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到了时辰,所有人马按照裴素霓先前计划的分头行动,而她自己则换了身麻衣随便去了城角的一个粥棚。

    按照在场兵士的指挥,她排队领了吃食后找了处人聚的最多的地方,凭借着自己天生的亲人脸蛋,还有后天的交谈技巧,很快便和四周打成一片。

    她趁热打铁,问大家有没有听过捻教,还说自己最近被塞了好几个他们的香囊,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有人道:“我知道,最近街上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大热天的蒙着头也不嫌闷得慌,喊来喊去就那么几句,当兵的一来就吓跑了!”

    另一人接话道:“他们既胆小又不要脸,一边骂着秦理国,一边吃着秦理国的米粮,我可是知道的,就我旁边睡的那男的,他就是那什么教众,白天游街举旗,晚上端碗等饭,要不是那位守城的庞统领下令不得乱抓人,咱们这一片估计早进牢里挨打了。”

    裴素霓问他道:“前两天我见他们喊要秦理国摄政王还政于王室,听得还挺正义的啊,说不定很多人是受了感染。”

    那人道:“哎呦姑娘,秦理国那些个大人物斗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拼死拼活给交了十年税银的那位凉国皇帝姓甚名谁,反倒是人家秦理人来了之后再没管我要过银子,还管我吃住,过的这么舒坦,我管他朝中是几人共天下呢!”

    他话音刚落,周围一片迎合声,裴素霓四周环视了一圈,心中略安,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关心秦理的内政,那天灾当前,只要吃食管够,捻教暂时就掀不起风浪,处理起来应该也很快。

    这时,同坐一排的一位大娘瞧着她脸生,笑着问她哪里人。

    她张口就来:“秦理鸢都人,我来这边寻亲,我家老爷子临终前和我说家里往上倒两代就是鄢人,希望我可以回到故土到祖坟前替他上柱香。”

    她双手捧碗,抿了口碗里的稀粥,全然一副乖巧模样:“前段时间这边不是还在打仗么,不方便走,我就日夜盼着望着,好不容易等这边安生些了才出发,没想到出了秦理边境第一个遇上的汉城池就是这幅模样。”

    旁边一个男的听了她的话,凑过来插嘴道:“哎,什么汉城池,现在这里都归秦理国管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亡国奴!”

    临近的大爷道:“呸,你见过这么好待遇的亡国奴么!一天管你两顿饭,还给你遮风避雨的草棚,别说老头子俺在现在那什么凉国没体验过,就连曾经的大鄢也没见过!”

    裴素霓转身面向大爷,道:“大爷,您年轻的时候大鄢应该还算昌盛,国库不至于拿不出这种水准的赈灾银吧。”

    大爷侧过头往地上呸了一口,道:“不找俺们要钱都不错了,还赈灾银?俺给你说闺女,你是生在了好地方,这里自打由秦理国派来的庞统领接手后,俺们这十几年来从没有这阵子般过的轻松,秦理国有这么好的官大人,大家应该都过的很好吧?”

    裴素霓道:“是啊,秦理国自王女维予接手后,即便是明与裴两家共执政,大家过的也挺自在的。后来秦理国还废除了歧视汉人的律法,只要愿意在秦理定居好好生活的,皆视为秦理子民,虽然有时候会因为民族不同引起些不必要的矛盾,但大多数时候官爷还是公允的。”

    刚才插话的男人道:“说起来,那位庞统领好像就是是汉人,所以才对咱们格外关照。对了,打下摩城的那位前锋将军好像还是昔年黎照将军的后人呢,啧,这要是真的,那真是虎父无犬子!”

    裴素霓问他道:“你听谁说的这种莫须有的传闻,我在秦理都没听说朝中有位这么大来头的将军。”

    男人哈哈一笑,道:“哎,谁知道呢,这都是前天晚上睡我旁边那兄弟说的,当时我睡不着,跟他随口提了下说疑惑当时城破后怎么那么安静,原来是那位将军下了军令不让进来破坏哄抢,也不得扰民,半日之内做好了交接又留了些人,接着大队人马便撤了。当时他一咕噜坐起,神秘兮兮问我:‘你知道那位前锋将军是谁吗?我告诉你他姓黎,是昔年十二州响当当的大将军黎照的儿子!’”

    听到这,裴素霓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面色不改,平声问道:“那位兄弟在哪啊?感觉他挺会说故事的,我想听他当面说。”

    世人皆知秦理国摄政王裴宪立帐下有十一个义子,文武各有所长,可实际上出名的就那么几个,多半还都英年早逝,黎年正式领兵上前线是今年打凉国的时候,在此之前他的姓名除了鸢都的王宫和世家,还有军中人知道以外,外面的人上哪知道去?

    就算在这三部分中混进了探子,他们又是怎么确定他就是当年生死不明的黎照之子?

    这人说的这么笃定,不管他是从何得知,又是抱着什么心态散播这种言论,裴素霓都不能放任其流传开。

    汉家大将军黎照之子为秦理国卖命,鸢都的那群豺狼们可不会信,就连自己的立场也会被质疑,到时候另一边的大鄢要再借着纲常伦理强压,翻出当年黎照将军莫须有的叛国罪,那黎家可真是要永远钉死在耻辱柱上了。

    那男人给裴素霓指了个方向:“一刻钟前他说他肚子疼,到那边方便去了。”

    裴素霓顺着望去,见那条路走到尽头再拐个弯便是今日设下重兵把守的街口,她将碗里的稀粥分了几口喝完,向男人道了谢后便站起身离开。

    四周一片吵闹,根本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名男子此刻悄然起身,默默跟在了裴素霓的身后。

    裴素霓寻了处看似无人的屋后,蹲下来,在手腕上使了些巧劲,只听啪的一声响,那只从粥棚顺走的碗便碎成了几块瓷片,从中挑了块相对较大的在地上磨了磨,将头部磨尖握在手中,站起身扬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尾随妙龄女子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伴着话音落地,墙后走出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年约四旬,肤色黝黑,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却难以从中看出意图。

    裴素霓左脚后撤半步,做出迎敌姿态,正色问道:“你想干什么?”

    那四旬男子道:“这话应该我问姑娘你,你走路这么赶可真不像是去听故事,更像是去灭口的。”

    他在粥棚那边注意裴素霓有一会了,因为她和周围过分的热络。

    出于前半辈子在战场上训练出的敏感,不着痕迹地换坐到了不远处,在听到一男子说到黎照将军和黎照之子的时候,他几乎和裴素霓在同一时刻警觉了起来。

    竖起耳朵更加专心地听后续之余,又悄悄地往裴素霓的周围挪了些,打量起这个看似纯良的姑娘。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自己,她的手上是沾过血的,特别是当她开始打听那个乱传黎照后人故事的家伙时,身上散着股常人难以察觉的淡淡杀气。

    裴素霓笑道:“别说的这么可怕啊大叔,其实我这个人还挺信佛的,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造杀孽。”

    她估摸了一下距离,粥棚那边应该已经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了,动作利索点,完事了再去找那个说故事的也行:“可谁让你偏偏放着天堂路不走,非要硬要闯我这无门地狱呢。”

    “我没有恶意的姑娘。”那四旬男子听着话头不对,连连报出来意:“我跟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认识黎子誉?”

    突然之间,一阵疾风直扑面门,他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出掌格挡,裴素霓跟着又是一拳,速度更甚,几招下来他只有回避的份,便在此时,小腹一阵剧痛,裴素霓屈膝抬腿,击打过去时完全没收力。

    四旬男子被迫后退连连,裴素霓蹬上一旁的矮墙,在空中转了半圈,抡圆了腿朝着脖颈处踢去,接着纵身上前,一把将他反按在地,牢牢抓住臂膀,用锋利的瓷片尖抵在喉结向下的半尺处,道:“你跟那个四处乱讲故事的什么关系,谁派你们来的?”

    四旬男子道:“没有人指派我,你如果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可以告诉你,他就是最近总是在街上闹事的那个头目。姑娘,作为交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差不多十一年前这个时节你是不是到过永安城?”

    十一年前,永安城,这两个时间地点在裴素霓的脑中组合起来后她一时呼吸停滞,制压身下人的两臂也在颤抖。

    她忽然想起自己见过这个四旬男子,时隔太久,他的容貌在岁月的洗礼下虽与从前大相径庭,可要是仔细辨认还是能依稀看出当年风采的。

    十一年前的大鄢虽不像现在这般窝囊地蜗居一隅,但九州大地战火不断,政权也是摇摇欲坠。

    秦理国趁着大鄢内乱,出兵中原想要趁乱分一杯羹,裴素霓则是那时候跟着大部队一起来到了中原。

    北边的匈奴当时估计也是这个想法,一时间弄得是大鄢内忧外患,危机四伏。

    仗打到后来,黎照将军奉命独守彼时的鄢帝都,将妻儿老小托给了一位名为虎子的偏将,让他带着他们逃走避难。

    不想路上遇到了股流兵,将大家都打散了,虎子只来得及救出世子和夫人,并带着他们一路逃到了永安城才暂时歇脚。

    那里离秦理大军驻扎的地方不过数里地,裴素霓偷跑出来瞎逛的时候刚好遇上他们一行。

    裴素霓和黎年在此前其实有过一面之缘,在战火还没烧到鄢帝都前,裴素霓甩掉了身边的护卫,一个人进了城。

    不过,还没来得及在街上多走两步,钱袋子就被一个小乞丐给抢了。她好不容易在一个后巷子里找到小贼,发现袋子还在但钱没了,她当即怒气上头,把小乞丐按在地上准备往死里打。

    路过的人见她穿戴华丽,似是官家出来的小姐,皆不想惹事,很多人瞧了一眼后便匆匆离开了,那时候唯一一个站出来‘多管闲事’的就是黎年。

    他在向周围看热闹的问了缘由后便上去拦她:“人命一条,姑娘要是实在气不过,我替他把钱还给你。”

    裴素霓甩开他的手:“你是哪里来的烂好人,多管闲事!信不信姑奶奶连你一起打?”

    她言出必行,当即便换了目标。

    两个十岁出头的少男少女从巷子头打到了巷子尾,小乞丐见此麻溜地就跑了。

    这架一直打到裴素霓没了力气,才算正式休战。此时的黎年一只眼睛乌青乌青的,鼻下也是两道血,顾不得任何贵公子形象地仰躺在地上:“你一个姑娘家这么野蛮,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裴素霓除了头发微乱,一身的尘土外倒也没什么别的伤,靠着墙根长舒一口气:“不劳您操心!凭我的长相还有家世,再野蛮也多的是人上赶着来求娶。”

    黎年抹了把脸,轻轻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我怎么从来没在帝都城见过你?”

    裴素霓道:“问别人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黎年侧过头看着她,笑容不减:“我姓黎名年,字子誉,我爹是护国大将军黎照,姑娘你呢?”

    裴素霓道:“秦理——裴素霓。”她站起来,朝黎年伸出手:“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黎年。”

    黎年借着裴素霓站了起来 :“嗯......裴姑娘,我叫黎子誉。”

    裴素霓困惑道:“你刚说你姓黎名年的。”

    黎年解释道:“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汉人相互称呼名字的时候,都称其表字。”

    裴素霓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好麻烦哦,而且我又不是汉人。”她拍了拍衣摆上沾的土,又向黎年勾了勾手:“好了废话少说,钱呢?”

    “嗯?”

    “你刚说要替那个贼乞丐还钱的,反正他现在又跑了,我只能找你要了。”

    正如裴素霓所说,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并且互相给对方留下了及其深刻的印象,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已是这般物是人非。

    裴素霓给身上涂了不少灰,还故意将衣服撕了几个口子,装作逃难的,混进他们之中。

    黎夫人在逃亡中受了重伤,高烧不退,奄奄一息,虎子说要出去找药、找吃的,之后便再无音讯,反倒是新逃难到这里的人带来了外面的消息:鄢帝都失守,黎照将军被人一箭射穿了喉咙,当场毙命,其他守城将士更是无一幸存。

    黎夫人自知时日无多,为了不拖累黎年,将衣裳撕成一条一条连起来做成了‘九尺白绫’,趁着夜色正浓,在门口的大树下自缢了。

    裴素霓帮着黎年将母亲葬在了那棵树下,黎年还在树身上刻了个黎字说要当做墓碑。

    再之后,她守着接连遭遇重大变故,失魂落魄的他在原地又等了几日,依然没有等到虎子归来,无奈之下,她半劝半拽着将他带回了秦理军大营,最后也一道带着回到了秦理国,一转眼便是十一年。

    回忆至此,裴素霓低下头,试探性喊了句:“......虎将军?”

    虎子听她这么称呼自己,顿时大喜过望:“你真的是那时候世子身边的那个姑娘!”

    裴素霓立刻松手站了起来,垂首作揖道:“晚、晚辈方才失礼了!”

    虎子踉跄着爬起身:“姑娘,你可知道我家世子现在何处?”

    还未等裴素霓回答,两人猛然听见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屋顶上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皆是赤手空拳,打的难舍难分。

    裴素霓给虎子指了指上方其中一道身影,道:“在那呢。”

    虎子定睛一看,不再多说什么了,撸起袖子,脚蹬着一旁的矮墙,借力纵身一跃,便上了最近的屋顶。

    登时瓦片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裴素霓眼睛都睁不开,手扇着风,侧过头咳嗽了半天,等再睁眼时,远处已是二打一的场景了。

    她抱着要是这样还能输,回去一定得把黎年大卸八块的决心,顺着小道走了一圈,见没有其他漏网之鱼,转头进了主街找到了庞代文,和他交代了下后续收尾的事情。

    这时来了个小兵禀报:“禀大小姐,子誉将军已将那个姓穆的头目拿下,现已押送回官署。”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没了头目的乌合教众也不过是一群失去方向的初生羊羔,掀不起风浪了。

    裴素霓看着剩下的教众被带着盾甲的士兵团团围住,真的像是被圈养的羊羔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看着还怪可怜的。

    她转头向庞代文道:“都带回去吧,你受累去过审一遍,身上没背人命,只是跟着瞎胡闹的打一顿板子给些教训就行,但要是有参与过像昨晚那种活动的,绝不能轻饶!”

    庞代文拱手道了句‘是’后,又问道:“大小姐,刚才捉拿那个姓穆的头目时,突然出现了位壮士从旁相助。虽说他协助了我们,但末将见他对将军似乎格外上心,举止也很不自然,敢问其是否为大小姐所派?”

    裴素霓道:“他啊,你不用管了,他应该对黎将军没什么二心。”一转头,见刚才来禀报的小兵还没走远,她便扬声问道:“哎,刚才那位壮士也跟着回官署了吗?”

    小兵拱手道:“是,他和子誉将军一起将人押了回去。”

    裴素霓点了点头,挥手让人退下,跟庞代文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往回赶。

章节目录

山河兴亡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离离塔上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离离塔上木并收藏山河兴亡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