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建的气派,八进八出的大宅院,连墙砖缝子里都透着股富贵。所以可想而知,吕大当家的书房也是比普通富贵的人家的要大数倍,构造更不同,从外面进来要过个刻满壁画的长廊才能看到正经的书房大门。

    裴素霓这人心高气傲,一般情况下是不愿意居于人后的,可这会倒是由着宸风背对着自己走在了路前,甚至还刻意缓下步调,拉开了些距离。眼见着他走上前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然后跟着他的躲避动作一同侧身,顺便伸手接住了那从里面飞出来的匕首。

    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宸风献上的那把精钢材质的。

    裴素霓朝房中人笑了笑,心道:“这母女俩怎么都喜欢拿东西砸人呢?”

    吕从夏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喜怒莫辨。

    宸风抬起左手拇指,蹭掉了脸颊上渗出的那道血迹,率先开口道:“呦,这是我刚才惹到吕当家了,气还没消?”

    裴素霓重整心绪,掩上门,上前两步走,微微低下头,将匕首双手奉上:“前辈,就算是后辈送的礼物不合心意,也不能乱扔啊。”

    吕从夏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宣王令牌,盯着房中裴素霓看了片刻,说道:“秦理、草原还有大鄢,裴素霓你本事大啊,能将三方势力汇在你一个人的帐下。”

    裴素霓从善如流地应道:“过奖。”

    吕从夏厉声道:“你当我傻吗?”

    裴素霓将匕首放在桌上,朝吕从夏拱手道:“晚辈不敢。”

    吕从夏将宣王令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听说前阵子大鄢南境的凌武镇出了个拿着宣王令的贼人,此人假借宣王爷的名义与捻教中人谈条件还得了不少好处。”

    裴素霓听着话头不对,立刻指着宸风,指认道:“他主谈的,东西也是他要的,跟我可没关系。”

    宸风没料到敢作敢当如裴素霓,这会却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一下子气笑了:“哎我那是顺势而为,那老头非塞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吕从夏食指轻叩桌面,重新吸引回了二人注意力:“裴素霓,我知道你的腿脚上的功夫跟那个能上阵冲锋的卓文嫱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吕府所有家丁护卫一起上都未必能降得住你。所有我想咱们不如额外做个交易——”

    她站起来将那把匕首往裴素霓一边推了推:“你和我一起绑了这个汉匈混血,带着宣王令去大鄢新京城给宣王一个交代,事成之后,我想办法给你弄批新的金刚刀送到秦理,怎么样?”

    裴素霓道:“听起来挺好的。”

    说完,她微微侧目与宸风对视,见他仿佛事不关己般耸了耸肩,道:“怎么,心里过意不去?别太有心里负担,我都习惯了,谁让混血天生就该被瞧不起,天生该做替罪羊呢。”

    他把自己说的万般可怜,跟裴素霓要是背叛了同盟就十恶不赦似的。

    吕从夏道:“我也可以不让你为难,站在那别插手就行。”

    宸风道:“吕当家,混血杂种也是人,危及性命的时候也会跑,您倒也不必当着我的面这样大声密谋。”

    他脚尖冲窗口方向,身体微微侧倾,仿佛下一瞬就要纵身跳出去,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手脚有些使不上力气,脑子还有些发蒙。

    吕从夏笑道:“你以为我会用常规的人海战术来抓你?拜托,你是听着我故事长大的,不会真觉得我是什么正人君子吧?”

    宸风突然想起刚才在这里喝的那杯茶水,香味四溢,温度也正好可以入口。原以为吕家招待客人的规矩便是如此,现在看来,不过是害怕他不能及时喝上一口就走了。

    裴素霓眼见着宸风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走上前在他腿肚子上踢了两脚,不见有任何反应。

    接着,耳边传来吕从夏的声音:“这小子抗挺久啊,我可是在他的茶水里下了十足十的量。”

    裴素霓蹲下身,伸手在宸风鼻息间探了探,确认这只是单纯的昏迷后,抿嘴轻叹一声,道:“前辈,您是真心想拉我入伙啊?您就不怕今天我背叛了他,明天也背刺您吗?”

    吕从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根粗麻绳,走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就将宸风捆了起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是有一天你真的能把我也算计进去,我应该会感到很欣慰的。”

    “算计是算计,背叛是背叛。”裴素霓笑了几声,心中百转千回,低声道:“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她骨子里瞧不上宸风这个半血杂种,但已答应了互利合作,那在此期间,自己绝对做不到放手不管。

    何况,他好像知道不少十多年前的内情,留下未必是件坏事。

    “大当家......”裴素霓缓缓靠近桌边,将那把精钢材质的匕首握在手中,继续道:“人是我带来的,我既把他完整地带来,那必定是要完整地带走。您若是可以看在父辈的交情上给素霓行个方便,那我感激不尽,若是执意阻拦,那就请恕晚辈无礼了。”

    吕从夏脸色几变,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念你姓裴才不跟你深究宣王令失窃一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裴宪立见我了都得客客气气,何况是你这个毛丫头!”

    裴素霓道:“您凭什么说这块牌子就是我们偷的,怀然兄当初给我时,说的可是任君使用。您若非说这是块失窃的牌子,那盗贼应该是十一殿下宫怀然才对啊。”

    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可以出入吕家内院,还让吕奎这种丝毫不关心家事的人都清楚其姓名身份,那说明他在吕府逗留过数日,并且得到了吕大当家的盛情款待。

    吕从夏虽向着大鄢,但也不是谁都能得到这种礼待的。

    果不其然,吕从夏听到了宫怀然的名字后面色缓和了不少,看向裴素霓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玩味:“你跟宫澈还有交情?”

    裴素霓笑而不语,心道:“这个宫怀然面子真大,本来只是想胡诌撞撞运,没想到还真压中了。”

    吕从夏好像是信了裴素霓这故作玄虚的架势,盯着她看了片刻,道:“这单生意我应下来了。不管你是以什么渠道得到的宣王令,这都是你的本事。”

    她回到书桌前找出了契书,提笔在上面签了字,递给了裴素霓:“回头要是见了宫澈那小子,记得帮我问好。”

    “一定!”裴素霓收好契书,比了比手中的匕首,扬起下巴指着地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问道:“那您愿意放过他了?”

    见到吕从夏点头,裴素霓便上前割断了宸风身上的绳扣,继而往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听见没,人家放过你了。别装死了,姑奶奶重情重义,不用你这个匈奴王子去跟鄢宣王谈条件,你可要好好记得这份大恩德,来日记得还。”

    这一巴掌打的清脆,鲜红的掌印瞬间便在宸风那张白皙的面容上显了出来。吕半夏光是远远瞧着都觉得侧脸火辣,忍不住道:“他没四五个时辰是醒不来的,你现在说再多也无用......”

    话没说完,宸风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手背蹭着被打的侧脸,眉头紧皱:“你这是给我送恩德还是送仇恨呢?”

    吕半夏心下寻思:“这可是当初纪莲亲自调配的蒙汗药,连虎狼都能放倒,何况是人。这些年,内院的医师按照同等比例制出来的药,用在人身上也没出过岔子,但这个汉匈混血是怎么回事?看他这幅精神样子,刚才一直都在装睡,是药对他没有作用?还是他出去后进行了催吐?”

    裴素霓道:“救你一命呢,当然是恩德喽!”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笑眯眯道:“哎,先前你说三落救你一命,要给她当牛做马,那现在我也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也应该对我这样?”

    宸风道:“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没用了?这些年我在阎罗殿都打了几个来回了,路熟跟什么似得。不用你,我也有法子脱身。”

    裴素霓将契书拍在宸风怀里,顺势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真有更好法子的话,何必在外面跟我说那么多呢。下次这招就不灵了,记得换。”

    宸风胸前一紧,低头见衣领被整个提起,勒的他差点上不来气,闷声咳了一声,用气音说道:“知道了。”

    裴素霓撒了手,声音依然很小:“三落的事,回头再跟你算账。”

    宸风将契约收了起来,扶着手边的凳子站起,回头见吕从夏打量自己,虚弱一笑:“大当家不用质疑那药性,我只是醒的早了些而已。这些年稀奇古怪的毒我没少中,药也没少吃,身体里有些抗性很正常。”

    吕从夏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搭配的倒是默契。”

    她没兴趣深究宸风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心中只是暗自惊讶至始至终没能发现这小子是在装睡。

    那裴素霓为什么知道?两人提前商量了?或者是裴素霓中途发现了,才临机做了别的谋划?

    只见裴素霓立即撇了关系,道:“大当家,您可别这么说,我跟谁都可以这样,不限于他。如果可以,我希望来日在鄢宣王那里,您和我也唱上这么一出。”

    吕从夏道:“你手持宣王令,跟我谈如何欺骗宣王?”

    裴素霓道:“我能将令牌展露在您面前,只是想向您表明一件事。”

    她的目光在一旁的宸风身上流连了一瞬,朝吕从夏笑道:“我够资格跟宫灼坐在一桌对谈,更有搅黄他计划的本事。比如,他那个北伐的一枕黄粱梦。”

    她叉手而立,神色凛然,仿佛那句口气极为狂傲的话语,下一瞬便能实现一般。

    吕从夏倒是不讨厌她这年少轻狂的样子,甚至隐约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

    像谁呢?

    吕从夏忽然一下还真有些想不起来了。她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赞成宫灼的北伐想法?”

    “猜的,看来我猜的还挺准。”裴素霓回道:“几个月前我才到大鄢走了一趟,新京城没来得及去,边镇倒是走了个遍。以偏概全不应该,但对治国理政而言,一叶可知秋,一城亦能知天下。他们能由着捻教肆意横行,几年了都坐视不理,那说明中央的迂腐程度不亚于十年前亡国前夕。”

    后面的话,即使裴素霓不说,吕从夏也能猜到。

    大鄢以现在的国力北伐,简直是痴人说梦,宣王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拿到军权,方便自己的夺嫡之争罢了。

    他派人来找吕家寻合作,只是意思一下,给大鄢的朝廷一个交代,或者是给皇帝一个定心丸,让那群反对派看看,连中原实力最强的家族都愿意鼎立相助,复兴中原指日可待。

    可要是真打起来了,主力是谁?

    北伐战消耗的是大鄢的国库,还是她吕家的私存?

    吕家老家主临终前都还念着要迎官军进城,吕从夏不是不愿意遵从家父遗愿,只不过,她终究不是老爷子,做不到无保留的奉献,更不会将半辈子的心血白白送给宣王做嫁礼。

    本来,她准备做个人情送给宣王,正好手持宣王令的汉匈混血出现了,将他送到大鄢,这事估计也就翻篇了。

    这是个可行性很高的计划,如果没有裴素霓这个拦路虎的话。

    吕从夏喊了外室守着的人端了两杯热茶进来,给屋里的二人比了个坐的手势:“放心,这次我没下药。”

    宸风站着没动,四周打量一圈后,道:“大当家真准备当我面聊大鄢北伐?”

    也不怕他回去禀报大汗,趁着中原内虚,再次举兵南犯。

    吕从夏道:“裴大小姐还没开口赶你,我哪敢啊!”

    裴素霓厚着脸硬是接下了这句折煞话,道:“不是什么机密,听了就听了呗。”她从袖子里掏了个香囊出来,递给吕从夏:“大当家可认识这个?”

    那是她出来前从哲卿手里拿到的捻教香囊,在摩城时,还曾用这个香囊糊弄教众。

    吕从夏接过香囊,正反瞧了一遍,摸到里面有个硬物便拿了出来,见是个指甲盖大金色圆球,奇道:“这是什么,贿赂我的金子?”

    “您真的不知道吗?”裴素霓假模假样地惊呼一声,道:“哦对,云蜀城可没有捻教,是素霓唐突冒犯了,还以为吕大当家见多识广,又常年在外奔波,至少见过那么几个捻教徒呢。”

    秦理人不信神佛与轮回,故不欢迎像捻教这种嘴里念叨生死报应的玩意,草原则有自己的神明,不是捻教这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成立还没几年的教众能动摇的。

    所以,他们只能在汉九州上蹿下跳,跳的四处都是,各地只有严重或者不严重区别。

    但云蜀城似乎有些特别,裴素霓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明察暗访愣是没嗅到一丁点捻教的味道,真是奇了怪了不是?

    吕从夏将捻教那枚仙丹握在手中,半晌不语。

    严格讲,吕从夏只见过裴宪立两次,分别是裴素霓满月宴,和中原大乱那几年,他带兵围攻云蜀城的时候。她早忘了裴宪立的模样,却始终记得他那副好似大局在握,尔等皆是蝼蚁的嚣张嘴脸,看了直叫人恶心。

    裴素霓现在这样,不能说把她爹那该死的毛病学了透彻,可至少也学了七分像,剩下那三分用她的个人气质巧妙融合了起来,给人的感觉不再是令人生厌,而是莫名生畏。

    明明是在一张桌子上,却根本看不清她手里究竟握着几张牌,桌子底下的算盘又拨了几颗珠子。

    与此同时,被晒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宸风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裴素霓先是掀开自己匈奴王子的身份纱,再是威逼诱惑自己为其谋利一事。

    每一次看似被动的逆风局中,她总能拾起那些细枝末节,汇聚起来,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举扭转乾坤。

    宸风在心中感叹道:“对啊,她可是鬼见愁的裴素霓。”

    秦理国摄政王嫡女的称呼只是大家给她那个尚在任的爹一个面子而已,十二州之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一个见了她不得独称一句裴大小姐。

    大小姐和小姐虽只有一字之差,分量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裴宪立给她的是身为裴家小姐的富贵荣华,而裴大小姐的名号,则是裴素霓这些年一拳一脚自己打出来。

章节目录

山河兴亡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离离塔上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离离塔上木并收藏山河兴亡录最新章节