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平在信中言简意赅地写了近来鸢都的近况,称有人已向摄政王进言:‘秦理国能有今日皆是裴家在战场上厮杀的功劳,先有三位虎子收复旧土,开拓疆域,后有裴大小姐在摩城镇压捻教,安稳民心。反观当廷却不仁义,听信小人馋言,任由女流之辈频繁打压忠良,离间君臣,迟早要酿成大祸。不如王爷用军权压制,就此将政权迭代。’

    信结尾处还写到,李修平已向玲兰等人取得联络,得知了裴素霓的下落,现已在凉帝都等候,共商要事。

    黎年大致看了一遍来信,道:“造反逼宫这种事,就算当事人有想法,也得周围人起哄起来才行,这些年摄政王缺的正是这个起哄的由头。”

    秦理国这张君臣和睦、太平盛世的假面皮终究要被撕下来了。

    裴素霓将信塞回信封,用包袱里摸出的火折子给烧成了渣,抬眼间看到桌上的药材:“没时间等药煎了,得赶紧去凉都见舅舅才行。”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维予和那个阿斗弟弟倒台,一旦那人自立为帝,裴荣博的身份一定也会随之公开,所有的资源都会向这位未来的王太子倾斜,到那时候,她还能争夺下什么?

    而且她太清楚了,那个人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杀伐果断,要真到了那时候,维予必定性命不保!

    黎年道:“你先别急。”他将她按在椅子上:“长公主能这么做肯定是已经想到了最坏打算,把你我支出来不就是不想连累咱们么,或者说,她不想让咱们被迫站队,不想让咱们为难。”

    如果裴宪立逼宫自立,她又做好了抵抗这一切的准备,两方斗到最后,两败俱伤唯一的获利者只有少王明格。

    裴素霓猛然想起临行前维予对自己说,希望自己能成为明格的肱股之臣的话,一下子思绪就通了。

    维予这次不但要彻底铲除摄政王的势力,还要拔掉那些吸血的墙头草,但到时候朝堂空虚,无人可用也不行,于是她裴素霓就能顶上来了。

    裴素霓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对不对,但要是真让她摸对了那位王女的脉,那只能说,维予可真是信任自己......

    大脑的热度过去,渐渐冷静下来后她仰起头看向黎年:“你说她哪来的兵和我爹对抗?王城的三千禁军就算只是守着九门不出,最多也只能扛东卫府五日吧。”

    秦理国的总兵大营名为东卫府,兵农合一,平时屯田耕种,定期集结训练,供给开销半数都计在摄政王府的账目上,所以几乎可以算是裴家的私兵了,即便没有王令,裴宪立也可以调动八成的兵力。

    八成之中,又有大半跟着黎年上过战场,他们的实力,黎年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他略加思索后道:“如果可以加上拥护王室的大臣家的家将,他们抱着必死决心或许能抗个七八日。”

    “不不不,这纯纯找死!”裴素霓连连摇头:“她之前还答应我回去后让我做少帅,掌全国兵马呢。照这弄法,等我回去秦理王宫都成废墟了,我当哪门子的少帅,都直接成公主了。”

    除去分守在各郡城和要塞上的,东卫府现在可调度的兵力也接近两万人,踏平王都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她是不是偏离了维予原本的计划才导致了明显死路一条的局面,弄得舅舅会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亲自出来找自己。

    “啊——”裴素霓反手拍在黎年的大腿上,发出响亮的一声:“桃冶谷,卓文嫱!”

    “嘶——裴素霓!”黎年狠狠吸了口气:“你怎么下手没个轻重呢。”

    裴素霓摸着他的大腿给他上下搓揉:“对不起,你站的位置实在有些顺手。”

    大概是应了三落说的情绪越激动,身上就越痒的毒性,她强忍着一身跳蚤乱蹦哒的感觉,面目略狰狞道:“我知道了,她让我去多陪卓文嫱一段时间,不是为了刺探情报,而是要让秦理国京畿有难的消息传到卓文嫱耳朵里。依照文嫱的性格,她一定会说动她父皇让焘国出兵讨伐我爹,再不济也有她以一敌十的娘子军保底。”

    她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浅浅画几个圈,分别代表着几个位置:“你记不记得大概这里有座大山,里面有个氐人的部落,他们一直自给自足不太与人往来。山中多洞穴,且互相连通,寻常人进去了,不迷路个两三天都出不来,大鄢最鼎盛的时候都没有把这巴掌山头啃下来过。”

    彼时的大鄢皇帝为了面子,自做主张给人家的首领封了爵位,视其为藩属国,但首领从没出来领过封赏,更没有朝贡过大鄢,大家相互不打扰,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他们常年不与人往来,只偶尔和北边草原上的匈奴人做几次生意,但几年前左右开始忽然转了性子,跟焘国正式建交了,且只和焘国建交。

    裴素霓继续道:“文嫱带着娘子军,就算是一路不携辎重,走正常官道到秦理国至少要半月有余,但要是从氐人的这座山上绕,可能□□日便可抵达。维予既然知道我爹要造反,那必然会提前给我送一封信到桃冶谷去,等我和卓文嫱带着援兵抵达,前后夹击定能取胜。等这仗结束,我可就是大义灭亲,拯救国家于水火的大英雄啊,她封我个帅爵都是委屈我了。”

    黎年拉了个凳子坐她旁边,静静等她说完了才道:“那怎么办,现在直接向东去桃冶谷?”

    裴素霓摇摇头,道:“她有她的计划,我有我的安排。”

    好不容易抓住了三落和宸风,总不能绑着他俩去桃冶谷吧。

    还有与郑丹英、穆闵一行人的会面,这都是约好了的,错过这村可真没这店了。

    黎年伸手替她将遮住眉目的碎发挽到耳后,道:“你再好好想想吧,虽然见李大人要紧,但不差煎一副药的时辰。”

    他站起身,拿了药准备出去:“等你喝了药咱们就出发,城门落锁前应该能到帝都。”

    “你不认妹妹了吗?”裴素霓在他手落在门框上时,突然低声问道:“改变行程的话,三落未必还会跟咱们走。”

    黎年脚步顿了顿,搭上门框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她未必是落儿。就算是,那我知道她现在活的好好的就够了。但长公主不一样,她几乎将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吗?”

    话毕,黎年不等她回答便推门而出,下楼到后厨借器具煎药去了。

    裴素霓在房里低着头,默了半晌,脑子里划过了很多想法,却没有一条是能抓到手里的。

    黎年有一句话她认同,维予虽然没有料到自己这颗棋子不好好按路线走,但自己也的确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作茧自缚。

    现在去找卓文嫱的话,其他的就都耽搁了,那有没有什么现成的人或者事可以平替掉卓文嫱呢?

    解决内忧最快的方法是外患,可凉廷这个德行,她上哪去找一个强有力,还控制的住的外患?

    是她要的太多了么,既想留住三落,又想保住维予,她们明明在两个端头,自己却都想抓住,太贪婪了不是?

    想到这,裴素霓重新摊开那张吕奎的青楼字据单,上面吕奎的签名和手印赫然在目,轻轻呢喃道:“对不住了小姑娘,才刚认识就要利用你的善良做些坏事了。”

    黎年等到药凉的差不多了才端回来,进门时正好瞧见裴素霓在窗边放飞了一只鸽子,他将药放在桌上,道:“我已经让小二去雇马车了,等你喝完咱们就走。”

    她的胳膊还在往出渗血,实在不宜骑马颠簸。

    裴素霓合上窗,走了过来,手背贴着碗身,试了试温度:“五个人坐一辆马车会不会有点挤?”

    没等黎年琢磨出这话的深意,她一口干了微烫的药汁,自顾自又说道:“算了,两辆也挺浪费的,要是你们两个男的在前面,只有我们在里面倒也还行。”

    黎年听她的意思是要五人共行,问她道:“你想好骗他们走的理由了?”

    裴素霓点点头,从包袱里翻出件一看便知做工精巧的白锦袍扔给黎年:“换上,好歹等下去的也是曾经最繁华的大鄢帝都,别跌了份儿。”

    说完,她自己也拿着件跟吕奎身上差不多招摇的少爷衣,走到屏风后面换了起来。

    等黎年反应上来,眼前的屏风已经搭上了她脱下来的衣裤,室内静的可怕,静到耳边只有微弱的悉索声,顺着耳道钻进脑子,大闹一翻后又蹿到别处,引的全身血都沸腾了起来。

    几乎在同时,他咬破了舌尖,腥甜的味道将理智短暂唤回,猛地转过身,急促地呼吸平复心跳。

    裴素霓换了身体面的衣裳,心情莫名愉悦,心想:“回去了得夸夸楚兮,居然在收拾换洗衣服的时候给自己塞了件男装。刚好,省的去凉都买了,穿这身出入烟柳之地,既不突兀又不失面子,极好。”

    她从屏风后走出来见黎年站那没动,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叫他时发现他微屈身,后背上下起伏的厉害,连忙迈步上前:“怎么了,你也中毒了?”

    她本想伸手给他顺顺气,结果还没挨上布料,就给让挥开了。

    裴素霓被拒绝的莫名其妙,微微侧过头,轻声叫了句他,道:“要不我去给你叫三落过来看看。”

    黎年重重地摇了摇头,沉沉呼吸了几次后才缓缓抬起脸与她目光相接。

    裴素霓天生自带了个奇怪的能力,虽说她没有长公主维予那般倾国倾城的容貌,也绝对称得上一声美人儿,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美人儿特别需要旁的些东西来衬托,简单来说就是,打扮成什么就像什么。

    黎年这种,哪怕身上只裹了个麻袋也难掩贵气,而她一身粗布麻衣的时候就顶多是个小有姿色的村姑,但要是穿的考究些,那身上的气质一下子就来了。

    就像现在,她不加粉饰,披头散发,还一身华丽锦袍,不仔细看真就让人以为是哪家的漂亮公子出门了。

    “你迟早要把我气死。”黎年的目光在裴素霓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推开她去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冲散了嘴里的血腥味。

    裴素霓道:“我就是让你换身衣服,有这么不忿气吗?舅舅和我约的地方在青楼,那地方人多眼杂,咱们穿的太寒酸的话反而容易引起注意。”

    “我不是说这个。”黎年又倒了一杯水,拿着杯子的手有些不稳,导致喝的时候呛了口,一连咳嗽了好几下,好像咳出了股破釜沉舟的胆气:“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人看!”

    裴素霓愣了愣,以为那奇痒粉还有伤耳的副作用,不然她刚刚为什么觉得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我怎么没把你当男人看了?”

    黎年背对着她,耳根又红了起来,心一横道:“那你都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你还这么没有顾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换衣服。”

    “......”

    这话噎的裴素霓没法回答,因为她就是顾着男女有别,才特地到屏风后面换的衣服。

    两人基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大部分时候距离感很模糊,在大众眼里两人基本就是八九不离十,处于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状态,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彼此各划的那条线中间居然隔了十万八千里。

    解决这种事情,总要有个人迈出第一步,裴素霓向来愿意无条件地去哄她的这位纯情小郎君。

    她上前挽着他的胳膊,将人转过来面朝自己,手掌顺着小臂一路下滑,慢慢抓住他的,顺势将十指扣紧:“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是对人不对事,我又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

    黎年耳根子虽然红,但脸上还装的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由着裴素霓抓着自己的手前后晃了半天,才勉强开了金口:“哪怕是我,现在这种时候也不合规矩。”

    裴素霓仰着头靠住黎年的肩膀,笑盈盈地看着他:“那什么时候才算合规矩?”

    两人靠的太近,她说话时的气息全扑在了他的脖颈处,那一片的皮肤酥麻的厉害。

    他不由地去推开她,但是又舍不得太用力,推搡一轮过后便被缠得更紧了。

    黎年最后无可奈何地笑道:“别闹,一会你胳膊上的伤又该加重了。”

    裴素霓依然不依不饶:“在闹的是你,一个大男人,让我抱一会又不会少两块肉。子誉——”

    她的对人不对事可谓发挥到了极致,特别是在纠缠黎年这种事上,还为他独创了种说话腔调,语调平缓,但声色特别温和,听得人骨头都能酥透。特别是最后那声子誉,与她连名带姓叫的时候的叫法也有些不一样,誉那个音她总会无意识地拖的很长,每每能叫的黎年即刻丢盔弃甲,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黎年没说话,但也没继续挣扎,裴素霓见了当即在心中欢呼了起来,她早就隐隐察觉这人对自己叫表字一事格外敏感,但也不打算说透,不然以后闹矛盾了或者想让他‘割地赔款’之类的,就没有杀手锏可以用了。

    她哄着面前人的同时,也惦记着要去隔壁房忽悠别人,但汉家九州这地界邪门,想谁来谁,下一刻便听见了敲门声。

    裴素霓抬起手背,贴了贴黎年的侧脸:“去洗洗脸吧,我可舍不得这幅春色容光让别人看去。”

    “越说越不像话。”黎年偏了偏脸,在她手上蹭了一下,抓着她的手,凑在嘴边,在无名指指根处轻轻落下一吻。

    裴素霓眨了眨眼睛,笑道:“那咱们半斤八两。”

    黎年回以一笑,推着她向门口走去,在开门前,按照她的指示,躲进屏风后,洗掉这一脸红热。

    三落后面躲着个探头探脑的吕奎,见门被打开,吓的又缩回了三落身后。

    裴素霓扫了一圈四周,宸风在五步外,靠着栏杆,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二人身上,问道:“怎么了?”

    三落道:“我见客栈门口停了辆马车,问了小二说是裴小姐租的,你这身穿着是要和黎少侠出去吗?”

    裴素霓道:“我们临时有些事,需要去趟凉都。”

    话音刚落,她见吕奎微微探出头,目光中露出些许期盼,心中有了个猜测,探身向后面的人微微一笑:“吕姑......公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进城玩玩?”

    吕奎顿时喜道:“真的吗?我可以跟着去吗?”

    刚才跑遍整个镇子租车都没租到,差点把她急死,还好遇上好人了。

    三落将她从后面拉到人前:“我说了吧,裴小姐很好说话的,你见了她怎么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裴素霓指了指那边那个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偷听这边说话的家伙道:“在你和黎年回来前,那小子给她生动地讲了一下我十六岁那年徒手杀狼的故事,吓的她在你们回来前一直不敢与我独处。”

    那会她还纳闷,宸风这小子不是觉得她斗狼的时候身边跟着六个义兄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怎么给吕奎讲的时候还略过了这段,生生把她塑造成了个活阎王。

    直到他说要下去再开个房间吕奎硬要跟着的时候,她算是知道了,他不想她把吕奎拉到同一条船上。

    三落闻言,偏头看了眼宸风,只见他连连解释道:“我没有故意吓她,是她非要听咱们裴大小姐的英勇事迹我才给她讲的,谁想到她胆子这么小。本来还准备再跟她说道说道,裴大小姐和那位假公主卓文嫱三更半夜的乱葬岗斗武,打到那地方再不闹鬼的奇谈呢,自那之后这两位在江湖上可就是齐名的连鬼见了都愁的母夜叉了。”

    他这奇谈,给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裴素霓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臭小子都是上哪听说的这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当年她和卓文嫱比胆量,特地找了个据说有小鬼勾魂的地方,走了两圈鬼没见到,她俩给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给打起来了,打到天边破晓也没分出个胜负,反倒是从那天开始,那地方再没人被小鬼勾走魂了。

    那时候尚被病魔缠身的先王听说了这事,乐呵的连气色都好了不少,连连说要把裴大小姐的画像挂门前驱邪。

    说话间,黎年换好了衣服从里面走了出来,手搭在裴素霓肩上,脸上笑意难掩:“好了,现在就出发吧,再晚点城门就要落锁了。”

    裴素霓一见他这幅表情就知道,这人铁定在里面听见半血杂种说自己是鬼见愁母夜叉的话了,没好气地将自己肩膀上的手扔走,白了他一眼,稍稍收敛了些情绪,对三落道:“一起走吧,今天在凉都过一夜,明天一早就启程去永安。”

    三落点点头应了声好,随即看向黎年笑了笑,语气中带了丝戏谑:“黎少侠辛苦了。”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素霓愣是琢磨了一路这句‘黎少侠辛苦了’说的是对他驾车表示感激,还是在打趣他要照顾自己这个被称为鬼见愁母夜叉一事的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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