接下来的行动,之后她又询问了暗号的详细内容后,独自赶着马车进城了。

    凭着维予给的令牌,裴素霓一路无阻地坐进摩城官署的前厅主座,接待她的暂领摩城事宜的统领。

    她瞧着这位年轻的统领身量修长,眉目清秀,还莫名眼熟,随意翻看着案牍上的公文的同时,顺嘴问了句:“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统领单膝跪地,抱拳拱手道:“回大小姐的话,末将庞代文,来摩城领事前曾是黎子誉将军的偏将。”

    裴素霓听到黎年的名字,手下一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黎年的偏将?我记得他的副手大多都是汉人。”

    黎年在秦理一直遭人病垢的一点就是与汉人抱团,但因为他除了军事外尽可能在回避,也不曾真做出不轨举动,何况背后有自己和维予公主撑腰,至今倒也没什么人敢将这事摆到明面上讲。

    “是,末将确实是汉人。”庞代文应道:“将军不以末将愚笨,抬举末将暂时做了摩城领事。”

    裴素霓眉头微蹙,若有所忧,心想:“汉人官去管汉人倒也合乎情理,可前提是这里得有秦理自己人在旁看着才行,不然他们上下沆瀣一气又反了怎么办!要是这个汉人官是别人还好,坏就坏在他出自黎年帐下,要真有那么一天,黎年必定难辞其咎。”

    摩城守将选人绕不过鸢都长门殿的那位公主殿下,凭她的缜密心思,不可能想不透这一层,那么只能说明她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甚至可能就是故意给人下套使绊子。

    口口声声说要帮人成事,背地里又在处处布置陷阱。

    裴素霓长舒一口气,心道:“这样才像是维予么,要如今的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对自己有求必应、处处尽显大义无私,那秦理国真就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她站起身,向庞代文走去,亲自将他扶起:“庞统领,黎将军待你不薄,你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庞代文低头应道:“是!”

    裴素霓回到案牍前,抽出一张通告,上面是缉拿捻教一众的悬赏令:“封城一事是你的主意,可有上报?”

    庞代文一愣,迟疑道:“末将只是下令严查进出城人员,不曾封城,敢问大小姐是从哪里听来此等不实言论?”

    裴素霓道:“城外的一个小村,这么看来倒是他们误会了。”

    她放下悬赏令,招手唤了身边一个侍卫,让他将账本取来给自己看,而后又对庞代文道:“对了,附近村民大部分可是都进城了?我刚才见城内街边设有多个粥厂和难民营,管理的还算有序。”

    不过现在到处断水缺粮,在鸢都送来赈灾粮前,城中这些消耗估计用的都是先前与凉军作战的军饷,等下确认了账目得给维予说一声让补上才行。

    庞代文道:“在城中统一赈济的话,可以省下不少人力来应付捻教,只是城外环境恶劣,许多灾民进来了便不想走了。先前子誉将军告诫末将要善待百姓,于是末将便在城中搭起了难民营应急,只是这样鱼龙混杂反而弄得捻教更加活跃。”

    裴素霓道:“这倒是无妨,主要是你赈济及时,安排得当,城中虽有捻教游街闹事,但至今也没真激起民变,庞统领这都是你的功劳,”

    纵他捻教有再大的本事那也是人,是人就要喝水吃饭,拿捏住这点,那些临时聚集的散沙教徒还会继续信奉那个虚无缥缈间的教皇和天主么。百姓也不傻,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便拥护谁。

    庞代文低头,再次拱手作揖道:“不敢当,末将只是按照子誉将军之前交代做事罢了。”

    裴素霓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日暮将近,道:“等下你领一队人马出城,向西五里有一个小村庄,子誉将军在那里等着你们呢。”

    庞代文双眸中划一丝惊讶,道:“子誉将军也来了!”

    侍卫取了账本递到裴素霓手边,她将账本摆在桌上,低着头翻看,耳边听到庞代文忽高的声音,只当他是要见到黎年有些兴奋了,因为黎年在军中的威望还是颇高的。

    她随意应了一声,道:“今晚子时那里会有一场活祭,你和子誉将军去给我将那位被当做祭品的姑娘安然无恙的带回来,尽可能活捉其他参与者,如果反抗太激烈的话重点便放在那个头目身上。”

    庞代文领命离开后,裴素霓又叫来了他留守的一个副手,大致了解了这边捻教的状况,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游街喊话到现在也没干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除了城外那个村子的。

    城内领头的便是那个传闻中的穆香主,每次游街喊的都最大声,窜的也最快,应该是个练家子,庞代文一直都逮不住他,而且他每次出现都会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就算搜城也无从下手。

    裴素霓取来纸笔画下领头的告诉自己的暗号交给副手,让他派人去指定地点将纸扔下,并躲起来暗中观察,试试能不能蹲到那个前来交接的穆香主。

    之后,她到街上走了一圈,回来又去了趟兵器库,让人将盾牌全部整理出来备用,副手虽有疑惑,但碍于种种原因还是没能问出口。

    “哎!”裴素霓看着准备差不多了,向副手打了个手势,喊他过来,道:“到了晚上你亲自去城门口接子誉将军和庞统领,告诉他们进城时候动静小些,不要惊到了其他百姓,再派几个小兵换了衣服混进难民营里,让他们去散些言论,比如庞统领千里迎接前来赈灾的大臣,这才导致晚归。”

    交代完这些,裴素霓回了庞代文临时为她腾出来的小书房,书案上堆满了近一段时间未能处理的公文,她准备趁着自己在摩城期间都给处理了。庞代文再能干终究也只是个武夫,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能将摩城管理成如今这般已经很好了。

    她叹息一声,心道:“赈灾大臣晚我几天出发,再慢也慢不到哪去,希望他就是维予派来正式接手的人吧。”

章节目录

山河兴亡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离离塔上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离离塔上木并收藏山河兴亡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