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三落的说法,重新配制解药也不难,有必要的几味药材就行。

    反正也约了那个老字号的郎中取药,到了时辰,裴素霓索性使唤着黎年带三落一起去,其他人可以到前面寻家客栈等候。

    吕奎好像是个没主见的,说什么都好,而宸风不一样,一身反骨,非得跟上去强插一脚,让裴素霓给拦住了:“取个药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我在这呢,你还害怕三落被拐跑了?”

    她往黎年身边靠了靠,低声又道:“把关系处好了。不管她是不是黎落,我都得让她跟我回秦理。”

    之前看三落是个软心肠,知道她不可能放下一个中了无花蔓毒,生命垂危的家伙不管不顾,为了防止引狼入室,才暂时放下了对她的招纳,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这个叫宸风的半血杂种能蹦能跳,不需要再多做什么无意义的善事了,而且她自身似乎也因为甩不掉他而陷入了苦恼,那如果这时候自己拉她一把,这事可能就成了。

    宸风没有与裴素霓多争执,反倒是从源头入手:“落姑娘,你自己来选,比起和一个今天才见面的生人独处,是不是有我这个相识多日,更为亲近的人相陪更有安全感?”

    此时裴素霓已经做好两手准备,要是三落认生,想要宸风相陪,那自己也会跟过去,防止黎年一个人应付不下这个滑头,等三落为自己上药疗伤的时候再想办法给二人留出空间。

    只见三落比了比门口,向黎年笑了笑:“......黎少侠是么,劳烦带路了。”

    黎年回以一笑:“三落姑娘这边请。”

    两人相互客套着出了茶馆,全程没有多分给宸风一个眼神,衬的留在原地的他像个戏台子上的笨拙的丑角,让人看了不觉发笑。

    裴素霓取了个空茶杯给自己满上,举在半空也不喝,一脸的看戏的表情道:“看来在三落心里,与某些人的关系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亲近呢。”

    宸风黑着脸不说话,在桌子上拍了几个铜板就走了。

    裴素霓回到自己刚才的桌子也留下了些钱,之后和被丢下的吕奎一起出了茶馆时回头往医馆的方向望了一眼,黎年和三落的身影靠的很近,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宸风远远的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一个既能看见前面人身影,又难被发现的距离。

    下一瞬,三人被人流掩盖,再不见踪迹。

    黎年通过街边小摊上摆着的梳妆镜,很快便发现了身后的宸风,见他没有靠近的意思,也就没多理会,和三落说起话来刻意地避重就轻,有一搭没一搭的,导致两人周围围绕着股既和谐又尴尬的奇怪氛围。

    路上,他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眼,估摸着距离远到那个小尾巴应该听不见对话才向三落提起道:“大小姐说,《山止川行阵》是你给的。”

    三落道:“嗯,我猜我师父应该也想让那张阵图去到能发挥它作用的人手里。”

    黎年道:“需要这幅图的人有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们?”

    三落道:“直觉吧,反正这东西在师父手里也没用。裴小姐说,你钻研了很多年,画出的与原版竟然只有分毫之差,所以我觉得这东西由你们保管最为妥当。”

    等二人买了药,前往裴素霓等人歇脚的客栈途中,黎年注意了一下四周,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心想:“那个宸风应该是不想让三落知道他在跟踪她,所以抢先一步去了客栈。”

    这时,三落目视着前面道路,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黎少侠应该是汉人吧,什么时候去的秦理?”

    黎年道:“大概十一年前。”

    “正好是中原大乱的时候呢。”三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那——这些年你在秦理过得好吗?”

    黎年似乎听出她的话里带着某些试探,但还是顺从了本心,温柔笑道:“嗯,很好,大小姐给了我她能给的一切,这是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

    三落见到他的笑容,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需要的药材包都提在了黎年的手上,她的两手空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失态,两手分别缩在袖子里握紧,垂眼道了句:“看来裴小姐对黎少侠真的很重要。”

    黎年道:“她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妹妹以外最最重要的人。”

    三落笑了笑没再说话,之后两人一路沉默,路过方才的茶馆,再往前走半条街就见了一家客栈,进去找掌柜问了门牌号,上到二楼顺着走廊走到头便到了裴素霓所在的客房。

    在三落敲了门得了回应,准备推门而入时,黎年忽然将她叫住:“她近来受了不止一次伤,麻烦你可以帮着都给看看。”

    三落站的地方逆光,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沉默了半晌,扬着声调,轻轻道了句:“好!”

    她推了门进去,见裴素霓坐在桌前,左手撑着头,垂眼看着面前几张纸,走近了才瞧清楚,那是之前给清儿赎身时的契书,本来该是吕奎收着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素霓听见离近的脚步声,抬了抬眼皮,将那张字据沿着折痕复原折叠,向三落一边推了推:“我刚从她身上顺的。”

    她丝毫没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之处,甚至笑着向三落道:“麻烦你等下替我还给她。”

    三落将买的药放在桌子上,边拆边道:“裴小姐顺手牵羊的本事如此出神入化,不如趁着她没发现,再放回去如何?”

    裴素霓道:“偷摸还回去不就没机会搭话了?云蜀吕家,凉国境内最大的商贾世家。听说现任当家还是个颖悟绝伦的女子,不结交认识一下太可惜了。”

    那吕奎穿金戴银的,就差把有钱人几个字写脸上了,而且出手如此阔绰,三千两雪花银就为赎个妓\\女。在现在这个世道下,还能有如此财力的,除了世代经商,钱庄遍布汉九州的云蜀吕家,裴素霓还真想不到还有哪家可以这么挥金如土了。

    三落没搭腔,给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脱掉上衣,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已过经年而淡化的疤痕,有尚未完全脱痂的伤口,也有已向外扩散的黑红色皮下淤血,以及连愈合都难以愈合,还在向外渗血的刀口。

    三落上颚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才干巴巴说道:“伤叠着伤,裴小姐真乃人中翘楚。”

    她走上前,伸手轻轻抚摸那道左肩上的疤痕:“凌武那次还好没伤到骨头,不过没想到给留了这么大一块疤。”

    裴素霓道:“留疤没什么,只要不是在脸上,身上哪块都无所谓。”

    三落道:“等下我再给你拿些祛疤的药吧,这么触目惊心的疤痕,黎少侠要是看到了,心里肯定不好受。”

    裴素霓闻言,笑了笑:“这么照顾他的感受啊——”

    她一心两用的本事可是炉火纯青的水平,跟那个半血杂种斗嘴之余,没少偷瞄三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对黎子誉这个名字起了别样的反应。

    黎家变故那年三落已到记事的年纪,照理说,家里人的姓名都能提笔写得出来才是,何况她自见了黎年,一改在凌武时候的沉稳内敛,目光始终黏着他,撕都撕不开的那种。

    这种反应,要不是他亲妹妹,那只有一见钟情的可能了。

    ……

    ……黎年应该没这么招女人。

    这下她瞧瞧清楚了,他俩的眉眼很像,应该亲兄妹才对。

    三落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平淡回道:“我是看他很担心裴小姐的伤,刚刚进门前他还嘱咐我看看你身上别处。”

    她抓着裴素霓两手手腕,分别切了一会脉,走到桌子另一边拆开药包,几种药材倒在一起,仅凭眼睛的估量,将这些分成多个小堆。

    再抬头,见裴素霓目光灼灼,轻轻笑道:“对了,裴小姐刚刚说想和我们一道,你们准备去哪?或许这次真的能同行一段。”

    裴素霓重新穿好衣裳,道:“永安城,黎照将军的故里。”

    她特别咬重了黎照将军几个字,只见三落正分药的手一抖,将一些药散到了桌面上。

    “名人故里啊,我还没去过呢。”三落道:“先前来的时候走的是另一头,这次正好去看看。”

    她将分好的药用草纸一一包好,又道:“奇痒粉会抑制伤口的愈合,这些分批熬成药汤喝上三到五日,你身上的毒性自可化解。我先去帮你把今天的药熬上。”

    话毕,三落匆匆拿了一份药就要往外走,裴素霓叫了她一声,根本拦不住她离开的步伐,得到的只有砰的一声关门回应。

    她快步走到门前,正要推门去追人,隐约听见了外面的交谈声,手上动作一顿,耳朵贴在缝隙处仔细听了起来。

    三落似乎没有走远,只听她惊呼了一声:“黎少侠!”后,很快便定下心神,又道:“嗯——裴小姐并无大碍,只需要好好调理几日便可恢复。”

    黎年道:“这是她等下要喝的药?给我吧,我去熬。你去看看你的那两位同伴,拐角处探了好几次头了。”

    三落没推脱,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低着头做了一次深呼吸,轻声道:“听裴小姐说,你们要去永安城,那里是现在凉与鄢的交界处,之后你们还会去大鄢吗?”

    黎年道:“会,顺便走一趟。我们和你师傅郑丹英约好了的,或许咱们可以一起去,听说你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三落默了片刻,周身散着的气场忽然有些诡异,隔了一会道:“嗯,两年多没见过他了,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看来黎少侠比我有面子,还能约到他老人家。”

    “三落......”黎年此刻心脏咚咚跳个不停,顿了一下,强行控制住颤抖的声音,脸上扬起一个近乎讨好的轻柔微笑,向她道:“你和我妹妹年纪相仿,就别黎少侠黎少侠的叫了,和她一样叫我一声哥哥可以吗?”

    三落缓缓抬眼,目光中的疏远之意不加掩饰:“这样不好吧,就算是嫡亲的兄长到了这般年纪也不便用这么亲昵的叫法了。”

    她往一旁侧了侧,绕开黎年径直向前走:“还请黎少侠专心照顾裴小姐一人,我的同行人还在等我,失陪了。”

    黎年看着三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忽然觉得头疼的要命,明明刚才一切走向都很好,到底是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还是说,她真的不是黎落,那句让她叫自己哥哥的请求冒犯到了她?

    他揉了揉侧额,叹了口气,转身推开房门,只听哐啷一声,两扇木门向里打开,门后的裴素霓也捂着脑袋后退连连。

    “诶呦喂!”裴素霓皱着小脸,捂着额角,哀嚎一声道:“我就说我今年流年不利,身上没一块皮是好的!”

    黎年一见,什么苦恼都顾不上了,将药放在桌上后赶紧上前扒开她的手:“让我看碰青了没有?”

    裴素霓道:“算了,这也就是你,要是换了别人,我今天非得爆了他的脑袋。”

    黎年深深看了她一眼,用掌腕轻轻给她揉着额头:“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好了,非得扒着门缝听一耳朵,我又不会瞒着你。”

    听墙角一事被直接戳穿,向来心大脸皮厚的裴素霓在黎年面前难得露出些窘态,生硬地转移话题:“唔——我刚仔细看过了,你们俩眉眼间还挺像的,应该是你妹妹没跑了”

    黎年道:“你刚才都听见了,她躲着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是落儿。”

    裴素霓道:“也许单纯把你当成初识的陌生人了。”

    她拍了拍他的手腕,示意可以了,走到房中另一角的铜镜前撇了一眼,见没什么大碍,又道:“你想她那会才五六岁,猛地经历那么大的变故,可能受了刺激,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黎落了。”

    所以自己今天看到她的那些奇怪举动,也许是记忆的应激反应。

    她食指微屈抵在嘴边,沉吟片刻道:“反正接下来会同行一段时间,慢慢来呗。”

    只要黎子誉和黎落都在自己手里,郑丹英迟早是囊中之物,任大鄢那群皇族世家耍什么鬼花样都不用怕了。

    黎年大概也认同了慢慢来这话,抿了抿唇,轻声道:“素霓,帮我个忙好吗?”

    裴素霓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么客气干嘛?”

    她看他神色严肃,也没追问:“行,你说。”

    黎年拉开领口,从里面取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鸽子蛋大的玉坠,那玉坠晶莹剔透,正中心还刻着一个年字。裴素霓是认得的,黎年从小到大一直贴身收着的玉,平时洗澡都不会摘下来,从前她还开玩笑说玉是靠吸人气滋养的,他一天天都不摘,人家是以身饲虎,他这是以身饲玉。

    黎年道:“黎家的孩子满月之时都会得到一枚在家祠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玉坠,意在让列祖列祖保佑此生安乐无忧。如果她是落儿,那她身上一定有一枚刻着落字的玉坠。”

    裴素霓头回听他说起这枚玉坠的来历,不禁好奇上前,想仔细瞧个究竟。

    玉坠因一直捂在他的胸口,她捏在两指间时还能感觉到余温,心思瞬间跑远:“以前觉得这东西易碎,保管起来不方便,可现在一看,养久了好像真和外头商行里卖的不太一样。”

    她将玉坠放回他的衣服里,道:“但这不好强行问啊,她要是和你一样挂脖子上了,岂不是得扒开衣服看。”

    黎年道:“这就要看同为女儿家你的本事了。”

    话毕,他重新拿起三落刚给的药:“我先去给你把药煎上。”

    裴素霓道:“哎,你说她这配的这药没问题吧?”

    听都没听过的毒,还有这没见过的症状,三落看一眼就能叫上名字,还能用寻常药店里就能买到的药材将其化解,不是她不信任三落,只不过在确定她是黎落前,防人之心不可无。

    黎年道:“我倒是觉得她没有理由害咱们。她能痛快地将兄长的阵图拿出来,不是已经代表着信任了。而且,她既然可以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尽全力解开无花蔓毒,亦可以顺手为你医治一二。”

    裴素霓心虚地摸了摸鼻头,道:“说的有理。”

    如果没有先前楚兮在凌武镇杀了掌柜一事,她还是很愿意相信三落的善良之心的。

    那会三落在自己面前提起楚兮,弄得她现在提心吊胆,老感觉她已经知道了真相,要对自己蓄意报复。

    “那个,你去煎药吧。”她道:“反正天色不早了,咱们在这里歇一宿再走。”

    算了,归根结底是自己御下无方,三落要真在这种地方做手脚,自己身子骨硬,应该扛得住......

    黎年见她支吾了半天,心中不由得起了怀疑:“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裴素霓摆了摆手:“这个我回头再和你解释。”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黎年去开了门,见是这家的小二,问了句:“何事?”

    小二一脸谄笑,向里面看了看,确认了裴素霓后双手递上了一封信:“刚才楼下来了个人,让小的把这个转交给姑娘。”

    裴素霓扬了扬下巴,黎年当即会意,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交接信件的过程中,塞进了小二手里,道:“多谢了!”

    帝都城边上的这些人,什么人没见过,早就混成了人精,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会,小二默默收了银子,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一连说了好几句恭维话才离开。

    黎年合上门,正反瞧了一遍这看似普通的信封,往右下角哈了口气,见上面渐渐浮现出了一个李字。

    他眉毛向上一挑,略奇道:“李大人?”

    裴素霓走过来,饶有兴趣地拆开看了起来:“能劳动舅舅亲自给我报信,莫不是我爹已经逼宫自立了?”

    朝内人人皆知前吏部尚书老李大人之子,如今的监察御史小李大人李修平与摄政王裴宪立不和。政见不和,私人恩怨也深,两家虽为亲家但从不来往,所以可能连王室也没想到李修平会与裴素霓关系甚密。

    用裴素霓的话说,裴李两家的仇怨都是上一辈结下的,她这个做小辈的何其无辜。

    再说,她裴素霓身上好歹也有一半的李家血,血浓于水的分量有多重,需要人说吗?

    所以,李修平在裴素霓第一次悄悄上门时便自我洗脑成功了,她爹是人渣是她爹的事情,这个外甥女该认还是要认的。

    裴素霓上下扫了一遍信的内容,脸色一变。

    见此,黎年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问道:“不会真反了吧?”

    裴素霓捏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感觉差不多了......维予想要变法革新,换一批自己人上来,操之过急,手段又有些狠,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很多为求自保,已经投靠到了我爹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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